第21章 新開始
雅各和珍妮去英國度了蜜月。
英國并不是個度蜜月的好地方。對浪漫多情的法國人來說,英國那陰濕的天氣實在讓人掃興,而英國人生硬的口音和勢利的性格也難讨人喜歡。但雅各還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這個離開巴黎的機會,免得阿爾伯特找上門來。他逼迫自己盡快淡忘那些傷心事,正如他那時逼迫自己離開阿爾伯特,寫下那封傷人的信,打起笑臉宣布自己的婚事,甚至不去看阿爾伯特一眼,即使他早已感受到了阿爾伯特錯愕而又憤恨的目光。他不得不做得決絕,要是他暴露出一點點真實的感情,那他就永遠找不到離開的勇氣。
只是,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的某一個部分已經死去了。在開啓他與珍妮的人生新篇章的時候,他就像是一個木偶在機械地按部就班着,又像是一個已死之人,隔着一道薄薄的但又無法跨越的屏障,無助地看着另一個人的幸福生活。
他這次來是受科文特花園劇院經理之邀,到倫敦開兩場音樂會,指揮花園劇院的演員們演出《畫家夢》的選段,以及自己的其他一些作品。花園劇院在擔任音樂總監的亨德爾離開後,便不再有往日的輝煌了,但倫敦各家劇院仍然競争激烈,花園劇院的經理緊跟潮流,聽說《畫家夢》的盛名後,意圖将它引入英國,給劇院注入一劑新鮮血液。
雅各是在阿爾伯特的訂婚舞會前不久收到花園劇院的邀請的,但此後他有意回避阿爾伯特,并沒有提過這件事。在花園劇院排練的時候,雅各不由想到,要是他們兩人并沒有分開,那也許和他一起來英國的就是阿爾伯特了。之前他們都忙于工作,來英國旅行也可算是他們兩人的蜜月。然後他們可以直接從英國取道奧地利,生活在屬于自己的音樂王國裏,遠離法國的那些階級紛争。
雅各不由想,阿爾伯特遍游歐洲大陸,唯獨沒來過英國。對于英國,他就像普通法國貴族那樣輕視嘲笑,但這不妨礙他讀霍布斯和洛克(注:英國政治哲學家,啓蒙運動早期代表)。實際上,雅各記得阿爾伯特正開始将一部名叫《克萊麗莎》的英國小說改編成歌劇(注:塞缪爾?理查生所著的長篇愛情小說)。要是他來英國,說不定還能多搜集一點英國音樂的素材。
阿爾伯特的英文不錯,口音也沒有雅各這麽重,一定能和英國人交談自如,從容地應對英國人對法國政局的疑問。他會喜歡這裏人們的實在,但嘲笑這裏所謂“招待貴賓的美食”。至于英國人那刻板的規矩和禮節,他一定會全然無視,甚至故意當面挑戰,天知道他會拉着雅各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什麽事來。
雅各發現自己時不時會這樣想象阿爾伯特在這裏的情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開始以阿爾伯特的眼光去觀察身邊的人和事。他成功迫使自己和阿爾伯特分開,但阿爾伯特的烙印卻留在了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還能觸到那道早已愈合的傷口。
也許是覺得自己并不單純的結婚動機虧欠了珍妮,也許是害怕自己無法履行丈夫的職責,雅各付出了加倍的努力。除去每天一兩個小時的排練,他無時不刻地陪伴在珍妮左右,帶她觀光、赴宴、觀看演出,就像從前那樣。他們自小一起長大,相處起來很自然,加上雅各盡心盡力地扮演好完美丈夫的角色,珍妮的每一天都是在歡笑中度過的。這讓雅各寬慰了不少。就連夜晚和珍妮在旅館裏獨處的時候,珍妮的體貼和主動大大緩解了他的不安。他們都不是欲`望旺盛的人,珍妮有時會笑雅各的緊張,但她看上去仍然安于現狀。
在這講究節制和秩序的英國,那段恨不得與對方合二為一、不知滿足地索取與給予的狂熱的愛情,漸漸變成了一個遙遠的夢境。現在這種平靜,正是雅各在認識阿爾伯特以前所想象的婚姻生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切确實恢複了往常的樣子,什麽都沒有變。
所以,當他在花園劇院為他舉辦的慶功晚宴上聽說阿爾伯特已經放棄一切貴族特權、與塞維涅家族斷絕關系的時候,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有些事情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
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是珀西?布萊肯尼爵士,花園劇院的贊助人之一。他是個法國迷,說得一口娴熟的法語,花裏胡哨的打扮跟雅各認識的那些法國貴族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雅各本不想和這種浮誇做作的人牽扯上任何關系,但珀西那标志性的嘲諷笑意和眼裏那種不太相稱的真誠有時讓雅各錯以為自己看到了阿爾伯特的鬼魂。
珀西顯然在法國上流社會交際廣泛,此刻他正迫不及待地與雅各分享這條爆炸性新聞:“我早上看到報紙上的消息就想起了您,萊格裏斯先生,畢竟塞維涅子爵也是位音樂家。我曾在巴黎的某個舞會上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到他居然做出了那種決定。”
雅各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沒心思聽他閑聊:“您……您說的是真的?他不是要結婚了嗎 ?”
“婚約當然是取消了。我認識杜波瓦小姐,那種無趣的姑娘,我倒奇怪他一開始是怎麽和她訂立婚約的。杜波瓦公爵和塞維涅伯爵一定氣瘋了,他們那種年代久遠的家族,可容不下這種恥辱。”
雅各想起塞維涅伯爵在訂婚舞會上對他的威脅,追問道:“那阿爾……不,我是說,塞維涅子爵怎麽樣了?他們不會對他做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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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可不知道了,報紙上沒說,我也有一陣子沒去巴黎了。不過我猜想,他們也沒那個閑工夫。最近三級會議上可是吵翻天了,他們忙着對付第三等級還來不及呢。”珀西的表情剛嚴肅起來,突然想起了什麽,聳聳肩,又恢複了毫不在乎的樣子,“唉,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我可沒興趣摻合,這就是為什麽我這幾年根本就不想去法國。連姑娘們都在談國家大事,真是掃興。”
雅各皺起眉頭,不去理會珀西的裝瘋賣傻。他想,他得立刻回巴黎去,搞清楚阿爾伯特脫離貴族的傳言究竟是真的還是動蕩時代的又一則謠言。如果這是真的……他不敢想象這種可能……那阿爾伯特會面臨怎樣的處境?他會不會被抓,或者遭受暗算?他還在巴黎嗎,在做什麽?最可怕的是,如果他是因為雅各的離去而選擇與貴族們一刀兩斷,那雅各豈不是非但沒有保護他還把他推向了危險?
然後雅各意識到自己即使回到巴黎也不可能去找阿爾伯特。不然的話,重逢之時,他們要怎麽樣呢?難道他的道歉就可以抹去發生的一切不幸,難道阿爾伯特會原諒他的冒失和決絕,難道他們要重歸于好?重歸于好這個念頭讓他驚恐萬分,他已經傷害了阿爾伯特,不能再傷害珍妮了。他剛剛鎖上過去的秘密,打算從頭開始,好好建立一個家庭。他不能再貿貿然打開那把鎖,他付不起那代價。
皮埃爾和梅蘭妮一定知道阿爾伯特的近況,但他們離阿爾伯特太近了,雅各不敢去找他們。那雷耶先生呢?他也許也知道這件事。雅各決定,回國以後就去凡爾賽找一趟雷耶先生。至少,他需要知道阿爾伯特一切安好,事到如今,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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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西只是路人,不會和主角有很大交集,但他會對結局産生重要影響,這裏先埋個伏筆啦。其實他出自于同樣寫法國大革命的一部經典小說(哪部我就不先說了,有劇透),這裏默認他是真實人物。因為寫的是歷史題材所以偶爾會讓他或者蘿蔔絲這樣的真實or設定在同時代的虛構人物出來路過一下……
梅蘭妮懷抱着新生兒子保羅,倚在客廳的躺椅上,靜靜地聽阿爾伯特彈琴。和一個多月前相比,阿爾伯特的氣色好了很多,雖然還沒有恢複往日的神采,但緊蹙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聽衆。他彈的是一首搖籃曲,并不是那種容易哼唱的小調,而是舒緩但又富有韻律的行板。這是他為保羅寫的。保羅喜歡聽他彈琴,只要他在琴鍵上按下音符,保羅就會立刻停止哭鬧或者玩樂,擡頭盯着他看,聽着聽着就沉入了夢鄉。阿爾伯特偶然發現了保羅的反應,覺得很有趣,便将夜間彈琴作為了每天的習慣。
梅蘭妮悄悄端詳阿爾伯特臉部的輪廓。這個人曾經是巴黎所有姑娘的幻想。即使是梅蘭妮自己,也清晰地記得自己還是少女的時候,每次在社交場合遇見阿爾伯特,總要害羞地躲起來,避開阿爾伯特似笑非笑的目光,聽女伴們咯咯笑着談論阿爾伯特的事情。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流連花叢,游戲人生,像是在尋找什麽,卻永遠都安定不下來。
但這個嘲笑愛情的男人愛上了一個人,還愛得死去活來。而且,那個人正是梅蘭妮和皮埃爾都熟識的雅各。
那是在雅各的新婚之夜,突然造訪的阿爾伯特簡直把梅蘭妮吓壞了。她從沒見過他那麽狼狽的樣子,他驚慌失措,涕泗橫流地向她傾吐一切,毫無保留。
皮埃爾遠在凡爾賽,她又懷有身孕,那天本該早點休息讓仆人去安頓阿爾伯特。但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她還是不忍心,留下來照顧他。本以為他不多久就會入睡,沒想到他怎麽也不肯睡,不顧往日的禮節,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講了自己是怎麽跟雅各曲曲折折,終于兩情相悅,卻又突然遭到背叛。
他赤`裸裸地講自己和雅各的糾葛,聽得梅蘭妮面紅耳赤。她根本不知道兩個男人之間可以做這種事情,尤其是她所崇敬并視為好友的兩個人。直覺告訴她她應該讓阿爾伯特閉嘴并為出言不遜付出代價。但她看到阿爾伯特絕望的眼神。他颠三倒四、狂熱地講着,像是要借此抓緊自己的回憶,那是他和雅各之間僅存的聯系了。梅蘭妮不忍心叫他住嘴,只好讓他講個痛快,直到他精疲力盡,沉沉睡去。
第二天兩人相見時都有點羞赧。阿爾伯特為自己的無禮冒犯無地自容,表示會立刻從皮埃爾家消失,但梅蘭妮叫住了他。他們相識多年,皮埃爾從未質疑過阿爾伯特的品行,而梅蘭妮也漸漸在他漫不經心的表象下看到了他的真誠和善良。她至今還難以理解他到底是怎麽對雅各産生了愛情,但她知道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灼熱而又瘋狂的情感。一個會愛得這樣熱烈的人是值得信賴的。
她答應向皮埃爾保密——他和阿爾伯特從小就是最好的朋友,親密無間,自己進還随時願為對方兩肋插刀。梅蘭妮和阿爾伯特都不希望皮埃爾因為這件事産生什麽無謂的誤解,她只是囑咐丈夫不要再提及雅各的名字,含糊地說阿爾伯特和雅各因為音樂上的事發生了不可挽回的矛盾。
皮埃爾覺得這種決裂簡直匪夷所思,但他畢竟是個外行,不好多說什麽。他倒是很歡迎好友繼續借住在他家。他了解阿爾伯特與塞維涅家族的水火不容,樂意為他提供個栖身之所。而且皮埃爾自己忙于三級會議,雖然一有空就往家裏趕,但有個朋友留在巴黎照看待産的梅蘭妮,總能讓他放心不少。
很快,阿爾伯特就單方面解除了與杜波瓦小姐的婚約,并且再也沒有出現在巴黎貴族們的社交場合。塞維涅伯爵他們知道阿爾伯特住在這裏,曾來拜訪過幾次,每次都吃了閉門羹。阿爾伯特放棄貴族特權的事情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馬拉在報紙裏寫道,封建頭子塞維涅的寶貝兒子居然如此果斷地與貴族決裂,這是第三等級最大的勝利。有些惡毒的貴族則放出謠言,說阿爾伯特與梅蘭妮的關系暧昧不清,連梅蘭妮肚子裏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他們針對的不止是阿爾伯特,同情第三等級又庇護阿爾伯特的皮埃爾早已成了凡爾賽的貴族們的眼中釘。
這一切對阿爾伯特都毫無影響。和皮埃爾全家上下所有人一樣,他的注意力被梅蘭妮的生産占據了。不多久,保羅呱呱墜地,但三級會議正開到膠着狀态,皮埃爾在巴黎待了沒幾天,就不得不将妻兒托付給朋友照料,回凡爾賽去了。
阿爾伯特就這樣忙碌起來,他保持和皮埃爾的通信,随時報告梅蘭妮母子的身體狀況,也代替男主人處理一些必要的家中事務。閑暇的時候他還停不下來,一頭紮進皮埃爾的書房裏看書,最近幾天甚至還因為保羅而重拾了彈琴作曲的興趣。
這樣一忙,是不是能讓他從失戀的打擊中走出來呢?梅蘭妮想,從表面上看确實如此,尤其是平民的新身份似乎給他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再假裝出一幅懶洋洋的貴族樣子了,把家裏安頓得井井有條,正像過去在雷耶歌劇院裏用指揮棒掌控全場一樣。然而,本來就不多話的他如今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表情也不如以往那樣生動了,很少露出笑容,只留下禮貌的淡漠。有時他會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像是在看某個遙遠的東西,對周圍一切都置若罔聞。
自那天大醉之後,阿爾伯特再也沒有向梅蘭妮表露過自己關于感情的任何情緒,更再也沒提起過雅各的名字。梅蘭妮真心希望他能說些什麽,也許那樣可以幫助他重新快樂起來,但她不敢主動提起,有時候,她真有點擔心他再也不會快樂了。
琴聲戛然而止,阿爾伯特走了過來,低頭看了看保羅,壓低嗓門說:“他睡着了?”
“我們家可是要出一位大音樂家了。”梅蘭妮笑道,看着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把保羅抱起來。這個場面總讓她忍俊不禁,因為阿爾伯特看起來總是那麽陰沉,抱嬰兒時多多少少有點別扭。但梅蘭妮的身體尚未完全恢複,近來家裏傭人也是人數大減,連保羅的保姆今晚也難得請假回家去了。
梅蘭妮和阿爾伯特一起去嬰兒房,看他把保羅放進搖籃裏。“你也該休息了。”他轉頭對她說。
“你也是。”她說,“今天保姆不在,我就睡在這裏陪保羅了。”
“好的。”阿爾伯特頓了一下,“關于傭人辭職的事情,我今天和管家談過了,又找了幾個傭人單獨談了一下。最近這塊地方從貴族家辭職的人很多,我告訴他們你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他們都是講理的人,不會再為難你了。”
“真是太謝謝你了。”梅蘭妮感激地望着他,要不是有他,她還真有點害怕獨自面對那些廚子園丁對貴族階級的怒火,“其實皮埃爾不是說明天要回來嗎?讓他來辦就行了,用不着麻煩你的。”
“恐怕他沒有時間。他這次回來不是休會時間,而是他臨時請假的。會議上發生了一點變故,他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和你商量一件很緊急的大事。”
“什麽事?”
“他得親口跟你說。”阿爾伯特嚴肅地回答。梅蘭妮猜想,皮埃爾大概已經寫信告訴了他,而且從他鄭重的眼神裏看來,這件事也許會徹底改變她所熟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