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三等級是什麽?
“……第三等級是什麽?是一切。”
阿爾伯特讀完最後一句話,合上小冊子,向雷耶先生看去。雷耶先生安靜的辦公室,壁爐裏的柴火噼噼啪啪地響着,火光搖曳,一如兩人起伏不安的心情。
這本西耶斯神甫撰寫的《第三等級是什麽》的小冊子剛剛發表,就被人們争相傳閱,他前幾天就看到雷耶歌劇院的人們在争相傳看。西耶斯神甫在冊子裏痛斥三個等級制度的不公,批判代表教會特權的第一等級和代表貴族特權的第二等級,宣稱第三等級才是整個國家的代表,號召廢除貴族特權,并把第三等級提升到國家的中心。
這樣的論調已經流行了好一段時間了,就連阿爾伯特這樣不關心政事的人都早有耳聞,之前在皮埃爾家聊天時,他就聽皮埃爾高談闊論說等級制度如何不公,還宣稱一旦時機成熟就會立刻放棄伯爵的爵位,被阿爾伯特一笑置之。皮埃爾自少年時期就是激進分子,像他這樣還能繼承父親的爵位成為伯爵,會發生這種荒唐事,看來确實是要變天了。
但阿爾伯特還是頭一次從第三等級這裏聽到這本小冊子裏這種自信和堅定的語氣。時勢已經變了——他想起父親、兄長還有貴族的沙龍裏常常議論的“恢複貴族主政,反對絕對君主一人獨斷”的觀點,這種觀點已漸漸變成了貴族的自娛自樂,即将被“取消一切特權”那摧枯拉朽的平等潮流所取代。
雷耶先生打破了沉默:“子爵先生,您知道為什麽我要給您看這個冊子嗎?”
“您是想告訴我貴族特權已經過時了,讓我好自為之嗎?”
“不不不,”雷耶先生連忙擺手,“不是這樣。您和其他貴族不一樣,這點誰都看得出來。”
“誰都看得出來麽?”阿爾伯特自嘲地笑笑,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晚,他是用如何卑鄙的嘴臉逼迫雅各經歷那樣的屈辱。他和那些被人們厭惡的貴族一樣為所欲為,不,或許比他們更糟。
雷耶先生沒有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繼續誠懇地說道:“我今天是想懇請您參加第三等級代表的競選。”
“什麽?”
雷耶先生饒有興趣地望着阿爾伯特錯愕的表情,繼續說道:“雖然您是貴族,但我們都認為您了解我們這些平民的生活和想法,而且您又有足夠的社會地位和號召力,受的教育也比我們多。要是您能用您的才學為我們争取權利,那可比我們自己赤手空拳要有用得多。”
阿爾伯特被他誇得心虛:“那也是不一樣的。”
“您聽說過米拉波吧?他雖是伯爵,但加入了第三等級,現在全國上下都在關注他呢。”
“那只是因為他沒被選進第二等級而已。”阿爾伯特嘟哝了一句,心想米拉波那家夥一副醜惡的嘴臉,生活放`蕩,參加三級會議恐怕也沒安什麽好心。他可不願與那種人為伍……盡管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那麽點醜惡和放`蕩。
“他和您可不一樣。”雷耶先生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米拉波也許只是在沽名釣譽,但您的作品素來書寫平民生活,深受大家喜愛,我們都覺得您更接近我們第三等級——這不是對您的貶低,而是對您最高的贊揚,因為您和我們大家一樣,都在真正為這個國家創造價值。請您好好想想,當您看到那些貴族像寄生蟲一樣地為所欲為的時候,您覺得公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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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沉默了。他從未覺得公平。他自幼出入上流社會,被父親當雜耍的猴子似的帶着環游歐洲宮廷開演奏會,稍長一些後又不得不接連應付那些帶着女兒上門攀親的貴族,直到他做出一副玩世不恭、流連花叢的模樣,向誰都大獻殷勤,才讓不少人打消了招他為女婿的念頭。他唯一欣賞的只有皮埃爾和梅蘭妮夫婦——他常常調笑皮埃爾的滿腔熱血和梅蘭妮的溫順乖巧,但他确實打心眼裏羨慕皮埃爾對政治的執著和梅蘭妮天使般的善良。除此之外,他對其他貴族就沒有一點尊敬了,無論是病怏怏的杜波瓦小姐、虛情假意的布封伯爵夫人,還是他那專橫獨斷的父親和野心勃勃的哥哥。他跟貴族小姐和夫人們逢場作戲,只是為了嘲弄她們道貌岸然的僞裝而已。
至于他自己,除了炮制些淺薄的音樂以外,又何嘗不是如寄生蟲般渾渾噩噩地度日呢?他所蔑視的那些虛僞和無聊,他又何嘗不是它們最佳的代表呢?是雅各的作品讓他猛然驚醒,而這些日子與雷耶歌劇院的人們朝夕相處、看到雅各馬不停蹄的進步,讓他越發被這些質樸真誠的人們吸引……他真的可以代表他們嗎?
雷耶先生接着說道:“本來大家都要我參選的,但我年紀大了,也快退休了,可沒精力跟那些年輕人一起鬧騰,所以我準備舉薦您參選。我問了一圈劇院裏的人,大家都願意選您,再加上很多常來聽你歌劇的觀衆,您一定能選上。”
阿爾伯特冷不丁地問:“那雅各?萊格裏斯先生呢?您問過他嗎?”
“您和雅各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嗎?”雷耶先生問道,“我今天下午去問他,他的表現很反常。他以前總是對您的作品很感興趣,在這裏和您合作得也很好,所以我以為他選您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但他卻是全劇院裏反對得最激烈的。問他為什麽,他卻答得很敷衍。”
“這我倒一點也不驚訝。”阿爾伯特苦澀地自言自語,“我和他确實有些意見不合。”
“你們倆是我們這歌劇院裏最出色的音樂家,我們的成功全靠你們。子爵先生,要是您和雅各的合作遇到任何困難,請不要顧慮,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們的。至于競選的事兒,雅各這一票反對票算不上什麽,随他去吧。他對政治不感興趣,會不會來投票還不一定呢。”
雷耶先生跟阿爾伯特說了競選時間和需要準備的事項,便下班走了。阿爾伯特看看天色已晚,想到自己的樂譜還放在劇院琴房裏,便打算去收拾東西回家吃飯。不過,他老遠就聽到琴房裏傳來熟悉的樂曲聲。雅各還在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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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越來越近了……
LZ這個月外出旅行,不能保證日更,但還是會不定期更新的。另外也想借這個時間理順後面的情節,一定不坑。
阿爾伯特蹑手蹑腳地走到琴房門外,透過虛掩的房門,正看到只穿了一件白襯衫的雅各正投入地彈着琴。昏暗的燭光閃爍着,給他的周身都籠罩上一層朦胧虛幻的光暈。阿爾伯特好不容易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轉身背靠牆壁,閉眼傾聽。那宛如歌唱的旋律活潑得仿佛天堂中嬉笑玩耍的天使,但又那麽真實,那麽充滿生機和人性。
阿爾伯特和雅各共用劇院裏這唯一一間琴房,不過因為兩人工作時間不同,很少會在這裏打照面,今天阿爾伯特被雷耶先生留着談話,所以才正巧撞上了雅各。阿爾伯特早就知道雅各常在琴房裏呆到很晚,不是修改歌劇,就是搞些新創作。每天清晨阿爾伯特來到琴房時,總會看到鋼琴上燃盡的蠟燭和墨跡新鮮的樂譜。阿爾伯特偶爾會好奇地翻看,但這裏畢竟不是他家,他便忍住了大發評論的念頭,只是着迷地見證雅各一天天的進步。
這就是第三等級,阿爾伯特心想,他們像雅各一樣辛勤地發揮自己的聰明才幹,創造價值。他們做這些不是為了打發時間,而是為了生活。雅各、雷耶先生、珍妮,還有舞臺上和樂池中的其他人……他們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但每當音樂響起,他們的眼中總是露出虔誠和幸福。
不知不覺中,雅各已經停止了演奏。他似乎沒有聽到阿爾伯特的腳步聲,在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又起身,窸窸窣窣地翻弄着什麽。
阿爾伯特聽到他又坐下了。他還想彈什麽?阿爾伯特駐足在門外,好奇地等待。
一串似曾相識的不和諧音符如驚雷猛然炸響,把阿爾伯特吓了一跳。他聽得出雅各手指的力道不足,似乎有點猶豫不決,但那刺耳的旋律依舊固執地繼續着,帶着某種近乎病态的激情,像尖銳的刀鋒一遍遍刺入阿爾伯特的耳膜。
這是阿爾伯特的作品。
那是雅各離開的前夜,阿爾伯特父兄突然造訪那天,他心情煩躁地把自己關進書房,胡亂寫了一通,只求發洩自己的情感,并沒打算潤色,也沒心情親自嘗試彈奏,只是随意地夾在《巴黎一夜》的總譜最後一頁。時間一長,連他自己都忘了有這麽一首曲子。沒想到竟被雅各發現,不光發現,還給他拿來彈了……
這和阿爾伯特常寫的花哨精致的音樂截然不同,旋律刺耳、棱角粗糙、離經叛道。阿爾伯特緊緊地捂住耳朵,但那音樂中難以名狀的黑暗、絕望和憤怒依舊向他洶湧襲來。他想起面無表情地拉着兒時的他出入歐洲宮廷像雜耍般彈鋼琴的父兄,想起16歲那年被自己扔進熊熊火焰中的十字架,想起那些喧嚣浮華的沙龍、晚宴和舞會,想起第一次看見雅各時雅各蒼白但真誠的臉孔,想起昏暗的馬車裏他和雅各幾乎相觸的急促呼吸……他像任何人一樣渴望愛——或許比別人更甚——但他從來不知道怎麽去愛。
排山倒海的音符雖然不甚和諧,但并無混亂的噪音之感。相反,它們逐漸融成了一股強有力的和聲,不斷升騰、減輕,直到最後脆弱得幾不可聞,消失殆盡。
阿爾伯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好像恢複了理智,緩步踏入琴房。雅各還在琴凳上坐着,肩膀微微顫抖。
“沒有人允許你亂翻別人的譜子。”阿爾伯特努力保持平靜的聲調低聲道。
雅各聞聲擡頭,竟是淚流滿面。“我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我不明白。”他嗫嚅着說,“會寫出這樣的曲子,您究竟有多怨恨自己?”
阿爾伯特的頭腦“轟”的一下炸開了,逼近雅各,一把抓起鋼琴上的樂譜:“窺探別人的生活很有意思嗎?‘看看趾高氣揚的塞維涅子爵到底有沒有心’,你是這樣想的吧?‘他到底是個不通人情的蠢蛋,還是個擺布人心的變态?’這下你滿意了嗎,看到我跟你一樣受苦,只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去愛、怎麽去愛你?”
雅各剛想辯駁,就被最後一句話震住了。阿爾伯特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不知該如何挽回,只有破罐子摔碎:“對,我怨恨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瘋了,我不懂什麽叫愛情,但我愛你,雅各?萊格利斯,你的音樂、聲音和眼神都讓我着魔!”
似乎這還不夠,他猛地雙手捧住雅各的臉,抹掉他的淚水,俯身壓上他的嘴唇。和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充滿敵意和占有欲的吻不同,這次阿爾伯特的吻卻充滿絕望,就像他寫的歌,不成章法但卻令人随之心悸。雅各一時呆若木雞,不知應該作何反應,任阿爾伯特擺布,直到滾燙的唇舌摸索着探入他的口腔,雅各才終于清醒過來,猛地将阿爾伯特推開,随即飛快地跑出琴房,穿過長廊,從劇院後門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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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在這之前阿爾伯特雖然糾結了很長時間,但并沒有表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