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以音樂之名
雅各剛踏進雷耶歌劇院,就聽到劇場裏傳來一陣歡快的和弦,緊接着一個輕巧的女聲響起,他一下子就聽出那是珍妮的歌唱。他終于回來了,雅各心想,深深地吸了口氣,雷耶歌劇院那熟悉的味道讓他感到安心,似乎将他最近的煩心事都一掃而空了。
他在劇場門口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幾天不見,珍妮的演唱又有了進步,毫不吃力地駕馭着起伏跳躍的旋律,就好像講話那麽輕松。她的紅發披散在雙肩上,臉上帶着少女初戀那羞澀但幸福的笑容,輕薄的白衣随着她的移動微微飄動,隐隐透出她嬌小玲珑的身體。這是她第一次主演的歌劇,雅各本來還擔心她過于緊張,現在看來完全是他多慮了。
雅各正認真地聆聽着,突然意識到珍妮好像唱漏了一拍。不,實際上,她已經停止了歌唱,來回旋轉的腳步也停了下來。為她伴奏的樂隊也戛然而止,“利爾小姐,怎麽了?”雅各聽到指揮臺上一個熟悉的聲音。他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珍妮沒有搭理指揮,興奮地叫了一聲:“雅各!”接着就提起裙擺,飛奔下舞臺,沖向雅各,然後撲進了他的懷裏,“雅各,你終于回來了!”
雅各抱着珍妮向樂池看去。指揮臺上的阿爾伯特此時已轉過身來,一手拿着指揮棒,板着臉看他們。“休息十分鐘。”阿爾伯特對大家說。
樂池裏的樂手們放下樂器,向他們走來。“雅各,你總算來了!”“你這小子神神秘秘地幹什麽去了?”“聽說你在寫歌劇,歌劇寫出來了嗎?”劇場裏頓時熱鬧起來,就連在後臺等候排練的其他演員也紛紛走出來,和雅各打招呼。
雅各一個個同他們打招呼,然後找到了人群中的雷耶先生:“雷耶先生,我的歌劇寫得差不多了,如果方便的話,随時都可以開始選角排練,邊排練邊修改。當然,”他望了眼還站在原地的阿爾伯特,“因為同時有兩部新歌劇要上演,所以究竟怎麽安排還是由您來定奪,雷耶先生。”
雷耶先生搓搓手:“我之前和子爵商量了一下,子爵說現在時局不穩,還是趕在三級會議以前上演比較妥當。所以就要麻煩演員樂手們辛苦一點,早上排練《巴黎一夜》,下午排練《畫家夢》,大家也都同意了。今天就可以選角,晚上我會派人把樂譜送到抄譜人那裏,過一兩天就可以開始排練你的劇了。至于演出,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兩部歌劇可以交錯隔天演出。”
“雅各,你害得我們那麽辛苦,要是寫出來的不是傳世之作,我們可饒不了你。”一個樂手插話道,大家哄堂大笑。
另一個人說:“不過我們的工資倒是翻倍了!”
雅各對他們笑笑:“我會努力不讓你們失望的。”
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就這樣在歡聲笑語中過去了。大家立刻散開,各就各位。珍妮親密地挽着雅各走到臺前,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走上了舞臺。雅各回頭,看到阿爾伯特還在盯着他看。不管怎麽說,雷耶歌劇院是他雅各的地盤,在這裏和阿爾伯特見面并不像在阿爾伯特家或者其他貴族家那麽讓雅各局促不安。
于是他下定決心,走到樂池邊,來到阿爾伯特面前,用只有阿爾伯特才聽得到的音量低聲說:“就用音樂比試一下,怎麽樣?”
“我拭目以待。”阿爾伯特露齒而笑,這是雅各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這麽燦爛。
珍妮當仁不讓地成了雅各歌劇的女主角,其他角色也迅速就位。雅各的歌劇本身就是為劇院現有的演員量身定做的,選演員只是走個形式,确認一下雅各內心的選擇而已。待抄譜人将《畫家夢》的樂譜抄好分發給各位演員樂手,兩部歌劇的同時排演就這樣緊鑼密鼓地展開。雷耶先生迅速招了個彈鋼琴的樂手頂替雅各的空缺,讓阿爾伯特和雅各安心指揮各自的歌劇排練。
雅各把這看作是與阿爾伯特對決的機會,卯足了勁給歌劇做最後潤色,不光對演員樂手們嚴格要求,對歌劇的道具服裝方面也是事必躬親,常常過問後臺人員的工作。對他來說,在音樂上超過阿爾伯特并受到公衆的認可,雖然不能抹去過去的屈辱,但至少可以挫挫對方的氣焰。阿爾伯特卻似乎并不在意,見到雅各時也是氣定神閑的,每到下午就坐在觀衆席裏,饒有興趣地翹着腿看雅各他們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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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也常去看阿爾伯特的排練,但不是出于娛樂,而是為了跟蹤對手的進程,同時監督阿爾伯特和珍妮的互動。之前珍妮深夜前往阿爾伯特家,總讓他放心不下。但他發現,阿爾伯特對珍妮并沒有什麽逾越的舉動,只是像對待劇團裏的其他人一樣,禮貌但疏離。珍妮倒是對阿爾伯特很有好感,感謝他幫了雅各的忙。每次珍妮和阿爾伯特說話,雅各總是警惕地盯着,因為全劇院上下只有他知道在阿爾伯特那彬彬有禮的表象下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
但在劇院共事确實讓雅各看到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阿爾伯特。每次雅各去看《巴黎一夜》的排練,視線總會不知不覺地被指揮臺上的那個背影吸引。那不像是雅各所認識的那個猥瑣流氓,而更像是雅各在認識阿爾伯特以前所想象的樣子——認真,投入,專業,執着。他娴熟地揮舞着的雙手,跟着音樂微微搖動的身體,靈敏的聽覺和犀利的言語,還有一上臺就鎮住全場的氣勢,都讓雅各看得目不轉睛。到後來,雅各甚至發現自己在有意識地記下要向阿爾伯特學習的東西:某個指揮動作,如何簡潔精準地糾正別人的錯誤,別人的哪些優點需要指揮公開表揚鼓勵……
至于他的音樂,雖然仍然只是好聽的聲音而缺乏感人肺腑的情感,但雅各聽得出來阿爾伯特在努力改變一些東西。
“停!”阿爾伯特已不知是第幾遍叫停了。歌劇正卡在男女主角互訴衷腸的部分,雅各早就注意到了,這段旋律和諧歸和諧,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麽。阿爾伯特嘗試了好幾種改變的方法,一會兒讓女主角唱高一點,一會兒讓男主角把聲音放輕一點,一會兒又要樂隊放慢速度,但怎麽都差了口氣。
此時,阿爾伯特已有點絕望,幹脆叫大家休息片刻,然後一屁股坐在樂池欄杆上,抓了抓頭發,開始在樂譜上塗塗改改。
也許有另一種方法……雅各靈機一動,便主動走上前去:“讓我試試。”
阿爾伯特一驚,扶着欄杆轉身,将樂譜和筆遞給了雅各,一臉的難以置信。直到雅各改完,他仔細讀了讀雅各的修改,恍然大悟:“這樣就對了。”
雅各解釋說:“其實并不難。要表現兩人心意相通,當然可以用和聲,但在這一小段高`潮部分讓他們唱同樣的旋律會更有沖擊力。您也許是刻意回避這種寫法,擔心落入俗套,但其實男女主角之前的旋律反差極大,在這裏融為一體并不突兀,反而給了聽衆一種柳暗花明的欣喜。”
“謝謝。”阿爾伯特說得很誠懇。
“不客氣。”
離休息結束還有幾分鐘時間。雅各不想多聊,打算轉身離開,卻被阿爾伯特叫住了:“萊格裏斯先生,您覺得我這歌劇怎麽樣?”
雅各遲疑了一下,還是打算實話實說:“這是您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但他并不準備告訴阿爾伯特自己曾聽過他之前所有的歌劇。
阿爾伯特也說:“您的那部《畫家夢》很不錯,我看了您的排練,修改得比以前更好了。”
兩人在樂池邊環顧四周,舞臺上的演員們正在喝水,樂手也在三五成群地聊天,觀衆席裏坐了好幾個衣衫褴褛、全身髒兮兮的人。雷耶歌劇院在白天排練時總是敞開大門,不收門票,唯一的規矩是大家必須遵紀守法,不能打擾排練秩序,所以常有想來取暖的流浪漢、游手好閑的家夥和付不起戲票錢但又喜歡音樂的窮人來觀看。雅各看看那些人,再看看衣着考究的阿爾伯特,不由笑出聲來:“這可不是您這子爵先生該久留的地方啊。”
阿爾伯特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多人都以為劇院也不是他們那種人該來的地方,但您看看他們。那邊那個戴帽子的老人,我注意他很久了,他天天都來,都會哼您歌劇裏的歌了。”
阿爾伯特居然沒有把這種人視為草芥,還專門觀察了他們一下,這個新發現讓雅各驚奇不已:“您天天在這兒混,等您把這歌劇排完,您寫的那所謂‘平民歌劇’大概就能上一個臺階了。”他想起阿爾伯特那傲慢無禮的父親和輕佻刻薄的兄長,“您父親和兄長沒有反對麽?”
“他們管不了。”阿爾伯特提起家人,臉上的輕松又蕩然無存了,又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從欄杆上下來,拿指揮棒敲了敲指揮臺,對臺上衆人說,“開始排練。”
雅各離開樂池,向觀衆席走去,突然注意到劇場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因為背光,他一時沒看出那人是誰。待他走近一些,他終于意識到了那人是誰:弗朗索瓦?德?塞維涅,阿爾伯特的哥哥。
弗朗索瓦正看着樂池裏的阿爾伯特,若有所思。但他似乎感覺到了雅各的視線,向雅各的方向看來,眯起了眼睛。他也認出了雅各。然而,他并不像那天在阿爾伯特家一樣,對雅各露出輕佻的冷笑,而是深深地皺起眉頭,像是看什麽有害的東西一樣,一臉憎惡地緊盯着雅各。
雅各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趕快調轉方向,朝舞臺旁邊的邊門走去,在弗朗索瓦那怪異的目光下他可一分鐘都待不了。阿爾伯特的家事與他無關,他沒興趣了解,更沒精力參與。想想阿爾伯特那令人讨厭的家人和阿爾伯特本人那難以捉摸的性格,雅各不由覺得自己剛剛對阿爾伯特萌生的一點好奇和好感實在是有點荒謬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