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凡生活
“這裏是塞維涅家的客房。昨夜少爺請了醫生,醫生說您的身體并無大礙,靜養幾天就好。所以,少爺請您暫時住在這裏,直到完全康複為止。少爺建議您利用這段時間把歌劇寫完,他的書房和鋼琴您随時都可以使用。少爺已經替您向劇院請假,您不用擔心。希望您可以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一樣,如果您有什麽需要,都可以跟我說,我和其他仆人都會盡力為您服務。”
管家威廉不緊不慢地說着,彎腰将一套幹淨衣服擺在雅各的床頭櫃上:“這套衣服和您身上的睡衣都是少爺的。如果您能把您家鑰匙借我一下的話,我會請人将您的生活用品帶來。”
“子爵人呢?”雅各聲音嘶啞。
“少爺一大早就出門了。午餐時間已經過了,您準備好後,我會把午餐重新熱一下端上來。”
“不必了,我就回去。”雅各咬牙忍痛終于坐了起來,但一坐起來就痛得倒抽了口冷氣。他回不去了——即使自己可以勉強走幾步,但憑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絕對出不了塞維涅家的大門,更別提花錢雇馬車了,一路颠回去,非要了他的命不可。就在昨天,他還雄心壯志要保護珍妮,可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要留在這棟罪惡的房子裏,無時不刻地提醒自己昨夜的屈辱。
決鬥已經沒有意義了。
威廉看到他痛苦的表情,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連忙上前一步扶他:“請您不要勉強,躺着休息一下吧。您需要什麽,我都可以幫您拿。”
雅各無奈地搖搖頭,示意威廉出去,然後自己換了衣服,一瘸一拐地挪下樓梯,進了餐廳——最後幾步是威廉扶着才走完的。等熱騰騰的飯菜下肚,他才終于恢複了點力氣,便進書房找自己的歌劇。
歌劇擺在書房中央的三角鋼琴上,旁邊放着一罐墨水和一支鵝毛筆,還有一疊劃了五線的羊皮紙,顯然是有人特意為他準備的。雅各坐下打開樂譜,驚異地看到空白處寫了不少修改意見,那有力的字體和不容置疑的果斷口氣,一看就是阿爾伯特的手筆。
他羞辱得還不夠麽!雅各狠狠地翻着樂譜,每過幾頁就能看到阿爾伯特的筆跡,不光對音樂大加評論,對歌詞也指手畫腳,狂妄得讓雅各仿佛又看見了昨夜阿爾伯特閃着危險光芒的眼睛。
直到最後一頁,阿爾伯特簡短地寫道:“威廉應該已向您說明醫生請您在我家暫住調養,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向威廉提出。您的作品很有潛力,希望我的批注對您有幫助。看得出來您想寫一部悲劇,但我想提醒您,雷耶歌劇院的聽衆最接受的還是皆大歡喜的喜劇,他們去劇院是去休息,不是去浪費感情。”
雅各怔住了。
這是阿爾伯特第一次稱贊他的作品,雖然只是短短一個潦草的“有潛力”,但仿佛讓雅各感覺到,阿爾伯特正期待他完成這部歌劇。若是幾個月前……不,哪怕是昨天以前,他一定會興奮地找不着北,但現在,這樣的稱贊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雅各重新翻了翻樂譜,仔細看起阿爾伯特的評語來。阿爾伯特雖算不上大師,但不愧是經驗豐富,有些地方只是修改一些硬傷,但另一些地方,區區幾筆就如鬼斧神工一般,本來小心翼翼的音樂變得收放自如起來,就連平淡無奇的宣敘調都變成了悅耳的歌唱。雅各雖然滿心不情願,但也不得不認同阿爾伯特的修改,只好在加了軟墊的琴凳上坐下,認真修改起來。
在雅各奮筆疾書的同時,阿爾伯特正在度過他有生以來最奇怪的一天。
前夜雅各暈厥過去後,阿爾伯特把他搬進了客房,給他換上自己的幹淨睡衣,請來私人醫生,确認雅各無甚大礙後,叮咛醫生不要走漏消息,才洗澡睡下。這麽折騰了一番,天已破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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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做下的事情,就不能挽回了。既然沒法挽回,就沒什麽後悔的必要。于是,他躺在床上思考今後的行動。能不能像打發過去的男仆一樣給一筆錢息事寧人、把雅各打發走呢?顯然,雅各雖然地位低下,但并非塞維涅家雇傭,對阿爾伯特沒有服從的義務,絕不好打發。為自己的一時沖動道歉嗎?再怎麽道歉都不能挽回什麽,雅各依舊會恨他入骨。更何況,他喜歡雅各的音樂,以後還想聽到雅各的作品,還想常常跟雅各見面……
阿爾伯特最後還是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于是他決定把雅各留在身邊慢慢想。清晨,他便囑咐威廉照顧好雅各,他自己則動身去雷耶歌劇院,一方面給本應參加《巴黎一夜》排練的雅各請假,免得珍妮他們前來打攪,另一方面,他突然萌生了親眼看一看自己作品排演的念頭。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去雷耶歌劇院了——以往,他對自己的音樂采取自生自滅的态度,甚至從不去看自己歌劇的演出,選擇雷耶歌劇院來演出自己的歌劇也無非是因為他懶得多和皇家歌劇院裏那些王公貴族們讨論音樂。然而雅各對待音樂的真誠和倔強好像觸動了他久違的某種情感,讓他想離自己的音樂更近一些。
更何況,雅各的音樂激起了他與之競争的欲`望,他認識到雅各的天才,但又絕不甘心輸給雅各,這樣想來,他不由想起《巴黎一夜》裏種種敷衍了事的段落,便坐立不安起來,非要親自去改掉不可。
阿爾伯特到達的時候,雷耶歌劇院的大部分員工還沒有上班。因為阿爾伯特并沒有乘坐自家馬車而是随便在街上雇了輛車、穿着打扮也不加修飾,劇院守門人根本不認識他,板着臉把他攔在門外,直到前來上班的雷耶先生認出他來,才把他帶進了劇院。
雷耶先生看到這位身份尊貴的稀客竟然在區區兩周內兩次登門,自然是激動萬分,一臉熱切地盯着阿爾伯特在《巴黎一夜》的總譜上圈圈畫畫,冷不丁地把心中的願望問了出來:“子爵先生,您是《巴黎一夜》的原作者,又對這部劇如此認真,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親自擔任《巴黎一夜》的指揮,親自指揮我們的排練和公演呢?”
阿爾伯特被他問了個措手不及,猛地擡頭:“可我從沒做過指揮啊。”
“這有什麽關系?我們都會幫您的。指揮自己的作品、将它搬上舞臺,可是所有作曲家的夢想。我這個劇院經理,本該是坐在辦公室裏維護劇院運營的,卻老是代替您指揮您的大作,實在有點不像話。您真該看看自己作品公演時的情景——從辦公室職員到花一兩塊錢就能買到站票的窮人,整個劇院裏座無虛席,走道上也擠滿了人,他們全都聚精會神地聆聽着您的音樂,就連擠在劇院門口的叫花子都不是為了乞讨來這劇院裏的,而是被您的音樂所吸引。有時也會有王公貴族來這裏,不嫌棄這裏的魚龍混雜,就為了聽您的音樂。每次演出結束,他們都會大喊‘作曲家!作曲家!’,但您不在,從來都不在。您真應該看看那情景啊,子爵先生,站在那樂池裏的人應該是您,那是您應得的掌聲和歡呼。”雷耶先生動情地說着,眼角都發紅了。
阿爾伯特想象着雷耶先生描述的場景,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作品會這麽受歡迎。盡管他是全法國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但他作曲時很少考慮聽衆的反應,更沒有打算招攬各個階層的觀衆,
但他又何嘗不向往雷耶先生所說的那種感受?在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自己也許不可能擁有任何真摯的情感——那些潛藏在他心中的愛意、渴望和驕傲,早就被他那空蕩蕩的家宅和逢場作戲的貴族壓得窒息,直到他聽了雅各的音樂,才以無比扭曲的形式爆發出來。回想起昨夜的種種,他對自己感到恐懼和羞愧。他要怎麽做,才能寫出像雅各那樣的音樂,并擁有雅各對音樂、對生活的那種真誠與熱情呢?
“我試試吧。”阿爾伯特低聲說。
雷耶先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您願意指揮《巴黎一夜》?”
“沒錯,”阿爾伯特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我試試看。還有,雅各?萊格利斯先生病了,正在靜養,所以不能再為這部劇擔任鋼琴伴奏,要是有可能的話,是否可以麻煩您代勞一下?”
雅各一直工作到深夜,阿爾伯特卻還沒回來。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怎麽面對阿爾伯特,但至少他要和阿爾伯特說清楚,他才不願住在阿爾伯特家裏,現在這樣只是無奈之舉,等他身體一旦痊愈,就會立刻離開。雅各趴在鋼琴上呵欠連連,頭暈又加重起來,實在撐不住了,只得把樂譜收好,上面擺了張小紙條:“子爵先生:這是我自己的歌劇,請不要随意指手畫腳。我想和您面談。”
翌日雅各進書房的時候,筆墨和五線譜又已經準備好了,阿爾伯特不知什麽時候批注了他昨天的成果,自然,又寫了段話:
“我最近很忙,如果有事請在書房留言。您用了我的修改意見後效果好多了。附珍妮?利爾小姐的信,如需回信請交給威廉。”
雅各迫不及待地拆開壓在樂譜下面的小信封。
“親愛的雅各:
塞維涅子爵又來了劇院,而且竟然同意親自指揮《巴黎一夜》,要知道他過去根本不曾踏進劇院一步。他跟大家說你病了,其實他偷偷告訴我了,你謊稱生病,其實是在他家閉門創作。沒想到你和他那麽投緣!我很高興你恢複了幹勁,塞維涅子爵一定給了你很大的啓發吧?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否則我還擔心你責怪我擅自處理你的譜子呢。現在雷耶先生接替您做鋼琴伴奏,子爵指導我們排練。子爵叫我不要來打擾你,你就安心寫吧,也別太累着了。
想你的珍妮”
謊稱生病在阿爾伯特家閉門創作?真是無恥的謊言!雅各忿忿地想着,但這總比讓珍妮知道真相好。于是他飛快地提筆寫了回信,當然,他只字未提那些屈辱的回憶,只說自己一切都好,歌劇也進展順利。他又讀了一遍珍妮的信,想起那晚她的來訪,不由對阿爾伯特在劇院的行為憂心忡忡,提醒珍妮對阿爾伯特多加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