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8
“親愛的瓦夏:
距離我們見面還有三天,我們已經穿過了山谷,明天就可以到達沃比湖了。我能聞到空氣裏湖泊的濕潤的味道,甜絲絲的,像盛開的丁香。尼古拉說,這個時節可沒有丁香,是我太想家了。但我知道,是我太想你了。
你很聰明,你很勇敢,但親愛的,我現在已經和你一樣勇敢了。你見到我的時候一定會吓一跳,我長高了,頭發變短了,他們都說我是個漂亮的小夥兒,可是我知道我沒有你漂亮。你金色的頭發像天使的羽翼,我喜歡看你穿白襯衫騎單車的模樣。你還會載我嗎?我想你會的。
啊,看!是白鴿!天空上有白鴿,和平就要到來了嗎?親愛的,別忘了我們的約定,你說過要帶我去索契看海,我們要從高高的山坡上跑下來,讓蘆葦滑過我們的手,我們還要在海邊抱着彼此,在沙灘上滾來滾去。我還要吻你,只希望你別害羞——你總是那麽容易害羞,但我懇求你能記得那個晚上。
我無比期待那一天。
——你的阿廖什卡”
阿廖沙收起筆,從白桦林裏跑出來,追随那幾只白鴿跑到河邊的草地上,興奮地朝天空揮手。湛藍的天空就像瓦西裏的眼睛,那和平的仿佛已随白鴿到來。還有三天,還有三天他們就可以見面了!
他連忙摸了摸自己的臉,上次被狼抓出來的痕跡恢複得很好,他可不想讓瓦西裏看到自己受傷的模樣。瓦西裏會心疼的,他不願意瓦西裏心疼。
他自言自語地喚着瓦西裏的名字,朝河邊走去。在幹枯的荒草地間他發現了塊光滑平整的石頭,于是他坐了下來。石頭很冰,他打了個寒顫,臉頰突然泛起一抹紅暈。
——他看到水中倒映的自己了。那雙眼睛裏不再是慌亂和無助,而是代之以一種磨砺出來的頑強與不屈。這種眼神他在瓦西裏的眼睛裏看到過。自己已經變得和他一樣了嗎?羞赧與喜悅讓他沉溺其中,呆呆注視河水出神,腦海裏被未來的美好所填滿,他幸福得快要暈過去。
水靜靜地流淌,鵝卵石清晰可見,稀薄的陽光下,風穿過白桦林,發出淺淺的低吟。阿廖沙徜徉在近在咫尺的幸福中,露出安恬的笑意。一陣風掠過冰涼的河面湧向他,他打了個哆嗦,不自覺地攏緊了鬥篷,回過神之後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仿佛自己值不上這幸福似的。他太膽小了,以至于連對幸福的憧憬都要小心翼翼。
“我一定會見到瓦夏的。”他對自己說,“不會有問題的。”
他咧開嘴笑,對河中的自己,又擡起頭,對清澈透明的天空。
“阿廖沙!阿廖沙!”熱妮娅在白桦林中呼喚他,阿廖沙吓了一跳,連忙往營隊跑。可腿上的傷口讓他的姿勢很奇怪,活似個跳舞的稻草人。
“慢點阿廖沙!這裏可沒你的瓦夏,跑那麽快幹什麽!”熱妮娅打趣他,阿廖沙臉又紅了一片。
“噓!不準提瓦夏的名字。”他警覺地朝四周望了望,“別人會聽見的!”
“你害羞什麽?”
“我不害羞。”阿廖沙底下了頭,的确有害羞的成分,可他似乎更在意另外一件事情。熱妮娅摟住他的肩,善解人意地沖他笑。
“你有心事了,阿廖沙。”
阿廖沙抿了抿嘴,望向熱妮娅溫柔的面龐,她是那樣聰明和可靠,是自己最信賴的朋友,她一定能解開自己心中的疑惑,阿廖沙如是想,于是他決定敞開心扉。
“我很困惑。”兩人走到營地邊的篝火堆旁,熱妮娅将一只烤好的鹌鹑遞給阿廖沙,她叫他來就是為了這個的。阿廖沙感激地道謝,連忙咬了一大口,邊嚼邊說:“我不清楚我自己,不過……也許是我不清楚別人,人與人之間總是不一樣的,我明白……可他們默認的東西我不懂,我也沒有……”
熱妮娅歡暢地大笑,說:“我懷疑你偷了指揮官同志的伏特加,說話颠三倒四,我可聽不懂。”
“抱歉熱妮娅,我好好說。”阿廖沙嗦完最後一根骨頭,将骨頭扔給營隊的軍犬塔塔,它是一只高加索犬,是他的好朋友。
他擦了擦油津津的嘴,繼續說:“娜塔莎她們都在問我迷上了哪個姑娘,就連炊事員尼基塔也這樣問,他們似乎都認為我愛上的是個姑娘,可為什麽一定得是個姑娘呢?我不明白。我沒有和姑娘親過嘴,我只和瓦夏這樣做,和他接吻的時候我很幸福,并且希望那個吻可以持續下去!就是說,希望那個吻可以永恒……”
阿廖沙笑了笑,紅着臉低下了頭,低聲說:“沒錯,永恒,多高雅的詞語,是瓦夏教我的,但瓦夏可不是姑娘,他是個男人。我喜歡男人。”
熱妮娅臉上暢然的微笑緩慢地收斂,停留在一道溫和的笑容上,她憐愛地撫摸阿廖沙的頭,輕聲說:“你說的對,阿廖沙,人與人之間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是個體與個體的不一樣,比方說,你愛吃魚可有的人愛吃雞,你喜歡藍色但有的人喜歡紅色,你立志成為軍人而有的人卻想當一名護士;而有時候,則是群體和群體的不一樣,崇尚資本的組成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階級專政的則是社會主義國家;有人信仰基督,有人信仰真主,有人信仰佛陀,還有人什麽都不信哩!所以說,小到個人,大到群體,差別總會存在。有人喜歡女人,那麽有人就要喜歡男人。盡管後者屬于少數,沒錯,對男人來說,喜歡男人總是少數。但并不代表不存在,也并不代表少數就是錯謬,有時候,這種感情反而更珍貴,也更需要勇氣。”
“我有勇氣。”阿廖沙小聲說。
熱妮娅笑了,握住了阿廖沙的手,凝視他的眼睛,親切而又帶有教導地說:“我相信你,誰都相信你,瓦夏更相信你。你是個有勇氣的孩子,但勇氣還需要智慧,親愛的……”
熱妮娅手上的力度加大,片刻的欲言又止後,她最終懷着一腔關懷的憂慮将自己的想法傾訴,她認為這對阿廖沙來說是很重要的,因為大家都太寵他,卻忘記告訴他,無論是軍隊還是學校,都屬于社會的一部分,而這個社會,對此類的感情是沒有寬容之心的。
“不要在意別人的目光,要堅定你的愛情。但你得隐秘地愛,悄悄地去愛,不要叫人家知道,只要叫祝福你的,你可以信靠的人知曉。”熱妮娅笑了笑,“當然,你得向瓦夏訴說你的愛,不要吝啬,要盡情地說,不要懷疑愛的真實性,也要勇敢面對這愛所帶來的一切。”
阿廖沙咧開嘴,笑得眼睛彎彎,像兩輪亮晶晶的彎月。他明白,他在心裏思考過很多,越是隐秘就越是珍貴,這份感情就如阿拉伯人藏在山洞裏寶物,發着耀眼的光,他卻要捂緊了不給別人看。因為那是獨屬于他和瓦夏的。
叫“塔塔”的高加索犬搖着尾巴過來撿拾他身邊的鳥骨頭,巨大的身軀上覆蓋着蓬松而堅硬的毛,阿廖沙撫摸它,可以把整只手埋進去。塔塔伸出肥厚的粉色舌頭舔阿廖沙的手,而後又往熱妮娅身上蹭。它的兩只黑曜石般的瞳仁裏倒映出美麗溫柔的女孩兒和青澀的少年,戰場上的靜谧時刻,連它都覺得幸福。
“我們明天就要到沃比湖了,尼古拉總是念叨那裏,你去看望尼古拉嗎?我想他應該醒了。”熱妮娅站起身說。
“當然。塔塔,走!”阿廖沙在塔塔身上拍了拍,塔塔興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後。他們朝營地的臨時醫院走去,那是幾處搭建起來的帳篷,在白桦林的深處,周圍堆滿了枯黃的落葉,距離指揮中心并不遠。
阿廖沙在鑽進帳篷前朝指揮中心看了一眼,佩特羅夫上尉和參謀們正在開會。他們似乎有操不完的心,熱妮娅總是憂心忡忡地看着那邊。
”我想指揮官同志需要喝點熱茶。”阿廖沙說,“他嗓子都啞了。”
熱妮娅一拍腦門,“是呀阿廖沙,指揮官同志需要喝點熱茶,瞧我怎麽給忘了,我這就去準備點茶,我得找一找……”
熱妮娅興沖沖地去找茶葉,阿廖沙笑了,這是個好理由。他知道熱妮娅愛着佩特羅夫上尉,他受傷昏迷的時候這位情窦初開的女孩兒總是在自己身邊自言自語。
“他是個榆木腦袋。”她在昏黃的夜裏嘆息。
阿廖沙掀起帳篷的帷幕,塔塔很聽話地沒有跟進去。它不被允許進入傷員們所在的地方,因為醫生說它身上有細菌,于是它總是守在外面,默默忍受消毒水的刺鼻味道,等候它愛的人們快快好起來。
“郭利亞。”阿廖沙坐到尼古拉的病床旁,他遭遇審訊時所留下的刀傷好得差不多了,多虧護士們的精心照料,當時在大部隊到村子裏的時候德軍已經準備對死死咬住牙關不開口的尼古拉下死手,千鈞一發之際上尉親自狙擊了那幾名德軍。當然,留下了一個活口,但他也是個有骨氣的,同志們什麽也沒問出來。然後在當天夜裏,他自殺了。
尼古拉朝阿廖沙眨了眨眼睛,壞笑着說:“你偷吃好東西了。”
“可不是偷吃,是熱妮娅留給我的。”
“葉甫蓋妮娅同志總是那麽好心腸,她最愛你。”尼古拉聳聳肩,“我們可沒有這個好待遇。”
“你不能吃肉,她們說這會讓你拉肚子。”
“我已經受夠土豆啦!”
“那可是我親自削的皮呢!”阿廖沙傻乎乎地笑,這時後面有位傷員在叫他。
“好阿廖沙,過來,過來為我念念信,我可看不懂這些的什麽。娜塔莎已經對我不耐煩了,她不願意為我念。”
阿廖沙走到那名老兵床邊坐下,說是老兵,可他也不過只有二十四五歲。他們都叫他“打水的弗拉基米爾”,因為他負責打水。而他的腿也是在為營隊打水的過程中踩着了德軍在河邊埋下的地雷炸傷的。
阿廖沙接過他手中皺巴巴的信,是一封三個月前寄出的信,顯然,娜塔莎之所以不耐煩,是因為為他讀了太多遍。阿廖沙掃了一遍信上的內容,臉頰浮現紅暈。他知道弗拉基米爾為什麽百聽不厭了。
他開始念信,用上純情而又真摯的聲調。
“親愛的沃瓦:
你還健康嗎?我很健康,你的母親也很健康,請別擔心我們。
今天姆姆産了一只小牛崽,我們忙活了大半夜。它的毛色是那麽漂亮,沉沉的金色,就像太陽落山的時候,爬上樹梢的黃昏。姆姆很累,這幾天我們決定不擠奶,留給卡卡喝。卡卡是小牛崽的名字,來自于“瓦洛季奇卡卡”,你小的時候我們總愛這麽叫你。
沃瓦,我時常做夢。你知道,像我這樣沒有文化的女人是不會做夢的,夢是高雅的藝術,而我們是幹活的農民。可我最近總是做夢,夢裏全是你。我聽見槍聲,看見炮火,你在裏面奔跑,被硝煙淹沒。我很害怕,總是哭。我擔心你受傷,更擔心你死去。
沃瓦,你父親留下來的那套西裝我已經縫補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我不會再在意別人怎麽看我了,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是你們收留了我,我要嫁給你,這是天經地義的。
我也為自己做了套簇新的連衣裙,上面有你母親親手繡上去的丁香花,是白底兒的,紫色的花兒連成一片,很漂亮,就像後山盛開的那片花海,我們就是在那裏許下誓言的,你還記得嗎?
吻你,沃瓦,等你回來,等你娶我,我們要舉辦盛大的婚禮,讓所有村民都看見,我要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而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永遠愛你。
(感謝幫我寫信的瓦連京醫生,他也很想念你,并且祝你健康。)
——你的維洛妮娅”
阿廖沙念完信,擡眼看到弗拉基米爾用手臂擋住眼睛,像個孩子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