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他看到德軍開始出來撿拾柴火,随後農屋裏升起了炊煙。到中午了,德軍肉罐頭的香氣從窗縫裏滲出來,飄進草垛中阿廖沙的鼻子裏。阿廖沙咽了口口水,手裏攥着根在草垛裏找到的木棍,深吸一口氣後,下定了決心。
伸出手,他将那根木棍朝後方的空地擲去。木棍在地上蹦了幾下,發出細微的聲響後便沒了動靜。他屏住呼吸,等待片刻,确認德軍此刻并沒有發現他這一動作時,便小心翼翼地從草垛裏抽身。
他伸出一只腳,以極慢的動作落地,卻不想踩在一顆圓滾滾的石頭上,他差點滑倒,猛地抓住身邊的幹草,霎時整個草垛都在搖晃,招搖得仿佛在對農屋裏的德軍招手——“看啊,這裏有人!”
阿廖沙只聽到風裏有聲音在叫嚣,渾身冒冷汗,不動了,閉上了眼睛,像尊倒塌的雕像一般迎接自己即将被粉碎的命運。
一滴冷汗劃過他蒼白的面頰,幾秒鐘猶如一個世紀。他睜開一只眼睛,探頭朝炊煙袅袅的農屋看去,裏面傳來德軍的談論聲和笑聲,他終于松了一口氣,猛烈跳動的心髒稍稍鎮定片刻,繼續從草垛裏抽身。
當他得以站在草垛後時,渾身已被汗濕,他蹑手蹑腳地朝後方走去,就在這時,身後的木門砰地一聲被踹開,一名德軍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
阿廖沙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覺得聲音越來越近,近到好像槍口已經抵在了他的背上。他慌張四顧,一口水井似乎在向他發出邀約,是了!躲到井裏去,他深吸了一口氣,做好憋氣的準備,兩眼一閉就直直跳進了水井裏。
然而腳下傳來的鈍痛讓他差點叫出聲,這是口幹井!但他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就被一只大手從後捂住,阿廖沙瞬間驚慌起來,拼命蹬腿,哪怕他疼得要命。
“嘿,阿廖沙,親愛的,別害怕,是我……”微弱的聲音極力安撫懷中吓壞了的孩子,阿廖沙愣住了,停止了掙紮,轉頭看向身後那個血糊糊的人。
“天啊!”他驚訝地捂住了嘴,“謝爾蓋……”
謝爾蓋——第一偵察小隊的隊員擠出一抹微笑,朝阿廖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阿廖沙緊緊閉住了嘴,然而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謝爾蓋的模樣把他吓壞了,他頭發蓬亂,軍服褴褛,年輕的臉龐被凍得紫紅,身上有好多刀傷,像是被匕首割出來的,傷口不斷滲血,活脫脫一個血人兒。
“他們審訊我,但我逃了。”等上面沒了動靜後,謝爾蓋說:“還有同志們在裏面,不過我們也解決了大部分。聽着,阿廖沙,這很重要。”
謝爾蓋眨了眨眼睛,将血淚從渾濁的眼睛裏擠出,迫使自己頭腦清醒,抓住阿廖沙兩條細弱的胳膊說:“你得回去通知指揮官同志,德軍的大部隊已經部署在另一條路上,而這邊的埋伏已經被我們解決得差不多了。他們認定我們會走另一條路,并且同志們在臨死前用謊言欺騙了他們。阿廖沙,好孩子,你一定得回去,告訴指揮官同志,來這邊!來這邊,我們就得救了!”
“我會的我會的,謝爾蓋,我們一起回去。”阿廖沙抹掉眼淚。
“好,好孩子,我盡力……”謝爾蓋朝井口上望了一眼,“逃出去并不容易,你哪裏疼嗎?剛才有沒有摔着腿,我該接住你的,可我動不了,你看,我的腿中槍了。阿廖沙……”
謝爾蓋緩緩落下目光,放在阿廖沙那張稚嫩的臉上,“我能相信你嗎?”
阿廖沙打了個哆嗦,他明白謝爾蓋在做什麽打算。
“別害怕,我會在你後面,來,咱們先出去。”謝爾蓋抓住井繩,輕輕扯了扯,轉頭對阿廖沙說:“踩在我的肩膀上,小心點兒,千萬別弄出動靜。”
阿廖沙點頭,抓住井繩,兩人廢了好大一股勁兒才将阿廖沙弄出井外,阿廖沙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爬出來後又将謝爾蓋弄了出來。草垛為他們提供了很好的遮掩,兩人攙扶着往林子裏鑽去,可就在他們沒走幾步時,沒放穩的鐵桶突然掉進水井,井繩迅速下墜,末端的鐵桶猛地撞在井壁上,發出響亮的咣當聲響。
兩人相視一眼。
“快走!”謝爾蓋哆嗦着嘴唇,從阿廖沙身上摘下槍,“我來擋住他們!”
“不……”阿廖沙急得跺腳,把謝爾蓋往林子裏拉。
“快走!好孩子,快走……”吐出最後兩個音節時,他們聽到了木門打開的聲響。謝爾蓋用力将阿廖沙推向林子,惡狠狠地怒吼道:“快滾你這個小崽子!滾!”
阿廖沙艱難地說了聲“不”,随即痛苦地接受了現實。他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沖向森林中,沖向他來時的路。沒過多久,他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槍聲。
他邊哭邊跑,荊棘劃傷他稚嫩的小腿,他摔在被雪濡濕的泥濘裏,他又爬起來,跑!跑!跑掉了不合腳的軍靴,跑掉了他引以為傲的軍帽,他跑!
他跑,他看到瓦西裏在他前面跑!
“瓦夏!瓦夏!”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天,他跟在瓦西裏身後奔跑。
“你要去哪裏?!別扔下我,瓦夏!”
轟隆隆的聲音從碧藍的天空傳來,僅是擡頭的一剎那,他看到一排排黑乎乎的東西正在往下掉。前方傳來瓦西裏的哭聲和尖叫聲。他們方才還在河邊擁抱接吻來着,可躺在草地上的瓦西裏突然把他從身上推下,面色變得如死人般蒼白。
他顫抖地爬起來,沒了命地跑。
“不!”瓦西裏在尖叫,他的聲音刺痛了阿廖沙的耳膜,他跑得是那樣快,他着急回家嗎?阿廖沙注視家的方向,根本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只能傾盡全力地奔跑,跑向瓦西裏,跑向他們的家!
——他們那發出爆炸聲響,燃起熊熊烈焰的家。
“媽媽,媽媽!”他聽到瓦西裏崩潰地在叫媽媽,于是他看向自己也變成火海的家。
呆滞了片刻,媽媽的哭聲,妹妹的尖叫聲,還有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聲湧入耳膜,沒了!全沒了!他和瓦西裏才去了趟河邊,回來時便全沒了!
“啊!”他沖進火海,想要把媽媽和妹妹救出來,火焰把他的頭發都給燎焦了,他拼命地哭,忘記了疼痛,用白嫩的手掌卻掀開被火燒得滾燙的磚石,可一切都是徒勞,他渾身直抖甚至生出也在火裏死去的想法。
後來是瓦西裏把他從火海裏拖了出來,澆滅了他懦弱的想法。把吓壞了的他抱在懷裏,用親吻安撫他。他們相擁在一起哭了很久,阿廖沙至今記得瓦西裏的眼淚有多麽滾燙。
自此他們便擁有了仇恨這個東西,但這東西對于他們年輕的心來說太沉重了,尤其是瓦西裏,因為他十七歲了,十七歲是一個可以明白很多東西的年齡,也是一個擁有行動能力的年齡。于是阿廖沙所依靠的瓦西裏從此失去了笑容,他純真的藍色眼睛裏燃燒着複仇的火焰,如那晚一般鮮紅,濃煙滾滾。
他要去參軍,他要去前線,他要去複仇,他要去保衛身後的祖國和阿廖沙。
“我要和你一起去!”阿廖沙從後抱住瓦西裏的腰,将頭緊緊貼在他溫暖的脊背上,“我不要和你分開,瓦夏,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我不允許。”瓦西裏掰開阿廖沙的手,以一種阿廖沙從未聽過的嚴厲聲色說:“我永遠不允許你上戰場,你要在家裏等我,永遠!”
阿廖沙搖頭哭喊道:“這裏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家啊!”
是的,這裏不是他們的家,這裏是孤兒院,是難民營,是流浪的開始,沒有瓦西裏,這裏對阿廖沙來說就是塊荒蕪之地,沒有任何意義。他死命抱住瓦西裏,就像抱住活下去的唯一一根稻草。
“等我回來,我會給你一個家。”瓦希裏狠心地推開阿廖沙,深深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痛哭的男孩兒,咬牙離去。他背上自己的行囊,離開了位于錫尼亞維諾郊區的收容所。他沒有回頭,因為少年知道,自己不能回頭。
他是哭着離開的,身後的的鐵栅門隔絕了他和阿廖沙的世界。他要去的地方是戰場,他要手刃殺害父母的法西斯,而他的阿廖什卡,将會在安全的後方等待他回來。
阿廖沙趴在鐵栅門上,絕望地将手伸出去,渴望能抓住那離去之人的背影。他號啕大哭,意識到自己再次被瓦希裏抛在了身後,他永遠無法追随上他的腳步。鐵栅門被他推搡得直響,鐵皮亂掉,好心的守門人看着雪中哭得快要暈倒的孩子,難過地将他抱進了屋裏。
他整整一個月沒有說話,三個月後,他從收容所裏逃了,加入了一支游蕩在山林裏的游擊隊。
因為阿廖沙不會停止奔向瓦西裏的腳步,永遠不會。
阿廖沙抹掉眼淚,擡頭看向漸晚的天色。他跑了大半路程,身後一串鮮紅的腳掌印,每走一步仿佛都走踩在刀尖上。他脫掉鬥篷,撕成碎條包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腳上。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他那晚在廢墟中刨出來的兩張照片,親吻他們的臉龐,再次向營隊的方向跑去。
逐漸黑暗的天色裏再次飄蕩起寒鴉的叫聲,然而比這叫聲更令人恐懼的是,森林深處傳來的狼的嚎叫。阿廖沙突然立定,掏出匕首,朝身後惡狠狠地大喊:“我不怕!我永遠不會害怕!我會像瓦夏一樣勇敢,我要殺了你們,我要親手殺了你們!”
梢頭沐浴月色的寒鴉視野中,一只小小的身影獨自穿梭在幽暗的森林裏,他留下一股鮮美的血腥氣味,随冰冷的空氣在林間飄蕩。暗處閃爍着幾雙幽綠的狼眼,将垂涎的目光落在那道瘦弱而堅韌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