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親愛的瓦夏:
你知道沃比湖嗎?你一定知道的,因為你知道的很多,是我的一千倍一萬倍。郭利亞說,我們走山谷那條路線的話,會經過美麗的沃比湖畔。他說沃比湖的水比貝加爾湖還要清澈,岸邊長滿了綠茸茸的草,有成群的大雁在草地上跳舞。可惜現在是冬天,沒有大雁。但我們到了那裏可以好好洗個澡,當然,前提是我們可以順利通過山谷。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會和郭利亞組成第二小隊進行偵察,真希望我們可以多殺掉幾個法西斯。
瓦夏,我時常懷念河邊的一切,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為什麽總是臉紅了,因為我現在也會臉紅。想到你時,我的心很癢,就像用羽毛拂過,癢呼呼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也許親一親你就好了——我很期待那天,你呢?
林子裏有很多藍莓,我的一位好朋友——營隊裏最厲害的偵察員,當炸彈落在他身邊時,他的頭盔裏盛滿了藍莓。熱尼娅說,他是為了傷員們去摘藍莓的,因為我們藥品不夠,傷員們需要維生素。我也會采上一些給你,讓你的嘴裏全是紫色的漿液。我很喜歡藍莓的味道。
吻你,我親愛的瓦夏,我得上路了,郭利亞在等我,祝我作戰順利。我會一直仰望天空的。
——你親愛的阿廖什卡。”
阿廖沙朝鋼筆尖兒哈了幾口氣,寫下最後幾個字,将本子和筆收好裝進随身的行軍包裏,貓着身子鑽出營帳。
“扣子。”尼古拉指了指他的領口,阿廖沙把鬥篷領口的扣子重新扣緊,帶上軍帽,濕漉漉的眼睛裏閃爍興奮的光芒。
“走吧,郭利亞。”他背起一把步/槍——盡管這并不允許,但由于阿廖沙在游擊隊學會了射擊,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于是他能夠擁有一把SVT -40半自動步/槍。在佩特羅夫上尉的默認下,他将和尼古拉兩人組成偵察小隊,去往山谷獲取前一天就已經到達的偵察小隊的調查結果。
“只希望他們已經把德國佬幹了個幹淨。”尼古拉說。“為什麽?我可不怕他們,來多少我都不怕。”阿廖沙說,他的軍靴有些不合腳,在從泥濘上抽出來時會往下掉一截,于是尼古拉蹲下身,揉了個幹草團,塞進他的後腳跟。
“我也不怕,只是我們需要安全,偵察員的使命是将偵察結果彙報給指揮官,而不是輕易地丢掉性命。”
“我明白,郭利亞。”阿廖沙聳了聳肩。
兩人并肩走在幽暗的林子間,夜幕降臨時雪落了厚厚一層,堆積在樹樁下,在月色下發出晃眼的光芒。落葉都濡濕在泥土裏,黏糊糊地粘在鞋後跟上,走上一段時間不得不找塊邊緣銳利的石頭刮上一刮。擡頭,縱橫交錯的枝桠刻在暗藍的蒼穹上,讓人聯想到挂在冬宮牆壁上的那些精致的版畫。
氣溫在零下五度左右,呼出的白氣在月光下凝聚成團,像随行的雲朵。距離山谷還有半天的路程,兩人将在淩晨時分到達。寒鴉發出一圈圈鐵皮摩擦的瘆人叫聲,阿廖沙臉色慘白,不自覺地向尼古拉靠攏。
“這并不可怕。”尼古拉說,“可怕的是人,世界上只有人會用槍,會發動戰争。”
尼古拉嘴裏銜着根茅草,機警地朝兩邊探望,只希望不要遇到該死的德國人,他想。可阿廖沙總是對戰鬥躍躍欲試,多麽可笑,他怕寒鴉,卻不怕子彈。
因為他年紀太輕,輕到無法消解仇恨,而仇恨會讓他喪失恐懼。這是不理性的,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講,理性本就如夢似幻,處于存在與不存在的邊緣。畢竟理性對于很多成年來說也是觸不可及的東西,何況在戰争期間。
在孩子都拿起槍支的年代,發生什麽都不奇怪。阿廖沙感到軍靴愈發沉重,他在石頭上刮下泥土。
“瓦夏也害怕鳥類在夜間的啼叫。”他輕聲說,好像在像尼古拉證明自己害怕寒鴉的叫聲并不是件令人羞愧的事情,“像死人的聲音。”
“但我現在知道了,人死的時候是很安靜的。”月光在阿廖沙幽綠的瞳孔裏燃燒起磷火來,但他看起來很溫柔,是獨屬于少年的純真的溫柔,“他們只會默默想念再也見不到的人,比如母親,然後化為美麗的白鶴,飛回故鄉。”
尼古拉微笑地轉身,等阿廖沙走到他身邊,幫他攏緊了鬥篷。
“郭利亞,你有想念的人嗎?”阿廖沙看向尼古拉敦厚的面容,即使月光使他臉色陰冷蒼白,可他眼底依舊盛滿了溫情。寂靜時分他總是這樣,與戰場上的兇悍判若兩人。
“我和你一樣,有個妹妹。”尼古拉說,他用棍子撥開荊棘叢,鬥篷在幹枯潮濕的枝子上刮出沙沙聲,“她是個預備護士,剛考上的,為了練習注射把自己的手都紮腫了,我看到她揚起護理學院通知書向我跑來的樣子,如果世間還有天使的話,我想就應該是她那副模樣。”
“我可以聽到她的笑聲。”阿廖沙彎起眼睛,徜徉在尼古拉的回憶裏,“後來呢?”
“後來她開始學習,兩個月後戰争就爆發了,她作為醫務人員上了前線,大概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德國人攻陷了她所在的軍隊,是在敖德薩,美麗的地方。逃出來的人不多,但幸存者告訴我,伊萬諾夫娜是自殺的。”尼古拉勾起唇角,眼底有揮之不去的哀傷,“她向來就是這麽勇敢,寧願死也不願意給德國人幹活兒。”
“她是個英雄。”阿廖沙說。
“但我寧願她只是個普通人,有時候......”他頓了頓,然後看向阿廖沙,臉色忽地紅了起來,“有時候我看向葉甫蓋尼娅同志,就像看到了她。她們是一樣的性格,表面上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像朵嬌嫩的水仙花兒。可真要遇到危險時,比男人還猛。當我在戰場上殺法西斯時,就會想,如果不能把這些德國佬打退,那麽我們的葉甫蓋尼娅大概也會像伊萬諾夫娜一般放棄自己的生命。”
尼古拉莞爾一笑,“我不能保護伊萬諾夫娜,至少葉甫蓋尼娅同志,我想讓她活着。”
“熱尼娅會活着的。”阿廖沙牽起尼古拉的手,“因為我也會保護她。我們都愛着她,她是我們營隊最好的護士。”
“那你呢?”寂靜的行路之旅讓尼古拉也有了交談的欲望,阿廖沙是個孩子,但戰争給他帶來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成熟,這本該是件悲哀的事,但此刻,和他交談讓尼古拉找到心中的平靜,他覺得很幸福。
“我也很想念母親和妹妹,但現在,我只想念瓦夏,因為他是希望。”阿廖沙擡頭看向皎月的明月,光輝下暗影幢幢,“想念逝去的人會讓我傷心,而瓦夏會讓我幸福。我不能靠傷心活下去,能支撐我的只有瓦夏。”
“你愛他?”
尼古拉的問題是脫口而出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問。他所問出的“愛”的含義他自己也不甚清楚,那是非常模糊的概念,沒有具體形狀。但他在低頭看到阿廖沙那雙湖泊一樣的綠色眼睛時,他發現了初生的愛情。于是問題的邊界變得清晰。
“沒錯,我愛他。他也愛我,郭利亞,我們是這世界上最愛彼此的人,我相信。你看,即使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但我相信我們望着同一輪月亮。”他坦誠得令人驚訝,尼古拉心髒微顫,擡頭看向月亮。
“我相信,阿廖沙,我相信。”
後半夜時,疲倦漸漸侵襲,兩人的交談也悄無聲息。阿廖沙嗓子渴,随手摘了些上霜的藍莓放進嘴裏,餓了就啃幾口列巴。當天空濃郁的黑色變成墨藍,他們遙望遠處幽靜的山谷,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趁着太陽沒升起的時候行動。”尼古拉向阿廖沙比了手勢,兩人檢查槍支和彈藥情況,朝山谷潛去。
兩人越走越覺得不對勁,零星分布在山谷裏的農家安靜得可怕,連狗的叫聲都沒有。清晨時分應該炊煙寥寥的煙囪也毫無動靜,薄霧籠罩中仿佛死寂之地。在路過一處水井時,壓杆兀自動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兩人瞬間出了身冷汗。
“有問題。”尼古拉面色凝重,對阿廖沙輕聲說:“分開行動,記住,遇到危險及時跑出去,拼了命也要往回跑。”
“明白,郭利亞。”
阿廖沙壓低身子,繞到一處堆積如山的草垛旁,而尼古拉則朝一處農家走去。尼古拉用槍杆兒小心翼翼地推開灰蒙蒙的玻璃窗,卻在剛看清內部情況時,一顆子彈猛地将玻璃擊碎,在他臉上帶出一道淩厲的血痕!
他低吼一聲,阿廖沙瞬間回頭,只見屋內突然湧出三名德軍,與尼古拉展開激烈的作戰,就在他鎮定下來準備咬牙抛下尼古拉離開時,他發現從對面的農家又鑽出兩名德軍,持槍朝兩人的方向跑來。
退路被切斷,眼見就要被發現時,阿廖沙靈機一動,合身鑽進了草堆裏,用厚厚的茅草将自己蓋了個嚴嚴實實。透過細小的窄縫,他看到尼古拉寡不敵衆,很快被五名德軍制伏。但他們并沒有殺他,而是把他押進了身後的農舍。阿廖沙想,那裏肯定關有他們的先遣隊伍的成員。
但先遣隊伍并非完全失敗,他注意到這五名德軍都各自負傷,軍服破爛,身上綁有繃帶,有兩個甚至剛結束和尼古拉的戰鬥就開始粗重地喘氣。不過他們腦子依舊好使,很明顯,德軍并不認為前來偵察的摯友尼古拉一人,他們開始在周圍搜尋,阿廖沙心髒猛跳,緊緊抱住了槍,屏住了呼吸。一名德軍在搜查完所有的農家後,去馬廄裏張望一番,便朝草垛走來。
他掏出匕首,綁在棍子的前端,走到草垛前,猛地向前一紮。匕首貼着阿廖沙的臉頰而過,他吓得低呼了一聲,既而死死閉上了眼睛。德軍連紮三下,次次都有驚無險地避開阿廖沙,他暗罵幾句,踢了草垛一腳,轉身離去。
阿廖沙捂緊了嘴,手背濕淋淋一片。他哭了,在生死一刻間,他吓得眼淚直淌,毫無在戰壕裏的勇猛。銀白的刀刃貼過他皮膚時留下地獄般冰涼的觸感,他意識到自己在沒有被仇恨裹挾的情況下,是如此害怕敵人,害怕死亡。而此時他被困在敵人的包圍下,死亡與他不過咫尺距離。
他緩慢地落下手,滑至胸前的口袋裏,撫摸照片。
“媽媽,索菲亞,請給我勇氣。”他凝視前方德軍所在之地,輕聲默念,“瓦夏,請給我希望,你就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