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你總喜歡看我的眼睛,為什麽?”瓦西裏坐在河邊的草地上,用手捂住善睐的眼睛,不讓阿廖沙看,阿廖沙氣得去掰他的手。
“我要看!”他大聲嚷嚷,撲倒瓦西裏懷裏撒嬌,瓦西裏敗下陣來,哈哈大笑地抱住他。阿廖沙便趁機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瓦西裏又臉紅起來。
“你臉紅的時候,就像紅牡丹。”阿廖沙傻乎乎地撫摸瓦西裏滾燙的臉頰,湊上前去,跪在他面前,小手撐着初春軟綿綿的青草地,擡頭仰視他,“因為瓦夏的眼睛是天空的顏色,所以我喜歡看。”
“那這麽說,你也喜歡看天空咯?”
“嗯!”阿廖沙用力地點頭,“我喜歡看天空,不過,我是因為你的眼睛而喜歡看天空。”
“為什麽?”瓦西裏暗暗地低下頭,心髒撲通亂跳。阿廖沙更近了,因為無知所以無畏,他用涼冰冰的鼻尖摩挲瓦西裏的下巴,黏糊糊地說:“因為我喜歡瓦夏,我愛瓦夏。”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瓦西裏不知所措,他背過身,大口呼吸,掩飾自己的慌亂。可他越發滾燙的臉頰出賣了他,他的心暗自狂喜,卻又因為負罪感感到沉重無比。
他回頭看阿廖沙,男孩懵懂清澈的眼神讓他的心尖兒都快化了,可他還如此幼小,小到并不能弄清楚什麽是愛——什麽是愛呢?瓦西裏也不知道,他才十六歲,雖然他在學校裏是優秀團員,是學生幹部,可學校裏不教授愛情,更不會教授他這種異于常理的愛情。他混沌惶惑,緊張不安,可只消觸碰到阿廖沙那雙純真的眼睛,他的心就好似被剃刀狠狠刮了一下。
他不自覺地張開雙手,任阿廖沙沖進他的懷裏,匐在他身上,賜予他一個又一個綿長的親吻。河岸的草地記錄下少年萌芽的愛戀,他注視在風裏撞擊彼此的白雲,藍得透明的天空,瓦西裏感受懷中男孩的嘴唇的溫度,像麥芽糖般甜蜜和柔軟。他在享受,卻自私地沒有回應——這讓他感到無比後悔,因為那時他并不知道,留給他們這樣悠閑無慮的時光并不多。
此刻困擾他們的,無非是長笛跑了的音調,自行車的車轱辘被石子壓壞,棉衣裳上沾上了泥巴,青草地上的夕陽消逝太快,讓人疑惑而又着迷的青□□戀。而戰争,他們對其一知半解的戰争,正在悄然降下陰影,将他們以及他們深愛的國家籠罩在內。少年和男孩從未想過,深愛自己的家人們會在瞬間離去,他們會扛起武器在戰場上與敵人厮殺,彼此也會分離如此長的時間……
阿廖沙發着哆嗦醒來,他打了個冷噤,被淚水濡濕的睫毛翕動,随後完全睜開來,露出亮晶晶的、卻疲憊不堪的眼睛。他看到熱尼娅的身影暈開在昏沉的燈光中,就像一場夢。
“哦,阿廖沙,阿廖沙,你吓壞我了!”熱尼娅俯下身把他抱在懷裏,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拼命往下掉,阿廖沙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沙啞着嗓子說:“熱尼娅,我想喝水。”
“我給你水,好阿廖沙,我給你熱水。”熱尼娅用陶瓷缸接了熱水過來,把阿廖沙身下的枕頭墊高,悉心地喂給他喝。直到阿廖沙蒼白的小臉兒在熱水的滋潤下有了幾抹紅色,熱尼娅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佩特羅夫上尉會給你一個教訓的。”熱尼娅說,“但我會為你求情,看在你受傷的份上。”
阿廖沙對于行将到來的懲罰而戰戰兢兢,佩特羅夫上尉不允許他上戰場,整個營隊都不允許,昨日是他第一回,因為尼古拉倒在他的身邊,精神上的劇烈震顫和內心深處的仇恨讓他忘記了恐懼,也忘記了他在上尉面前是如何發誓要保護好自己,不為營隊添麻煩。
“求你,熱尼娅,不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想去軍校,我就要待在部隊裏,和你們在一起。”他眼淚汪汪地哀求,“我會好好聽話,真的。”
“哦親愛的,你得說服佩特羅夫上尉。”熱尼娅撇開他額間汗濕的頭發,用毛巾擦拭他受傷的額頭。
“郭利亞呢?他好些了嗎?”阿廖沙掙紮起身,環顧昏暗的病房,他在離自己三個床位的地方看到了昏迷的尼古拉。他平躺酣睡,整張床鋪都在随他的呼吸而起伏。
“他只是被震暈了,受了點外傷,但他很快就會恢複的,你看,他那麽強壯。”熱尼娅寬慰阿廖沙,輕輕地把他摁回床鋪裏,給他掖好了被子。
她喜歡阿廖沙這個孩子,大家都喜歡他,因為他們在這裏戰鬥就是為了這些孩子。當他們看向阿廖沙的時候,心中總會浮現另外一些面孔。那些面孔或是鮮活,或是變成暗淡的灰色,但總是令人思念。他們将愛與思念投入在阿廖沙身上,熱尼娅尤其如此,因為她的小盧申科就和阿廖沙一個年紀。他在一年前死于德國人機槍掃射的子彈下。
阿廖沙将手縮回被子裏,摸到自己身上柔軟的棉衣時低聲驚呼,連忙抓住熱尼娅的手,問道:”熱尼娅!我的軍服呢?”
熱尼娅莞爾一笑,從護士服胸前的口袋裏拿出兩張照片,“你是在找這個,對不對?”
阿廖沙如釋重負地微笑,從熱尼娅手中接過照片,臉上浮現羞赧的紅暈,“沒錯,好熱尼娅,這是秘密。”
照片上,瓦西裏自後把他抱在懷裏,在丁香花園中凝視鏡頭,少年金色的頭發在黑白照片上仿佛也閃耀金燦燦的光澤,他上揚的唇角就像夏日的弦月。阿廖沙背貼少年的胸膛,笑得五官都擠在一起。他們看起來很快樂,擁有純粹的幸福。
而另一張照片上,阿廖沙則把年幼的妹妹抱在懷裏,他身穿白色的短袖襯衫,脖子上帶有嶄新的紅領巾。妹妹穿着條粉色連衣裙,其上的花紋和母親的頭帕一樣,是傳統的斯拉夫紋飾。他們站在抱着一捆向日葵的母親身邊,微笑凝視鏡頭。向日葵很鮮豔,花瓣蜷曲成陽光的弧度。母親喜歡這種花,全蘇聯人民都愛這種擁有蓬勃生命力的花。照片的邊緣都有燒焦的痕跡,來源于它們曾被埋藏在廢墟下的不幸經歷。
阿廖沙輕輕撫摸照片上的面容,目光缱绻而哀傷。
“你很想念他嗎?”熱尼娅湊過來,指着瓦西裏說:“他是你的瓦夏。”
“沒錯,他是我的瓦夏。”
熱尼娅彎起眼睛,用手背貼住阿廖沙紅撲撲的臉蛋,“你在臉紅呢,小阿廖沙,這是為什麽?”
阿廖沙臉更紅了,把自己埋進被子裏,嘟囔說:“我,我是發燒了!”
“我們的阿廖沙原來有喜歡的人。”熱尼娅湊到他耳邊輕聲說,“小壞蛋,我會為你保密的,等部隊會合後,我給你們倆打掩護。”
阿廖沙害羞地蹬了蹬腿,不耐煩地哼哧了幾聲,熱尼娅仰頭大笑,被他這幅模樣逗得脹紅了臉。
“好了小壞蛋,晚安。”她撥開被子,在阿廖沙滾燙的臉上親吻,随後熄滅了燈光。
第二天,阿廖沙偷偷摸摸地跑到指揮中心——在轟炸中被炸毀後臨時建立起來的窩棚,透過木板的縫隙窺探裏面的佩特羅夫上尉。上尉正在和參謀研究撤退的路線,因為德軍在經過這次出擊後沒有達到想要的結果會采取伏擊方式,想盡一切辦法阻擋兩支隊伍的會合。
“我們需要确認這條路上有沒有敵軍。”佩特羅夫上尉指着地圖上的一處山谷說,“這裏地形平坦,适合行軍,但德軍如果料到我們走這條路線,必定會排出先遣隊伍進行埋伏。”他移動手指,指向另一邊,“而走這條路線,将多耗費三天時間。”
“我們得走山谷的那處,後勤已經跟不上了。”參謀憂心地說。
佩特羅夫上尉緊縮眉頭,連續兩場戰鬥讓營隊的傷員激增,藥品食物都處于短缺狀态。而山谷處有農家,隊伍在那裏休整時将會得到及時的補充。
“我們不能拿士兵的生命來冒險,更不能将農民們的生命置于危險下。”佩特羅夫上尉思索後說,“組建偵察隊伍,向山谷地區進行偵察,遇到敵軍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消滅。”
參謀驚訝地張大了嘴,欲言又止,片刻後說:“指揮官同志,我們的偵察員在上一次襲擊中損失過半,葉戈爾·馬克西莫維奇同志也在轟炸中犧牲……”
犧牲了?阿廖沙的腦海中浮現葉戈爾淳樸的笑容,他們分別時葉戈爾還說要去林子裏摘點藍莓。阿廖沙沖進指揮中心,在軍官們驚訝的目光中慌忙止步,伫立在門口,恭敬地向軍官們敬禮,聲音顫抖地問:“馬克西莫維奇同志……犧牲了?”
佩特羅夫上尉抿唇,凝重地點頭,“是的,阿廖沙,現在我們在開會,你先……”
“我去!”阿廖沙激動地說:“我可以去山谷,我的偵察能力不比任何人差!”
“阿列克塞!”佩特羅夫上尉語氣嚴肅,罕見地挂上了怒容,“上一回還沒找你算賬,這一回又開始不聽指揮。這次的偵察不僅需要彙報偵察情況,極有可能與敵人進行正面作戰,你當德國人都是紙糊的,站那裏任你打?”
“我也可以戰鬥的……”
阿廖沙低下了頭,小聲反駁。他還是第一次被佩特羅夫上尉訓斥,心中委屈直往外冒,眼眶不禁發紅。他這副可憐的模樣讓佩特羅夫上尉悻悻地轉身,心中既懊悔又篤定,但始終難以面對他。
好心的參謀來到阿廖沙面前,将他摟在懷裏,“好了我親愛的阿廖沙,這可不是和尼古拉一起出門摘果子的偵察,這關系到整個營隊的安全。”他湊到阿廖沙耳邊悄悄說:“先遣偵察部隊有兩支,你可以跟着下一隊去。”
“真的?”阿廖沙問。
參謀迅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瞥了眼負手站在窗戶的上尉的背影,狡黠地沖阿廖沙笑了笑,“去吧,好孩子,下回尼古拉傷好了會帶你去。現在走吧,別惹他生氣了。”
阿廖沙擁抱年輕的參謀,朝佩特羅夫上尉鞠了一躬,出了指揮中心徑直跑向後方的療養院。他伏在尼古拉的床邊開始輕聲啜泣,口中不住念葉戈爾的名字。
“我們會為他報仇的。”尼古拉擡起手撫摸他的頭,眼角發紅地說:“我們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