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阿廖沙坐在營地外的欄杆上眺望遠方,紅色的朝霞撥開濃霧落在他單薄的身軀上。棕綠色的軍裝上泛起橙灰的色調,是油畫的光感。船形帽下他棕色的頭發軟軟地服帖着,露出纖細潔白的後頸。少年氣從他搖晃交疊的兩只小腿處彌漫開來,他哼着瓦西裏教他的小曲兒,耐心地等待。
他終于看到尼古拉和葉戈爾從前線陣地側翼回來,他們披着偵察員的深綠色鬥篷,靴子上站滿了黏糊糊的泥巴,幾縷頭發無精打采地蜷在額頭上,混雜着晨露和汗水。
“祝您健康,偵察員同志。”阿廖沙小臉凍得白支支的,向他們倆打招呼。
“也祝您健康,費奧多羅維奇同志。”
葉戈爾煞有介事地朝阿廖沙敬了個軍禮,阿廖沙從欄杆上跳下來,站得筆直回他了一個标标準準的軍禮。他是偵察隊的隊長,身形矮小,皮膚是健康的麥色,比一般俄國人黑了不少,用他的話說,他只适合夏天作戰。
“冬天話就是移動的靶子啦!”
葉戈爾笑起來像皮膚像憨呼呼的打皺的沙皮狗,年紀雖只有三十多歲,卻比尼古拉老成許多。他是農民出身,不會認字,經常叫阿廖沙幫他念信。
“聽說你有了鋼筆,下回幫我寫信可以不?”他湊上前來,握住阿廖沙軟乎乎的小手在掌心裏輕揉,“冰得很,你需要回營帳。”
“多少封信我都幫你寫!只要佩特羅夫上尉肯給我墨水兒!”
“他會給你的,好孩子,他會的,我們現在就要去見他呢!”
“我跟你們一起去!”
阿廖沙搖晃尼古拉的胳膊,擡頭問:“那些弗裏茨撤退了沒?”
尼古拉憂心地搖搖頭,“沒動靜。”
“那我們該怎麽辦?我們應該來場硬的!哼,我可不怕他們!”
尼古拉拍拍阿廖沙的肩,跟葉戈爾朝營地的指揮中心走去。指揮中心是一處杉樹林中的木屋,距離戰地醫院僅有五百米。左側的屋頂在轟炸中被損壞,工兵們來不及搶修,只能用木板簡單地加蓋,再鋪上一層厚厚的杉樹枝桠。
阿廖沙又看到了那只藍色羽毛的雲雀。它在枝桠上跳舞呢,用它漂亮的鳥喙啄樹葉,殊不知在它腳下有整個蘇聯最好的指揮官。
當然,佩特羅夫上尉是最好的指揮官,他馬上就要成為少校了,他才三十歲,多年輕!阿廖沙看到他正在打電話,皺起漂亮的眉頭,眼神像出鞘的利刃,手裏拿着地圖指指點點。
“指揮官同志,祝您健康!”三人站在指揮中心外朝佩特羅夫上尉敬禮,上尉朝三人挑了挑眉頭,挂了電話。
“祝您健康,葉戈爾上士,尼古拉中士,哦,還有我們的小阿廖沙。”
“我也是偵察員,上尉!”阿廖沙固執地敬軍禮,不肯放下,上尉佯裝恍然大悟的模樣,連忙說:“不錯,是我忘了,也祝您健康,費奧多羅維奇偵察員同志。”
阿廖沙彎起眼睛笑,他發自心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軍人,就像瓦西裏那樣優秀的軍人。他們在為偉大的祖國母親而戰,阻擋那些惡魔的侵入。這讓阿廖沙覺得自己追上了瓦西裏的腳步,他想,如果他們在一個連隊裏,他作為偵察員觀察敵情,在發現有敵人的時候就給瓦西裏使上一個眼色,瓦西裏就會用他那把莫辛納甘狙擊/槍一槍爆掉弗裏茨的頭!
他們會配合得天衣無縫,能殺掉好多個法西斯。當阿廖沙徜徉在夢般的憧憬中時,葉戈爾和尼古拉滿臉愁容地彙報偵查情況。
“有德國佬的補給車開過來,裝滿了火腿!”尼古拉說。
“嘿!那可不是火腿,那只是土豆罷了,土豆!”葉戈爾揮舞拳頭說,仿佛承認對方吃的是火腿會讓自己餓上肚子似的。
“得了馬克西莫維奇同志。“尼古拉不愉快地反駁,“這并不是漲他人志氣,而是認清事實。“
葉戈爾重重嘆息,嘶啞的喉嚨裏發出沙沙聲,來自于多年的哮喘病。他無奈地望向佩特羅夫上尉,黑眼珠子又讪讪地落下。
“尼古拉說的沒錯,他們吃的全是火腿,這說明他們的補給很充足,他們準備在這裏打個持久戰。另外,25區有德國人活動的痕跡。”
佩特羅夫上尉始終保持耐心的微笑,聽他們争執完,拿起地圖又寫寫畫畫幾筆,說:“看來25區的高地很難守住了。上面給的指示是邊打邊撤退,只希望我們能夠順利與第九步兵營彙合。”說完,他擰起眉頭,目光聚焦在地圖上的一點。“我們需要翻過好幾座山了。”
他笑着把目光轉向阿廖沙,“小阿廖沙,還走得動嗎?”
“當然!”阿廖沙漲紅了臉,說:“我會走在隊伍最前面!”
“我聽說你哥哥在第九步兵營?”佩特羅夫上尉好心地問。阿廖沙卻低下頭,小聲地反駁道:“他不是我的哥哥。”
“可你期待見到他,是嗎?”
“是!”阿廖沙歡呼說:“我就是為他來的!我要找到他!”
“那你快找到了,幸運的小家夥。”
佩特羅夫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找來參謀繼續拟定作戰計劃,三人彙報完畢後出了指揮中心,葉戈爾不滿地嘟囔:“該死的火腿,遲早我會弄上一箱來。”
他搖頭晃腦罵罵咧咧地走了,去林子裏巡邏,他認識很多植物,會給大家采摘漿果和草藥。平日裏笑呵呵的尼古拉卻在今天很沉默,他注視葉戈爾離去的背影,悄然嘆氣了一聲。
德國人何止有充足的補給,他們的裝備精良,彈藥充足,要是真打起來,上次的好運不知道還會不會發生。如今24區的平原,25區的高地都已經被他們滲透,他們已經很近了。近到仿佛擡頭就可見。
是嗎?擡頭真的會看見嗎?阿廖沙懵懂地眯起眼睛擡頭,林間掠過清風,樹影搖晃,發出悅耳的沙沙聲。突然傳來熟悉的嗡鳴聲,眨眼時間,阿廖沙就從被陽光暈開的不甚清晰的視野裏看到幾架德軍的轟炸機。
“轟炸!”
“德軍的轟炸!”
驚叫聲四起,全營瞬間做出警戒和規避。一枚炸彈落下,尼古拉當即做出反應,把阿廖沙護在身下,爆炸的洶湧的熱浪将兩人推了好幾米遠。營隊裏頓時火光四濺,硝煙彌漫,巨大的爆炸聲響讓阿廖沙有一瞬間失聰,他用力搖頭,迫使自己清醒過來。剛緩過神,一股溫熱就從他的脖頸處流了下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全是熱乎乎的鮮血!
他驚詫回頭,看到一塊彈片狠狠紮在尼古拉的肩膀上!
“郭利亞!”阿廖沙反手抱住他,把瀕臨昏迷的尼古拉往就近的掩體裏拖,可他的身軀是如此龐大,阿廖沙使出狠勁兒,臉憋的通紅。此時佩特羅夫上尉和參謀們也從指揮中心鑽了出來,指揮大家進入掩體。
“熱尼娅!”佩特羅夫上尉朝戰地醫院揮手喊:“組織護士救助傷員!其餘士兵順着掩體前往前方戰壕!機/槍手,狙/擊手立即就位!”
熱尼娅灰頭土臉地從半邊倒塌的戰地醫院爬出來,順便拖出一個被磚石壓斷腿正撕心裂肺哭泣的年輕女護士,她擦了擦清秀面龐上沾染的泥灰和血跡,抄起一個擔架,沖到正在戰火中艱難地将尼古拉往掩體裏拖的阿廖沙身邊,大聲喊:“把他弄到擔架上!”
兩人合力把尼古拉翻到擔架上,阿廖沙這才發現尼古拉的背後被燒灼一片,軍服都淹沒在血糊糊的傷口裏,他心疼地眼淚直掉,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也被四濺的泥土劃了不少血口子。他咬牙和熱尼娅兩人顫巍巍地把尼古拉往戰地醫院後方的完好療養處擡,突然,遠處的前線開始了密集的槍聲。
兩人默契地停下腳步,怔怔地回頭望。
“沒關系的。”熱尼娅擠出寬慰的笑容,“我們需要相信指揮官同志,擡吧,阿廖沙,尼古拉可不能死,他是我們最好的偵察兵。”
轟炸持續在營地以及營地周圍,戰地醫院除了半邊被炸毀療養處依舊完好,德軍還算有良心沒有繼續轟炸醫療人員,等他們撥開濃煙走到療養處的空地上,世界仿佛都變清晰了。
阿廖沙和熱尼娅安置好尼古拉後,兩人又重返轟炸區,擡了一個又一個,直到轟炸結束,阿廖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強忍疼痛,找來紗布纏裹了幾圈,撿起一把SVT-40半自動□□,背起彈藥箱就往前線的戰壕跑。
佩特羅夫上尉的望遠鏡中,現出阿廖沙跑出林子的營地的身影,他恨恨罵了一聲,只能無奈看到那具小身影跳進戰壕,架起了□□。他抓起電話對前線戰鬥人員進行部署,眼睛卻難以從阿廖沙身上移開。
“不省心的小家夥。”他暗暗罵道。
戰壕裏,如雨的子彈打在前方,不時從阿廖沙身邊飛過。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在沖鋒的德軍,扣下扳機,步/槍頓時突突突發出密集的火力。巨大的後坐力撞的他鎖骨生疼,他不得不用後腳将自己怼在戰壕邊上,繼續移動槍口,保持火力的均勻覆蓋。
前方的子彈飛濺起泥土,四射蹦到阿廖沙的嘴裏,他剛低頭啐了一口,一枚子彈就擦着他的腦袋邊兒掠過。他驚恐地尖叫,倒在戰壕裏,捂住自己受傷流血的頭。燒痛讓他控制不住眼淚,胡亂蹬腿。有那麽一刻他想扔掉槍,爬回到安全的地方。可在恍惚之後,他顫抖着從軍服的衣兜裏拿出兩張照片,盯着照片,他稚嫩的面龐在血色中逐漸顯出不屬于少年的殺意。
他抹去臉上的血,爬起來再度架起了□□,無情地輸送火力,直到掌心的血滲透繃帶,直到食指再也無力扣下扳機,直到雙腿無法支撐站立的身軀,他轟然倒了下去,逐漸灰暗的視野裏,他的目光撥開濃密的硝煙,看到了澄澈透明的天空。
他聽到了,槍聲炮火倏爾消失,只有那道聲音。他說,看吶,睜眼看吶!那是藍色!澄澈的藍色!透明的藍色!瓦西裏眼睛的藍色!
看吶!藍色!
阿廖沙笑了,因為藍色中他看到了瓦西裏。
對他笑的瓦西裏,擁抱他的瓦西裏,親吻他的瓦西裏。
——是阿廖沙的瓦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