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9
“我一定會回去的,把德國鬼子消滅幹淨了再回去。”弗拉基米爾通紅眼睛,捏緊了拳頭喊道:“我要娶維洛妮娅,我們的婚禮上要做上整整十只特色爐烤雞,還有奧利維爾沙拉,奶酪,伏特加,應有盡有!”
“嘿!到時候一定要邀請我們啊!”周圍的傷兵們笑着起哄,阿廖沙将信還給他,“還有我!我也要去,我要去看你的維洛妮娅有多麽美!”
“她可美哩,她的腰只有我的大腿粗,但幹活兒忒有力,一口氣可以提四桶水!他是我們村,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那你也太幸運啦!”尼古拉壞笑着說:“你這個瘸腿兒不愁沒人給你幹活了。”
“當心女人在家作主哦!”
“何止在家,看來維洛妮娅在床上也要做主啦!”
傷兵們說着渾話,弗拉基米爾面紅耳赤地挨個罵回去,帳篷裏頓時哄鬧一片,幾個正在換藥的年輕女護士羞得滿臉緋紅,卻又忍不住聽,一不小心出了神兒,紗布越纏越厚。
“美麗的小姐,請住手吧,我可不想被你纏成一只北極熊。”
傷兵吹了個口哨,女護士娜塔莎反應過來,吓得呀的一聲,将紗布扔在了傷兵的臉上。
“你們可太渾啦,遲早得去指揮官同志那裏告你們的狀。阿廖沙,跟我出去,別跟他們在這兒說葷段子,他們是流氓。”娜塔莎牽起阿廖沙的手,連推帶拉把阿廖沙拽了出去。阿廖沙笑得直不起來腰。
“別走啊,費奧多羅維奇同志,不出幾年你也是個男人啦!”
“是啊,我也快是個男人了!”阿廖沙和娜塔莎角力起來,他想要回去。
娜塔莎惱火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毛都沒長齊呢,你這個混小子!”
阿廖沙捂住屁股鑽了進去,躲在尼古拉的身邊。
“女人真是又可愛又可怕。”尼古拉砸吧砸吧嘴,“可沒有誰不喜歡女人。”
“你喜歡嗎?”
“當然!”尼古拉說,“不過我喜歡那種,就是……”
尼古拉伸出手,比劃着女人身體的曲線,嘶了一聲,“哎,你太小,你不懂,我喜歡屁股大一點……”
“我以為你喜歡熱妮娅呢,熱妮娅的屁股可不大。”
尼古拉拉下表情,“嘿,你可別亂說,我拿她當妹妹呢!”
“可他們都以為你喜歡她,你對她太特殊啦。”
尼古拉歪頭聳肩,“無所謂,這只是個美麗的誤會。”
病房裏又開始歡聲笑語,順利穿過山谷的讓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只要和大部隊彙合,部隊的作戰能力就會倍增,德軍也不敢貿然襲擊。這個冬天似乎也沒那麽冷了,盡管已經到封凍期。
“這裏是山谷,溪水還沒凍着,等到了沃比湖,你就會看見被冰封凍的湖面,光溜溜的,像面鏡子,厚度夠了就可以滑冰。”尼古拉從床下掏出一雙冰鞋,說:“這下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期待沃比湖了吧。”
“我也會滑冰,是瓦夏教我的。”
“等到明天夜裏,咱們就去滑。”
“好啊!”阿廖沙激動地拍手,又擔憂地掀開尼古拉身上的棉被,“你的腿好了嗎?”
“沒事,又沒傷着骨頭,和你一樣呢!”
阿廖沙傻笑,已經開始期待明天晚上。
部隊經過半天的休整,又開始行進。佩特羅夫上尉指揮的聲音洪亮,阿廖沙心想這該是紅茶的功勞,又或許,是愛情的功勞。
等戰争結束了,他們或許也會結婚吧,就像弗拉基米爾和他的維洛妮娅一樣。阿廖沙突然煩惱起來,要是他們結婚的日子撞在一起,他該去誰那裏呢?他在隊伍裏一邊思考一邊走,沿着森林邊緣的泥巴路,他有了雙合腳的軍靴,是隊伍裏的裁縫專門為他改小的。他盡量跟上隊伍,有時腳步慢了便小跑兩步。
他朝前望了望,工兵們五百米開外的前方路段排障,檢測道路的安全,隊伍前方駛過一輛摩托車,車上的參謀來回清點人員,阿廖沙目光跟随摩托車朝後看去,看到隊伍最後面的搖搖晃晃的卡車,那是熱妮娅她們所在的地方。
摩托車再度繞回時,車上的參謀朝他招手,叫他上摩托車的副座。
“阿廖沙,你這副模樣也太可憐了!”參謀笑呵呵的,“快來吧!”
“不要,大家都在走呢,我也能走。”
“逞什麽強,你要不來,葉甫蓋妮娅同志又要罵我們啦!”
阿廖沙倔強地不肯去,尼古拉在後面推了推他,小聲說:“養好精神,明天滑冰。”
見他還在猶豫,參謀幹脆從車上下來,把他攔腰一抱,往摩托車上一塞,踩下油門一路遠去,将士兵們的笑聲甩在身後。動作一氣呵成,阿廖沙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聽話,好孩子,咱們都心疼你呢。你可是大功臣,沒有你部隊可不能走到這兒來。”參謀扔給他一個東西,阿廖沙像個燙手山芋似的慌忙接住。
“巧克力!”他叫了出來,“你怎麽會有巧克力?!”
“這是指揮官同志珍藏的,臭小子,快吃吧。”
阿廖沙樂呵呵地在副座上吃起巧克力,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表現出孩子的一面。天色漸暗,他們還要走上一整夜的路。不久後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參謀貼心地找護士們要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他在夢裏不斷喊瓦西裏的名字,那副模樣叫參謀看了不住嘆氣。
“會見到的,好孩子,快了,一定會見到的。”
夜色渺茫,這只行軍隊伍繞着森林,于寒冷中前行。每張面孔都被凍得青紫,睫毛和胡須上都挂着白朦朦的霜,可他們都在微笑,并不疲倦。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走向的正是希望,那希望是數十個偵察員們用生命換來的,他們會化為白鶴,指引這支隊伍走向勝利,站在祖國的最前方。
黎明熹微,橙紅的朝霞撥開濃霧落在沃比湖寬廣的湖面上,阿廖沙被凍醒,打了個噴嚏醒了過來。
樹林漸漸蘇醒,伸展腰肢迎接金燦燦的霞光,如睡眼惺忪的女孩兒,林間鹌鹑懶洋洋的啼叫宛若她們的嘆息。林間的苦艾和灌木被雪壓彎了頭,與大地親吻。鹞鷹振翅頭上飛過,将濃霧劃成兩半,若揭開天空舞臺的幕布。
阿廖沙的目光追随鹞鷹,轉頭就看到一望無際的湖面已經被冰封凍,呈現出一種灰蒙蒙的奶白色,于霧氣裏反射着橘色的晨光,夢幻得仿若仙境,柔和明淨,帶有一種動人的溫柔。
“真美啊。”他彎起眼睛,裹緊了毯子。
“的确很美。”參謀朝凍僵的手哈了口氣,說:“這就是我們戰鬥的意義。”
“沒錯,可不能讓弗蘭茨們搶去了。”阿廖沙握緊了拳頭,又咧開嘴笑,他想下車走路,一晚上他屁股坐得生疼。
“去吧,我們也快到了。繞過湖畔,到了前面的那塊林地,我們就地駐紮,明早會有軍車來接我們。”
“車?不是要走嗎?”
參謀笑了笑,說:“傷員太多,前方地形又複雜,咱們坐上車半天就到,靠走路還要一天多哩。那邊的指揮官們知道咱們的難處,他們的情況比我們好,有好幾輛軍車。”
“太好了!”阿廖沙激動得站了起來,“這就是說我明天就可以見到瓦夏了?”
“是的臭小子,站穩,別摔着了!”
“謝謝你參謀同志,我太愛你了!”
“用不着愛我,費奧多羅維奇同志。去吧,去找你的郭利亞。”
阿廖沙歡呼一聲,從摩托車上跳下來,邊跑邊叫:“太好啦太好啦!”
午時,隊伍駐紮在離湖畔三公裏外的林地深處,為了躲避德軍的空中偵察,這一回佩特羅夫上尉要求大家在天黑前就做好一切紮營的工作,順帶填飽肚子,到了晚上沒有準許不許生火。阿廖沙知道自己又要忙起來了,他朝凍僵的手哈了幾口氣,坐在空地上開始削土豆。
“冰鞋只有一雙?”他問正在紮帳篷的尼古拉,聲音壓得很低。
“是的,我們輪流滑。”尼古拉朝沃比湖的方向遙望,說:“今晚剛好輪到咱倆巡邏,就是往那邊多走幾步的事兒。”
“指揮官同志知道了肯定要罵我們的。”阿廖沙嘴上這麽說,但他可不怕挨罵,有熱妮娅給他撐腰呢!他太想念滑冰了,因為他人生中第一次滑冰就是瓦西裏帶他去的。
那時他總是摔跤,瓦西裏一點都不會不耐煩,他一遍遍耐心地把他扶起來,到最後幹脆在前面面對面牽着他的手。
“你真厲害,你可以倒着滑。”阿廖沙崇拜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等你到了十四歲,你也可以這樣。”瓦西裏笑着回答他。
阿廖沙望着手裏的土豆,已經迫不及待要去冰面上了。我已經到了十四歲,一定可以滑得像瓦西裏一樣好。他想今晚一定要嘗試倒滑,哪怕會摔得鼻青臉腫。
天色終于在他的迫不及待中變暗,營地裏進行了一次集合後,他和尼古拉作為偵察員檢查好裝備在營地附近開始巡邏。尼古拉的軍包裏塞得滿滿的,阿廖沙激動得簡直抑制不住笑容。
“裝備都帶齊了沒?咱們主要任務還是巡邏,警惕德國鬼子。”
“當然!”阿廖沙拍了拍他鼓囊囊的軍包,說:“什麽都有!”
他背着一杆□□,和尼古拉在周圍林地裏逡巡。漸漸地夜幕完全降臨,風也逐漸變大。兩人裹緊了鬥篷,踩着濕潤的泥土和碎雪,機敏地在周圍警戒,直到臨近晚上十一點,兩人繞了營地好幾圈,确認周圍無誤後,才開始朝沃比湖走去。
“三公裏,不遠。”尼古拉笑着說:“晚上的冰層肯定更厚了!”
“這兩天降溫得厲害。”
阿廖沙凍得牙關打顫,和尼古拉相視一眼,突然猛地跑起來!
他們在林地裏追逐,朝着心心念念的湖畔跑去,尼古拉仿佛也變成了個孩子,和阿廖沙打鬧。他一把将阿廖沙攔腰抱起,阿廖沙在他笑着懷裏掙紮,尼古拉說等到了明天他可就不給他抱了。
“我想你的瓦夏可不允許別人抱你。”
“好郭利亞,瓦夏沒這麽小氣。”
阿廖沙朝尼古拉吐了吐舌頭,突然一個肘擊,尼古拉不設防被打得哎喲一聲,松開了阿廖沙,阿廖沙哈哈大笑,“我贏啦!”他扭頭就跑,尼古拉在後面威脅被他抓住了可不會輕易放過他。
夜晚的湖面在月色下猶如一塊巨大的藍寶石,散發濛濛光華,尼古拉從包裏拿出冰鞋,說:“我先去測測冰層的厚度。”
他穿上冰鞋,小心翼翼地滑上冰面,沒過多久就在冰面上一路馳騁,看得阿廖沙心裏直癢。他在岸邊低聲為尼古拉歡呼,原來尼古拉的滑冰技術這麽厲害,他甚至可以單腿轉圈。
沒過多久,尼古拉便回到岸邊,将冰鞋給阿廖沙穿上,這鞋對阿廖沙來說有些大了,尼古拉不得不墊了些幹草在裏面。阿廖沙站起來試了試,說:“沒問題。”
“去吧,傻小子。”
阿廖沙望着腳下,嘗試往前滑了一段。他已經很久都沒有上冰了,初時不免有些搖晃。但很快他便适應了腳下這兩道銀光,他開始朝湖心滑去,速度越來越快,他覺得自己仿佛在飛!
月色如瀑,星光映在他幽綠的瞳孔裏,他張開雙臂,迎接掠過湖面的寒風,幻想自己變成了一只無拘無束的鳥兒翺翔在蔚藍透明的天際。他盤旋,他游弋,他踩着光朝他奔去。他開始轉圈,用瓦西裏教他的技巧,又開始倒退,學着瓦西裏的步伐。
看啊,我可以和你一樣倒着滑了!下回我會在前面牽着你的手!他在心裏呼喊,擡頭望向蒼茫而悠遠的蒼穹,仿佛瓦西裏正在注視他。他甜甜地微笑,心裏的思念洶湧澎湃。他多想飛往天空,飛向他的懷抱——突然,不屬于這裏的嗡鳴聲打破了他的神思,視野裏突然闖進兩架黑乎乎的東西,他愣了愣。那不是鳥兒,鳥兒不會如此巨大,神經在瞬間崩緊,阿廖沙猛地摔倒在地。
是敵軍的飛機!
阿廖沙迅速爬起來,朝岸邊的尼古拉跑去,尼古拉身後,遠處的營地不知怎麽突然冒起一縷青煙,壞了!阿廖沙心想,那是白天被熄滅的篝火被風再度引燃了!
尼古拉顯然已經發現了轟炸機,他慌忙地朝阿廖沙招手,阿廖沙示意他往後看,在看到那縷青煙時他嘴唇哆嗦兩下,意識到營地已經成了活靶子。
不行!得回去通報大家即刻疏散隐蔽,三公裏,他跑得回去,可他跑得過轟炸機嗎?他的腳步已經不自覺的地開始向前邁進,身後傳來阿廖沙的聲音。
“快回去!郭利亞,快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快到岸邊的阿廖沙,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抉擇。他狠心轉頭,咬牙朝林地跑去。
可在阿廖沙的視野裏,他的速度是那麽慢!轟炸機已經快要追上自己了!阿廖沙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脫下冰鞋,來不及換鞋就追随而去。他赤腳跑在滿是冰渣子的草地上,突然,在轟炸機掠過自己的頭頂時他瞬間意識到了什麽。
來不及,根本來不及。
他停下不動了,腦海裏湧現一張張親切的臉,嚴肅而又慈愛的佩特羅夫上尉,美麗溫柔的深愛自己的熱妮娅,他們的愛情是那麽真摯,卻還沒來得及開始;等着與維洛妮娅結婚的弗拉基米爾,每天都在使自己的傷腿好起來,因為他想讓維洛妮娅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時刻關照自己的參謀員同志,他還有好多妙計可以貢獻給營隊;愛開玩笑的娜塔莎,她的注射水平卻是那麽高超……
還有此刻狂奔而去的尼古拉,他最好的朋友尼古拉!
“不,不,不!”
他顫抖地從軍包裏掏出他深愛的筆記本,在上面滿含不舍地留下一吻,朝林地的方向遠遠扔去。而後他又往岸邊跑,拿出随身攜帶的汽油,潑在一摞枯枝上,他快速望了一眼天空。
火柴落在汽油上爆發出猛烈的火焰,剎那間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這火焰猶如暗夜裏的燈塔,是如此清晰,如此猛烈!一架轟炸機被吸引,盤旋了過來,而另一架卻依舊往前,阿廖沙索性拿起一根枯柴,朝天上的轟炸機揮手!
“看啊!看啊!我在這裏,來吧,我在這裏!該死的德國佬!來啊!”
他高聲喊叫,揮舞雙手。他舉起高高的火焰,奔跑在沃比湖畔,寒風吹落他的眼淚,帶走了他重逢的希望。可他不後悔,他露出世界上最幸福的微笑,因為腦海裏響起瓦西裏的聲音,響起無數深愛他的人們的聲音,他要保護他的戰友,他要保護自己的祖國,他是蘇維埃的軍人,他和瓦西裏一樣勇敢,一樣無畏!
有那麽一刻,他看到湖畔的遠方,站着瓦西裏。他正在對自己笑,朝自己張開懷抱。阿廖沙感到眩暈,這一定是真實的!沒錯,他在奔向瓦西裏,他深愛的瓦夏!
跑吧!阿廖沙!跑吧!永遠跑下去!阿廖沙!
尼古拉聽見,所有的人都聽見——
沃比湖畔傳來的爆炸聲。
尼古拉在林地回頭,驚恐的眼睛裏映出漫天火光,他發出悲痛的怒吼,跪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