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唐月朝說書說了很多年,至于他為什麽要選擇說書這個行業,他是這麽解釋的:“說書好!當初面對國難時的懦弱退縮,注定要用說書臺上的唇槍舌劍彌補回來…”
此刻,他坐在一樓說書臺的屏風後,側影筆直挺拔,宛若青松翠竹。
說書臺下的觀衆聚精會神地凝聽着。
他講的是根據兵神陳舒逆與翼風國女皇的故事寫出的《朱顏辭鏡》。
兵神陳舒逆和翼風國女皇相遇時,他們還不是音懿大陸上千古第一高手,也還不是名垂青史的女皇。他們只是個四處游蕩的潦倒劍客和遭到貶谪的皇女。
兩人相識、歷經磨難、打下江山。
後來,陳舒逆為翼風國女皇創建了暗淵閣,保她江山太平。
翼風國女皇封暗淵閣為財權滔天的“江湖龍門”,賜陳舒逆無上尊榮。
再後來,結局是那麽令人扼腕嘆息,他們一個慘死于皇宮,一個則消失于江湖。
故事講完後,夜色籠罩下來,聽書樓人去樓空。
唐月朝從說書臺上的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他穿着一襲白衣,雙眼如炬,美髯飄飄,顯得睿智平和。
說書臺下面還有一位觀衆坐在那裏。
那是一個大約十歲的男孩,低着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神情哀愁。
直到唐月朝提着燈籠從樓道走了下來,那個男孩依然坐在那裏,宛如雕塑一般。
唐月朝手中的燈籠垂得極低,幾乎要接近地面,以至于他整張臉隐在黑暗中看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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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伯……”段瑾終于擡起了頭。
“還在為你師姐一事傷心?”唐月朝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段瑾嗫嚅着,卻沒有發出聲音,最後雙手捂住臉,低下了頭。
唐月朝忽然說道,“曾經有一個人,他曾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被敵人刺死,他卻不敢發聲,接着,他又看着兄長被敵人毒害,為了保命,他向兇手跪地求饒,他的妻子因此嫌棄地離開了他,最後,他看着敵人滅亡了他的國家,殺光了他所有的親人,他卻選擇了逃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唐月朝敘述時表情十分平靜,可段瑾卻看到他雙手不斷顫抖。
段瑾目光複雜的望着他。
“如果我告訴你,那個人就是我,你會怎樣?”唐月朝問道。
段瑾愣了愣:“唐伯伯,我沒有權力去指責你,因為,我也不能保證,當我的處境跟你一樣時,可以做得比你好。”
唐月朝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轉過頭去,有些哽咽的聲音傳來:“阿瑾,南宮姹蕪把你教得很好。”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轉過頭來,鄭重其事地說:
“阿瑾,唐伯伯是想告訴你,你的身份,決定了你以後還會做很多違心之事,經歷很多很多磨難,你有兩個選擇,要麽像我一樣,深陷于過去的痛苦回憶之中無法自拔,要麽,放下仁義道德,絕不讓過去的錯誤一味地折磨自己。更何況,你并沒有做錯什麽。”
段瑾将這段話琢磨了許久。
最後,他看向唐月朝腰間挂着的葫蘆,問道:
“那裏面是什麽?”
“酒,你要嘗嘗嗎?”唐月朝柔聲問道。
段瑾極度難過,他記起辛丘說過他不能喝酒,可是辛丘已經不是原來的辛丘了。
“這不是普通的酒,它以水果釀造而成,酸甜可口,不會喝醉。它曾經,是你父親的最愛。”
唐月朝把葫蘆遞給段瑾,段瑾嘗了一口,覺得十分好喝,于是大口灌進肚子裏。
“老師……”就在這時,門口驀然傳來一道極度震驚的聲音。
唐月朝僵硬地回過頭,便看見清煦一身白衣似雪,容顏一如他幼時那樣清隽風雅。
唐月朝仿佛瞬間蒼老十歲。
段瑾望了望清煦,又望了望唐月朝,有些不明所以。
“阿瑾,你先回房,我有話要和清秋世子說。”
段瑾驚訝至極,清秋世子?那不是朝廷的人嗎?
段瑾擔憂地看着唐月朝,最終還是回房了。
清煦讓寧戌守在說書樓外面,不許任何人進來。
兩人一言不發地對視着。
“如果說,這一切事情都是顆顆碰撞的珠玉,那麽浮圖城一行,就是那根串聯珠玉的絲線…循着它,你可以找到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母親的話語仿佛就在耳邊,清煦終于看到了謎題的索引。
清煦欲言又止。
過了許久,清煦終是開口道:“老師,想不到你還活着……”
昔年與清赫、蕭無言、周玥并列為“音懿四大君子”的詩月君,才名享譽天下,如今卻委屈于這逼仄說書樓中說書,想來真令人哀婉嘆息。
清煦攥緊拳頭,努力克制住自己過于激動的情緒:“老師,為什麽不告訴我你還活着的事實?”
唐月朝一臉嘲諷:“告訴你,無異于告訴清秋世家,”
唐月朝臉上帶着悲怆與怨念。
“清秋世家早已不可信任了。”
清煦悲哀地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多年前我與暗淵閣合作之後,我便已經将父母與前朝皇帝陵蘇之間的恩怨打探得一清二楚。”
“母親說,在旭國亡國之戰中,清秋世家忠心護君,在岚國建立後,清秋世家雖然沒有被新皇趕盡殺絕,但一直被打壓着,如今在新朝舉步維艱。”
“但真相卻是,清秋世家作為音懿大陸第一書香世家,向來重視‘忠義乾坤’,可父親卻因為母親心愛之人是陵蘇皇帝,便背叛了舊主皇帝陵蘇,轉投了擇大将軍父子,并扶持其登基稱帝。”
“既然你已經知道這些,就該理解,我絕不會把自己與同伴的生死交予清秋世家。”
此刻,聽到唐月朝充滿防備語氣的話,清煦內心充滿了無力感。
“老師,請你再相信清秋世家一次,只要你們放棄複國,清秋世家必定在陛下面前求情,保你們一命。”
“呵呵……”唐月朝嘲諷地一笑,“擇沐景怎麽可能饒過我們?即使是對一心行俠仗義,毫無複國之心的段瑾,他也要趕盡殺絕,更何況我們?”
清煦堅定地說道:“只要清秋世家出面,必定有轉圜餘地。”
“也是,畢竟你們是天下第一世家,連暗淵閣都不能拿你們怎麽樣。只要你們聯合其他世家,或許真的可以保我們一命,但是,我們将會被永遠囚禁于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與其這樣,我們還不如拼死一搏。”
“這麽說,老師是執意要與朝廷作對了?”
“心之所向,雖死不悔。”
“……母親她,與你們也是一夥的吧?”
唐月朝目光複雜地望着清煦。
清煦神情苦澀:“所以,我來到浮圖城,是你們與母親聯合起來設計我,為的就是誤導暗淵閣并拖延時間。暗淵閣将視線轉向清秋世家後,你們便可以帶着段瑾逃命,而且,即使我知道了真相,我顧念舊情,也不會把你們的事情告訴暗淵閣,好一出金蟬脫殼之計!”
唐月朝露出了愧疚而欣賞的表情。
“但是老師,你們還是小瞧暗淵閣了。暗淵閣作為江湖龍門,裏面的人豈是泛泛之輩?”清煦意味深長地看了唐月朝一眼,拱手告辭,“你們的事我不會告訴暗淵閣,但這次過後,你們和母親再也利用不了我和清秋世家。”
“父親是旭國的臣,而我,是岚國的臣。我不會重蹈父親的覆轍,再次背叛清秋道義。”
清煦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
“你了解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唐月朝忽然從身後叫住了他。
“你以為,你父親背叛陵蘇皇帝僅僅是因為你母親所愛之人是陵蘇皇帝嗎?你可知,你為何會身中胎毒導致現如今體弱多病?暗淵閣不敢告訴你的事情,我來告訴你。”
“當年清秋世家直系和旁支內鬥嚴重,再加上清赫的父親,即當時的清秋家主,在立太子一事上站錯了隊,導致直系日漸凋零,除了你父親清赫,幾乎沒有可用之才。而周韶之作為現任丞相的姐姐,世家名門的大家閨秀,足以為清秋世家直系帶來諸多裨益。所以,清赫的父親便讓清赫不斷刻意接近周韶之。但周韶之與太子陵蘇早有婚約在身,對清赫拒之千裏。後來,太子陵蘇登基稱帝,卻沒有遵守承諾将周韶之立刻納入後宮,周韶之一怒之下,就嫁給了清赫。清赫也是一個才華洋溢的翩翩君子,在與周韶之相處過程中逐漸動了心,盡管如此,他依舊未曾忘記振興家族的使命。為此,他做了一個悔恨終生的決定。”
“當年暗淵閣有一個混進周府的細作,名為白婍,她想讓清赫背叛陵蘇皇帝效忠擇大将軍,所以故意離間清赫與周韶之的關系。她以振興清秋直系家族為誘餌,想要說服清赫投靠擇大将軍,并安排清赫與擇大将軍之子澤沐景見上一面。盡管當時清赫并未下定決心背叛陵蘇皇帝,但白婍故意讓周韶之看到了他與澤沐景密談,還安排了口技出衆之人,說出一些欲蓋彌彰之話,讓周韶之以為清赫已經背叛了陵蘇皇帝。周韶之不想當衆揭發清赫,于是回到了周府,偷偷和丞相周玥商量,想讓他去勸一勸清赫,而她自己因為心生悶氣,一直不願意回到清府。可笑的是,那時候周韶之懷了清赫的孩子,清赫卻以為周韶之懷的是陵蘇皇帝的孩子,而她離開清府回到周府,是為了與他和離,從而能夠進宮陪伴陵蘇。”
“清赫悲痛欲絕,恰巧周玥來到清府,試探他是否背叛了陵蘇皇帝,清赫對陵蘇皇帝的态度極為不好,周玥雖然懷疑,卻也沒有蓋章定論,而是直接問出他是否對陵蘇有不臣之心。清赫大驚之下,終于明白周韶之對她态度不好原來是一個誤會。他前往周府,對着周玥和周韶之發誓,此生如若背叛旭國、背叛陵蘇皇帝,便讓他孤苦終生,妻離子散。他和周韶之回到清府之後,過了一段錦瑟和鳴的恩愛生活。”
“好景不長,清秋直系依然日漸式微,被清秋旁支的人壓了一頭。陵蘇皇帝信任的人始終是當初支持他登基稱帝的清秋旁支。清赫為了清秋直系,終究還是背叛了旭國,投靠了擇大将軍。”
“後來,周韶之第一胎流産,第二胎再次服下打胎藥,雖然孩子保住了,但自小便患有胎毒,卧病多年。”
清煦聽完了這一切,忍不住握緊雙拳。
原來如此。
***
寧戌看到清煦走來,連忙問道:“主子,你見到你想要見的人了嗎?”
清煦點點頭,似乎一下子卸去了所有的力氣:“寧戌,明日我們便回上京。”
寧戌欣喜若狂:“太好了!”
清煦嘆了口氣,沒什麽好的,憑他母親勾結前朝之人的所作所為,就算陛下顧念清秋世家昔日功勳,不會對清秋世家趕盡殺絕,等待他們清秋世家直系的,也必定是樹倒猢狲散的結局。
天下第一書香門第世家,終究是毀在了他母親的手中。
這是她母親對清秋世家的報複。
也是清赫的誓言生效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