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辛丘在剛進如意谷時,給自己寫了無數封信。
每一封信的內容,都與她那遺失的記憶有關。
她想象着自己失憶前無數種身份的可能,并以這些身份的口吻給自己寫信。
有時候她是居住在山林間的采藥女,不幸失足從山崖墜入山谷,被南宮姹蕪救下。
有時候她是雙親盡失的乞丐,在大街上乞讨時被路過的南宮姹蕪帶回如意谷。
有時候,她是達官顯貴與青樓女子的私生女,被商人扔在如意谷入口。
也有時候,她是江湖中某對俠侶的女兒,自幼腦袋受損,被送來如意谷醫治。
不管是哪種身份,她的生活還是平平淡淡的。正如她為人那樣,個性并無出彩之處,随時能夠湮沒在茫茫人海中。
可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恢複記憶,會令她如此崩潰。
“不要醒來……”她如同多年前那樣,對沉睡的自己提出忠告。
只要夢境不滅,她終不會面對絕望無助的那天。
正因為她抱有這樣的想法,這一覺她足足睡了七天七夜。
在第七天,左霄聽聞了四大堂主進攻左府的消息,強制地喚醒了她。
白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處于一個陌生的房間中。
房間裏有一男一女,其中那個男子正在将一幅畫卷緩緩展開。
畫上的是一個跌倒在花叢中的女孩,她的臉上粘着花瓣,右手伸向前方,似乎等着面前某個人扶她起來。雖然她額頭中央有一塊紅色的印跡,卻絲毫減損不了她眼中絢爛奪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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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婍假裝咳了一聲。
那名男子渾身一僵,有些遲鈍地轉過頭來。
這是一個長相俊雅昳麗氣質卻十分陰郁的男子,她在暗淵閣待了那麽多年,自然能感覺到他身上流淌着一股黑暗的氣息。
白婍漆黑無物的眼珠子轉了轉,突然記起這兩人是“她”認識的人,一個叫左霄,一個叫唐辭嬅。
左霄為什麽會有她的畫像?難道他認識她?
白婍開始搜尋“她”的記憶:芭蕉樹後的玉石,吹奏的凄婉簫音,複雜至極的目光。
哦……原來是他,他竟然沒有死在苗疆。
“周玥,是你麽?”白婍的話語很輕,語氣很平淡,像是在問着一件自己漠不相關但不得不問的事情。
左霄手中的畫卷突然掉落在地。
白婍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着他,試圖找尋一絲與記憶中的他相似的點。可惜,竟然沒有找到。
左霄也靜靜地凝望着她:一縷墨發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眼角的光冷而淡,整張臉如同水墨畫,空洞、寂寥。
她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如清泉叮咚:“周玥,你怎麽變成今日這幅模樣?”
她記得,他曾經溫潤如玉、氣質謙和,是她見過的最符合“翩翩君子”這一形象的人。
牡丹君溫如玥就是以周玥為模板,被自己的母親一步步培養出來的,所以溫如玥就是曾經的周玥。
可周玥現在不僅模樣全變,而且氣質比妖魔還要邪氣。
她問出這個問題時,沒有鄙夷,沒有憐憫,似乎只是随口一問,帶着對一切事物的漠然與輕視。
原來這就是她的真正面目,左霄心想,曾經那個女孩呆萌可愛、古靈精怪,一切都是假的。
她甚至比不上辛丘,辛丘雖性格平淡,但有時也會溫柔可親,尤其是面對段瑾的時候。
而現在的她只會讓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和厭惡。
左霄暗自緊握拳頭,冷哼一聲:“還不是拜你所賜?”
其實,白婍僞裝成醫女與周玥待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向暗淵閣傳遞過什麽重要情報。她最大的罪孽,就是将南宮姹蕪前去刺殺擇烈的消息告知了暗淵閣閣主,這不僅使南宮姹蕪刺殺失敗,還最終導致皇帝陵蘇失去保護,慘死于宮中。
一想到這,左霄的恨意與悲恸便源源不斷地上湧。
白婍卻勾唇一笑:“你變成今日模樣,我的确脫不了幹系。”
左霄沒想到她會大大方方地承認。
白婍說了一句火上澆油的話:“不過,也不能全怪我。陵蘇的父皇早就把旭國的氣運給敗光了,陵蘇接手的,只是個茍延殘喘的帝國,你心裏很清楚,你們遲早都會輸的不是嗎?”
“你住嘴!”左霄氣得咬牙切齒,忽然上前一步,掐住了白婍的脖子。
他現在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唐辭嬅大驚,她從未看見過師父如此憤怒?師父的自制力在這個女人面前似乎消失殆盡了。
白婍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點也不懼怕他這幅猙獰的模樣,即使他的手就放在她脖子上。
“你非常恨我,之所以不殺我,是為了救陵瑾那個小孩吧。”
聽到陵瑾之名,左霄突然鎮定下來,他手上的力道漸漸減輕,但依然沒有松開她。
“我要你阻止暗淵閣的人。”
“可惜,你命令不了我。”
“那我便殺了你。”
“你會嗎?”白婍挑釁地說道。
左霄靜靜地望進白婍眼底。
唐辭嬅皺眉,她怎麽感覺從剛剛到現在,白婍一直在故意激怒左霄。
“他是你朝夕相處的師弟,你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去赴死?”左霄轉移了視線,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不是我的師弟,他是辛丘的師弟。”白婍的話語讓左霄一怔,“誰讓你擅作主張恢複了我的記憶?本來服食凰珠的副作用足以使我一輩子忘卻往事,你偏偏要把我重新拉回深淵。可是左霄,你實在錯得離譜,只有辛丘才會救段瑾,我白婍可不會。”
左霄的眼底湧動着懊悔與憤恨——他這是叫醒了怎樣一個怪物。
“所以說,你不是我的師姐對嗎?”一道凄楚的聲音驀然在門口響起。
唐辭嬅和左霄猛地回頭,便看見段瑾和唐三只正站在門口。
唐辭嬅有些慌亂:“三只,不是說了不能帶弟弟來這嗎?”
唐三只撓撓頭,有些懵:“可是……弟弟想要見……師師姐……”
此刻說什麽也沒用了,唐辭嬅只能求助地看着左霄。
左霄看起來格外疲憊:“讓他們自己談一談吧!”
左霄離開了房間,唐辭嬅也拉着唐三只走了出去。
“師姐,師姐,你在跟我開玩笑對嗎?”段瑾小心翼翼地問道。
白婍默然不語。
“師姐……師姐……師姐……”段瑾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着。
見白婍一直沒有理會他,段瑾神情哀婉,一步步走向白婍:“你已經不是師姐了對嗎?”
段瑾帶着哭音大喊道:“大騙子!辛丘是個大騙子!”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吧!”白婍驀然開口,淡笑着。
***
十年前的那一夜晚,月暗沉于夜空,星河卻璀璨至極。
從傍晚起宮中就傳來了唐皇後難産的消息,不出意料的話,皇帝陛下的第一位皇子或皇女将于今夜誕生,欽天監的監生一直守在觀星臺,等待着代表皇嗣的那顆非凡之星降臨于夜空。
到了夜半,從觀星臺俯視下去,可以看見滿上京城的燈火熄滅,黑暗籠罩着上京城除皇宮以外的每一個角落。
那顆代表皇嗣的星辰終于出現。
“這……竟然是……”眺望着那顆南鬥第六星,欽天監監生手腳慌亂,忍不住呢喃出聲。
“七殺星……”身後一人忽然接過了他的話。
欽天監監生望着那藏于黑色鬥篷下的矮小身影,像是溺水之人看見了救命稻草。
“大人,你看……這是不是我眼花了!明明是皇嗣降生,為何天上出現的是七殺星而不是紫微星!”
對于此人,欽天監監生頗為敬畏,而且她曾多次出現在觀星臺與他探讨天命輪回,他與其也算熟悉。
“你沒有看錯,南鬥第六星,是為七殺星,此星入命,重在自化,有制名偏官,有化為玉帛,是戰鬥肅殺之曜。”
“可……可是……明明應該是紫微星……”
那人笑了笑:“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或許陛下還會有別的皇嗣……”
“不,不可能了!”欽天監監生露出了痛苦絕望的神情。
見那人疑惑不解地望向他,他終于沒忍住,決定把心中隐瞞的壓抑苦悶訴說出來。
“我有一名好友,在太醫院當值,他說……他說陛下這一生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陛下還如此年輕,為何?”
“反正事實就是這樣,今晚出生的将會是陛下唯一的皇嗣,你說,你說這可如何是好!你是天命師,你最懂這意味着什麽!”
“七殺星為刑殺之宿,司生死,是将領之星,這說明,這位皇嗣根本當不上皇帝。”
雖然這是大逆不道的話,讓別人聽到是會砍頭的,可欽天監監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事實。
“這可如何是好啊!”好像除了這句話,欽天監監生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監生不如順天命而為之吧。”那人忽然蹦出這麽一句話,把欽天監監生吓得身形踉跄。
“你……你此話何意?”
“良禽擇木而栖,既然氣運已不在旭國之上,不如監生大人另擇良主!反正朝廷大半官員都倒向擇大将軍,你們欽天監又何必愚忠呢?”
欽天監監生饒是再敬重此人,此刻也不由怒火攻心地沖動大罵:“我食君之祿,絕不做這種狼心狗肺之事!你身為堂堂天命師,怎可産生如此龌龊想法!”
“我信奉的是天命,效忠的是蒼天,其他一概不信亦不依從。監生大人,現在擺在你面前有兩條道路,一是繼續效忠皇朝,替陛下保守秘密,直到旭國滅亡的那一天來臨,你與欽天監一同覆滅,一是将此預兆告知擇大将軍,助其彙聚民心,扶持一個新王朝的誕生……”天命師的語氣輕飄飄的,充滿了蠱惑意味。
後來的事情,欽天監監生已經不太記得太多細節了,只記得,過了沒多久,關于陛下的身體不育的惡俗流言漫天傳播,新降臨的皇子的宿命亦被大肆宣揚——那名皇子最終不幸夭折。
***
白婍絲毫不覺得自己把皇帝陵蘇不育的秘密昭告天下有多麽可恥,也不覺得自己親手毀了一個皇子的一生有多麽可恨。
當她訴說這個掩埋在塵埃裏的往事的時候,臉上甚至帶着愉悅的笑容。
段瑾終于徹底相信,眼前這個人,跟辛丘半點關系都沒有。
他既痛且恨,怒火攻心之下,直接絕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