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幕籠罩着浮圖城,一年一度的雨花節已經是最後一天,河邊的店鋪張燈結彩,把河水照得五顏六色,小販吆喝聲、歌女美妙的歌聲以及行人談笑聲混合在一起。
許多人跑到河邊,光腳踏入河水中,拾揀刻字的雨花石。
也有一些人在岸邊慌張地尋找走失的戀人,亦或是在燈籠花樹下聚精會神地往雨花石上雕刻詩句。
狂歡盛會一直持續到午夜。
浮圖城城主左霄坐在輪椅上,将準備好的禮物贈予被随機選中的情侶。
浮圖城城主每送出一份禮物,便念出一句詩。
送出同心結時:“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
送出戒指時:“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送出手镯時:“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送出美玉時:“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送出發簪時:“何以結相于?金薄畫搔頭。”
送出臂钏時:“何以致拳拳?绾臂雙金環。”
送出明珠耳環時:“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
送出香囊時:“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
左霄鄭重其事地将禮物遞給每一對情侶,念詩時的語氣也格外嚴肅認真。
辛丘站在河邊橋岸上,靜靜地望着遠處船上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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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任浮圖城城主左銘是個文雅浪漫之人。”不知何時,左霄已經贈送完了禮物,獨自一人推着輪椅來到辛丘身後,“但那只是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年老後得了癫症,喜歡用孩童的頭顱裝酒,用美人的斷臂做睡枕——事實上,每一代浮圖城城主,在那溫文爾雅的外表下,都隐藏着瘋狂血性。”
辛丘回眸,那眼神像是在說:你自己也是浮圖城城主。
左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今晚的左霄,有些不一樣。
他伸出手,遞給辛丘一物。
那是一塊難得的血玉,月光下,玉裏仿佛流動着汩汩鮮血,美麗妖豔至極。
夜深露重,除了遠遠站在左霄身後的左府侍衛,整個河岸上只剩下左霄與辛丘。
辛丘并沒有接過血玉。
“你若不要,那便扔了吧。”左霄嘴裏挂着一抹自嘲的笑容。
辛丘拿起了血玉。
即使辛丘不怎麽理會他,左霄也自顧自地打開了話匣子,“我有過一個未婚妻……”
“那時,我以為我會娶她過門,因為所有人都這麽以為,我的好友對我說,‘她是世間最美麗溫婉的女子,你與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信了這句話,覺得人生最圓滿的結局,就是與她白頭偕老。後來……”左霄突然頓住,瞥了眼辛丘。
“後來,我把一個不美麗卻醜陋,不善良卻惡毒,不溫婉卻冷酷的小女孩帶回了家。我将她視若己妹,她卻一手毀了我的人生。”
辛丘終于産生了一絲興趣,能讓左霄用排比句,他應該很恨那個人。
“你的人生現在還好好的,依舊光鮮亮麗,位高權重。”
“辛丘姑娘看人也只看表象麽?”
“那也要看是什麽人。”她的潛臺詞仿佛就是,左霄還不值得她用心去探究他的內在特質。
左霄的眼中迸射出一道光,在那道光裏,她似乎看到了痛苦、憤怒、悲傷、懷念等無數情緒摻雜。
最後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清明。
“辛丘,你很好。”
這話的意思無異于——“你給我等着!”
在他們對話時,河水水面出現一圈圈無聲的波痕,月亮倒映其中,像被揉碎的銀盤分崩離析。
水下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漸漸靠近岸邊。
左霄忽然将辛丘摟在懷中。
辛丘下意識進行防禦,手肘撞向了他的腹部,左霄不由吃痛一哼。
“恩将仇報的女人,自己回頭看……”
辛丘依言回頭,看見一把明晃晃的長劍,若不是剛剛左霄将她扯入懷中,此刻她已經身首異處。
那個黑影重新舉起長劍。
左霄眼中閃過冷銳的光芒,他一邊制止辛丘起身,一邊将手放在輪椅某個位置按了下去。
輪椅飛出數不清的銀針,将那個襲擊者變成了刺猬。
那些左府侍衛也反應過來,沖到了左霄與辛丘面前。
十幾道黑影從水底飛出,用輕功踩在水面上,他們身形飄忽輕盈卻不失穩重。
左府侍衛與黑影厮殺成一團。
有一個黑影躲到了樹後,詭異地将自己的身體縮成兒童般大小,趁左府侍衛不備,溜到了左霄輪椅後面。
左霄一向邪魅的容顏此刻看起來格外冷峻,他握緊輪椅扶手,餘光瞥向身後的黑影。
廣闊的河面上,對岸看起來那樣遙遠,涼風吹拂而過,河面上不斷擴散的漣漪像是随時會變成無底漩渦,連岸邊飒飒葉聲似乎也帶着陰謀的意味。
辛丘忽然從左霄的懷抱中掙紮出來,直起腰并跪坐着,一只手扶着輪椅,一只手對着左霄身後揮劍一斬。
“噗嗤”一聲,黑影人頭落地,縮成兒童般大小的身體也恢複如常。
她拍了拍自己的劍鞘,對着左霄反問道:“我的劍是擺設嗎?”
她并不是一個需要躲在別人懷裏的人。
說完,辛丘站了起來,背着左霄,施展輕功飛速地離開河岸。
黑影将所有的左府侍衛斬殺後,迅速圍了上來。
辛丘調轉方向,朝河面前行。
河水漸漸漫過小腿處,刺骨的冰寒傳至四肢百骸。
辛丘舉起長劍,冷冷地掃視着追上來的那群黑影,一副随時準備作戰的模樣。
“為何不扔下我?你要是想逃,沒人攔得住你。”左霄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辛丘沒有理會他。
左霄嘴角漫出笑意,他忽然伸出手,拽着辛丘迫使她轉過頭來。
左霄将一顆黑色藥丸放在辛丘嘴邊:“吞了它……”
辛丘懷疑地瞧着他。
“怕我下毒?”
左霄的語氣充滿挑釁。
辛丘拿起藥丸看了一會兒,自己放到了嘴裏。
輕輕嚼了幾下,沒嘗出是何材料制作。
這個左霄,果然不簡單。
左霄在辛丘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與那群黑影面對着面。
他的音量不大,但顯得慵懶而自信,語調抑揚頓挫,悅耳動聽至極。
“想殺我?一起放馬過來吧。”
那十幾個殺手憑借着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能強烈地感覺到周圍突然多出了一種極其可怕的東西。
左霄話語剛落,水面上忽然浮起不可計數的黑色芝麻蟲,這些蟲子迅速穿透殺手們堅硬的靴子,通過他們的腳底進入體內。
仿佛有無數蟲子在體內橫沖直撞肆意撕咬,所有殺手皆忍不住痛苦地哀嚎出聲。
“水善利萬物……”左霄幽幽一笑。
接着,那群殺手一個個墜入河中,在水中拼命撲騰,河水漸漸被鮮血染成紅色,那一具具屍體也漸漸化成齑粉。
這一幕是何等詭異。
辛丘頗有些心驚肉跳,怪不得左桡這麽多年來也未曾殺掉左霄。
看到辛丘蹙眉,左霄頓住。
“你覺得惡心嗎?”左霄眼神幽昧,語氣不辨喜怒。
“我見過比這更惡心的東西。”
“比如?”
辛丘認真想了想,答道:
“人。”
左霄啼笑皆非。
左霄放了一個類似于豬籠草的口袋植物在河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芝麻蟲立刻聚集過來,很快,植物口袋裏一團烏黑。
然後,只見那個植物的口袋漸漸合攏。
左霄收起口袋植物,目光灼灼地看向辛丘。
就在此時,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怔然地望着辛丘。
“欲殺一人,先救一人。這樣,就能令他放下所有戒備,引頸待戮。”
***
第二天,浮圖城大街小巷都在談論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昨晚城主大人遲遲未回,左府管家就帶着侍衛出去尋找城主大人,結果看到了河岸邊有十幾具左府侍衛的屍體。
而城主大人卻不見蹤影。
如此尋找了好幾天,都沒有城主大人的消息。
直到有人在河流下流,打撈上來一具穿着城主衣服的屍體。
屍體已經浮腫不堪,胸口上的傷口也已經發膿潰爛。
浮圖城城主左霄不幸遇害後,身為左霄養子的左桡順利繼承了浮圖城城主之位。
***
紅裙曳地,蓮步輕移,推門而入的女子聽到那床笫間傳出的沉重呼吸聲,不由輕輕皺眉。
香霧雲鬓濕,清輝玉臂寒,給這夜晚平添幾分香豔與詭異。
女子安靜的站在床邊,裏面的聲音漸漸平息,接着,她看見一雙白淨的手往兩邊掀開錦幔,露出裏面的昳麗絕姿。
“師父…”女子沉聲喚道,盡力忽視男子的無邊春色。
男子披衣起身,舉止優雅從容,一舉一動皆萦繞着數不盡的風流旖旎。
“她那邊怎麽樣?”男子的聲音暗啞低迷。
“依舊昏迷不醒,珙珙在照顧她……”女子答道。
女子緩緩低頭,睫毛在眼睑投下暗暗陰影,使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師父,你的傷怎麽樣?”
男子撫摸着胸前的繃帶,自嘲一笑:“想不到她就算喪失了記憶,算計他人的本領依然了得。”
他眼神宛如刀鋒冷淩:“去取一碗凰珠之血來。”
女子瞥了一眼床上的屍體,哀傷地問道:“師父,究竟要多少凰珠之血,才能解得了你的蠱毒?”
男子閉目苦笑:“除非放幹她的血……”
男子不想過多談論此事,很快轉移了話題,“帶我去暗室看看。”
“那這個女人?”唐辭嬅指了指床上的人影。
“既然她是暗淵閣的人,屍體拿出去喂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