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才子與歌伎
他自是認得出祝二爺是哪一位, 可就是認出了,才覺震驚。那祝二爺身邊的女子,怎麽會是柔蘭?
缪世易大驚失色, 忘記動作。
老爺子正要離開, 發覺他仍站在這, 不由負手皺眉催促道:“怎麽愣在這?”
“是, 爹。”缪世易讷讷應聲,朝那一桌過去了。
缪世易今日着喜服,較往日有精氣神許多, 他其實生得不差, 好生打扮也是一表人才,從前被顧父與顧母相中不是沒有原因, 可惜……
全家的人坐在另一桌, 這桌人不多, 坐的是上賓。缪世易走過去, 壓下猶疑笑道:“二爺。”
祝辭擡眼看他,勾起笑道:“新郎官出來了。”
“二爺能賞臉來缪家,是我缪家的福氣。”缪世易說着, 餘光卻落在旁邊的身影上。
“這丫鬟……”
柔蘭被他的視線看得不大自在,無聲蹙了蹙眉, 沒說話。
正當她垂着眉眼時, 自己被凍得冰涼的手忽然被一雙幹燥溫熱的手握住。祝辭沒看她,卻似知道她冷, 原本随意搭在桌上的手将她的手牽過來, 放在桌上,不輕不重。
“怎麽這樣冰。”祝辭感受到她手上的溫度,皺眉。
柔蘭一怔, 畢竟這裏人多眼雜,試着抽了抽手,卻沒能拿回來。
握着自己的手帶着熱度,将她手上冰涼驅散,她明澈瞳仁轉過去,看了看祝辭,唇邊抿起,是微不可察的笑。
“不冷。”她搖頭。
方才缪世易過來的時候,因着祝辭的緣故,旁邊幾桌的賓客縱然沒有直白朝這裏看,卻都有意無意地掃了幾眼,發覺這裏情勢不對,都停下話頭,朝這兒瞧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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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祝辭護她,卻将自己的話置若無物,缪世易笑容僵了一瞬,緊緊看着柔蘭乖順低垂着的眉眼。
做了下人,風霜會将其磨砺得失去顏色,縱然沒變太多,做事的痕跡都會留在細微之處,比如粗粝的手,較從前更為顯老的容貌。
可是柔蘭沒有。
她甚至較那日更好看,她像是被泉水澆灌,在恰到好處的時機迎陽盛開的花。纖白的手,較從前更加清豔的臉,都說明她被人保護得很好。
甚至連全茜都比不上她……
缪世易看着看着,心中忽然就升起了巨大的後悔和恐懼,不僅僅是對她此時的境遇,更是對缪家今後前程。
他那日與柔蘭說的那番話,壓根沒留情面,可他那時以為柔蘭只是個祝家不起眼的小丫鬟,掀不起什麽風流,誰能料到她竟是二爺身邊的人。
他原本以為,娶了全茜,在東溪就能步步順遂……
缪世易如今心中一萬個悔恨,難怪祝家中止了與缪家的生意,想着柔蘭是勢必同二爺說了什麽!許是方才敬酒時喝了些,他這般想着,竟着急出手去拉柔蘭,“念念,你聽我說,我那日不是那個意……”
可才過去,缪世易便被旁邊守着的丫鬟着急攔住了,“少爺,少爺您這是做什麽?”
有人叫來了缪汶昌,老爺子看着失态的缪世易,臉色難看過來阻止,“你幹什麽?”
缪世易顫着手,“爹,她……”
缪汶昌看見柔蘭,腳底下也不穩,差點摔了,“你、你。”
柔蘭低下眼,聲音很輕,“缪老爺。”
缪汶昌看着她,難以置信下說不出話——顧家、顧家女……他記得這個孩子從前來缪家時,一口一個缪伯父叫着,粉雕玉琢,他喜歡得緊,可是自從顧家那件事情發生……
見坐在桌旁的祝辭臉色沉了些,似是不虞,老爺子趕忙調整好,“二爺的丫鬟肖似一位故人,犬子失态了,請二爺別在意,吃好喝好。”
祝辭神色淡淡,他握在手裏的那雙手仍冰涼,泛着細微的顫。他仍微笑着,只道:“無妨,祝某祝缪公子與夫人百年好合,只是祝某身邊人不大舒服。祝某心意已到,還有其他事要做,先行一步。”
缪汶昌只得賠着笑,“好好,二爺慢走。”
說着,只能眼睜睜看着祝辭帶着柔蘭離開,眼中閃過愧疚與悔意,又趕忙安撫其餘的賓客,将場面定下來。
“爹,怎麽辦,怎麽辦?”缪世易臉色難看,求助地看着缪汶昌。
他那日回來已經将遇到柔蘭的事情與父親說了,當時就被罵了一通,如今沒想到二爺帶着人上門,雖然明面上沒刁難什麽,可……
缪汶昌挂着笑容将院中的賓客擺平,轉過頭時陡然變了臉色,拉着缪世易就走,找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停下。
缪汶昌黑沉着臉,盯着自己這個不争氣的兒子,“你那日和柔蘭說了什麽?有沒有說重話?”現在做什麽都于事無補,只能寄希望于柔蘭對他們家還有情分,這樣二爺才不會對缪家出手。
缪世易惶恐地搖頭,“我、我……當時害怕,撇清了她和我們家的關系……”
“你混賬啊你!”缪汶昌氣得眼前發黑,“與人說話尚且要留三分面子,顧家好歹以前還與我們交好,你急着撇清關系,把話說絕了,哪還有挽回的餘地!”
“可是他們家都淪落成那樣了,我們要明哲保身,只能撇清關系啊。”
缪汶昌怒火上湧,摁他額頭,“可她是二爺身邊的人,就算是個丫鬟,那也比我們金貴你知不知道?”
缪世易越聽越絕望,“爹,那我們要怎麽辦?”
缪汶昌瞪着眼睛看他半晌,也覺得無力,甩袖走了。
屋內。
穿戴齊整的全茜坐在紅羅床邊,隐約聽到了外頭的議論聲,風向不對,她坐了許久也坐不住了,便擡手掀開蓋頭,問道:“外面發生什麽事情了?”
丫鬟吓得忙去制止她,“小姐,蓋頭可不能摘,得等姑爺來了親自揭蓋頭才是!”
全茜皺着眉,朝窗外頻頻張望,“可我聽外面的動靜不對,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難不成有人敢在缪家生事?”
丫鬟也朝外看了一眼,她離門外近,外頭賓客說的話她全都聽見了。
“小姐……”丫鬟為難地看着全茜。
全茜眉頭皺得都要打結了,提了聲音,“幹什麽這麽看着我,快說!”
丫鬟道:“本來二爺來是來了,可又走了。”
全茜聽到前半句,露出的笑容卻在聽到後半句時消失了,急道:“二爺為什麽走?”永州祝家能來人已是極好,更何況是二爺,二爺能來,就是給他們缪家和全家面子,可來了卻又走了是怎麽回事?
這丫鬟是那日跟着全茜一起出去選頭面,因此認得柔蘭,聽見全茜這話,猶豫道:“是因為、因為二爺身邊那丫鬟,好像缪公子認得……”
“二爺的丫鬟?“全茜擰眉,“祝二爺不是出了名的身邊不帶女子嗎?”
她不蠢,見丫鬟欲言又止,忽然想到那日讓她耿耿于懷的事情:那日在首飾鋪外,缪世易遇見的那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即便那日回去缪世易哄了她許久,她心裏卻仍有疙瘩,畢竟那女子一照面便給她極大的威脅感。再加上後來,聽人說那女子是祝家的丫鬟,她心裏便總揣着不安。
今日這事……
想到什麽,全茜也不管忌諱不忌諱,把蓋頭掀了,繪着精致妝容的臉上不可置信,盯着丫鬟一字一句道:“你說二爺身邊的丫鬟,是她?”
離開缪家時,是晌午時分,如今氣候轉冷,雖然有日頭照着,卻還是覺得冷。
祝辭捏了捏手裏握着的手,“怎麽還是冷的。”
柔蘭見他轉眸看向自己,睜了眼,小聲道:“我穿得夠多的。”她抿唇,“從前也是這樣,到了秋末時,手腳便冰涼。”
赴白跟在後頭,四處張望着,“二爺,現在咱們去哪兒啊?”
原本以為會在缪家待上半日,誰知這麽些時間就出來了。
“想去哪裏?”
柔蘭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自己,怔然道:“可是二爺事情多,耽誤不得的。”
“耽誤半日時間,不礙事。”
他說着,已經往另一條街去。
柔蘭跟上。
東溪雖然臨近永州,卻是個小市鎮,比不得永州繁華。柔蘭走在這裏,其實有些近鄉情怯。她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熟悉過了,卻又陌生起來。
她跟在祝辭身後,看着周圍的景象。
她視線有些模糊,回過神,忙垂下眼遮掩,這時候,她的手忽然被祝辭握住,擡頭看過去。
他并未看她,似乎将這件事當作了尋常。
“聽說東溪有幾家茶館的點心好吃?”
柔蘭點頭,“就在前面,繞過一條街就到了。”
他沒說話,捏了捏她的手心,略顯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像是在把玩心愛之物,柔蘭感覺到他的動作,抿了抿唇,耳尖不知為何有些燒,一動沒動,乖乖任由他去。
街道上人流如織,有孩童叽叽喳喳,“啊,我想堆雪人兒!”
“還沒下雪呢!”
“咱們玩什麽呢?”
“茶館說書的人來了,咱們聽故事去,今日不用銀子。”
“好哦。”
那幾個垂髫的孩童吵鬧着往旁邊跑去了,他們也恰在此時,停在了那茶館門外。
茶館牌匾上書“遷清茶館”幾個字,進出的人很多,裏頭擠滿了人,站在外面,都能清楚地聽到茶館裏說書人的聲音。
驚堂木一拍。
說書人清了清嗓子,道:“今天嗎,我們來說個故事,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我們東溪附近……”
底下有人哈哈笑出聲,“之前你也這麽說,可那不都是編出來,說給咱們大夥兒聽着開心的嗎!”
這人一說完,頓時引起許多贊同之聲。
那說書人擺手道:“诶,不對,客官您那就不知道了,今日這故事和從前不一樣,那可是十多年前真切發生過的。”
“這說的啊,是一個出了名的歌伎,與一個才子的故事。”
才子佳人的話本永遠脍炙人口,那些橋段雖然說膩了,可耐不住它好聽啊。說書人這句話一出來,登時,茶館裏就安靜了不少,裏頭坐着的人都看過去,即便一邊猜測這故事是真是假,卻也專注起來。
柔蘭站在祝辭身邊,也安靜聽了片刻。
才子與歌伎這幾個字一出,她便知道這個故事注定是個悲劇,只是聽的人不覺得,只被那故事的橋段吸引住了。
她正聽着,忽覺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對,微睜了眼,擡頭看過去。
他們此時,正站在茶館外的屋檐下。
頭頂瓦片搭建起來的屋檐,遮擋了投射下來的日光。
男人身姿颀長,沉默地站在陰影裏,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