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琴彈得不好沒關系,我人……
她為什麽會認為自己的品味比小時候強多了?竹葉的青澀加上桃花的微苦,渾然不知茶味,還是那麽一言難盡。
李玄寂不動聲色,慢慢地喝下,勉強颔首:“尚可。”
謝雲嫣歡喜了起來,笑得眉眼彎彎的,拍手道:“是吧,這些年我學了不少東西,除了茶道,琴藝也長進了不少,啊,等等,您喝茶,我彈琴給您聽,這才能顯出我款待貴客的盛情。”
李玄寂無可無不可,随她去。
謝雲嫣很快進屋抱了一具古琴出來,在樹下直接席地而作,倚着樹幹,置琴于膝腿之間,撥了兩下琴弦。
她擡起了下巴,一臉矜持:“我下工夫苦練過,古有弄玉吹簫引鳳來,如今我撫琴,沒有鳳凰,卻能引來山間鳥雀,您可再不能說我是彈棉花了。”
這姑娘的心眼很小、記性很好,對當年那句“小兒彈棉”始終耿耿于懷。
謝雲嫣坐在樹下撫琴,低了眉目,恍惚間,有一種娴雅靜好的錯覺。
铮铮淙淙的琴聲從她的指尖流淌而下,悠然有古韻,應和着遠處的梵鼓禪鐘。春山空寂,蒼穹曠遠,流雲來去了無意,此間是世外。
一只小小的鳥雀飛了過來,落在謝雲嫣的手邊,啾啾地叫了兩聲。
謝雲嫣琴聲不停,如絲如縷,如水銀瀉地,散落四處。
一只、兩只、三四只,鳥雀越聚越多,大多是山間的麻雀,灰撲撲的,鬧騰得很,在謝雲嫣的周圍,蹦達來蹦達去,一只只都擡起小腦袋使勁叫喚着。
好像有很多個謝雲嫣一起在說話,李玄寂心裏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謝雲嫣停下手,摸了摸手邊的一只小鳥的腦袋,對李玄寂得意地道:“您看看,鳥雀來朝,可見我的琴聲有多好聽。
李玄寂曾聽過宮廷國手的高山流水之曲,有天籁之妙,卻也不見得飛鳥為之停駐,他看了看謝雲嫣,又看了看周圍的那些鳥,覺得這些扁毛畜生的品味大約和他差距有些大,不能相通。
不過,謝雲嫣的得意勁頭也沒維持多久,那些小鳥兒等了很久,好像越來越急躁,跳到謝雲嫣的手上、肩膀上,小脖子伸得長長的,小嘴巴張得大大的,叽叽喳喳地鬧。
“哎呦呦。”謝雲嫣小小聲地道,“別這樣,今天有客人在呢,給我留點面子。”
小鳥們不依不饒,開始造反,有的啄她的腳,有的撲扇她的臉蛋,還有幾只嚣張的,跳到她頭上,生氣地用爪子刨她的頭發。
李玄寂冷着臉,看着那邊鬧。
謝雲嫣嗷嗷叫了半天,終于敗下陣來:“好了、好了,我錯了,我這就給你們拿。”
她連滾帶爬地跑回房間,拿了一塊米糕出來,掰碎了,撒在樹下。
小鳥們撲棱棱地飛過去啄食,一堆灰撲撲的毛團子,把小腦袋湊在一起,你争我搶,不高興的時候,還要打起來,蹬爪子揪毛,偶爾有一兩只狡猾的,飛到謝雲嫣的手心,用小肚子蹭她,她高興起來,又回去拿了半塊米糕喂給它們吃。
一片亂糟糟。
李玄寂面無表情地看着:“下工夫苦練過?鳥雀來朝?”
謝雲嫣幹巴巴地笑了一下,讪讪地道:“是啊,下工夫苦練過,練了很久的,就這個時辰點,用琴聲招呼它們來吃東西,開始的時候它們還不搭理我呢,現在你看看,我多厲害,一彈琴它們就來,一大片。”
她說着說着,底氣又足了起來,“這些小東西可喜歡我了,趕都趕不走,世間萬物皆有靈性,可見我是個可親可愛之人,呃,那個,琴彈得好不好不要緊,主要是我人好。”
她一邊說,一邊偷偷後退,不待李玄寂繼續發作,趕緊道:“啊,對了,有茶不可無點心,玄寂叔叔,你稍等,我給你上點心。”
她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等了一會兒,端了一個碟子出來。
碟子上有一方白色米糕,米糕下面墊着一片草葉,上面放了一朵半開的桃花,花瓣間零星撒了幾點白糖。就一方米糕而已,硬生生被她擺出了淺綠輕紅的雅意。
謝雲嫣畢恭畢敬地把碟子捧到李玄寂面前,頭埋得低低的,都不敢看他一眼:“玄寂叔叔,您請用。這是白玉糕,用了山藥、芝麻、糯米三味做的,可好吃了。”
李玄寂的手指頭敲了敲案幾,冷靜地問道:“款待貴賓?一塊米糕?”
謝雲嫣面不改色心不慌,臉皮特別厚:“是啊,阿默來的時候還要幫我掃地、打水、喂鳥,只有玄寂叔叔您來了,才有好茶和點心款待着,我對您是真心敬愛,天地可鑒。”
李玄寂幾乎氣得笑了,指了指那邊:“貴客和你的鳥吃的是同樣的東西?”
小鳥們差不多吃完了,在地上留下了一點點米糕屑屑,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和碟子上的米糕是一模一樣的。
謝雲嫣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天真無辜的小表情,用軟軟的聲音試圖哄他:“佛說,衆生平等,不分高下,這些小鳥亦是天地造化的生靈,我一個人住在這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些年都是它們在陪着我,它們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您是我最敬愛的長輩,在我心裏都是很重要的。”
她低着頭,一邊說着,一邊悄悄地看他:“我供奉給菩薩的也是這個,這是我能拿出手的最好的東西了,您須得體諒我一點兒。”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手指拈起了那塊米糕,看了看,又放下了:“安信侯府說你發了宏願,願居山間古寺,為子默祈福三年,子默對此還十分感動,我原想,這既是你的意思,我也不去多管,但如今看來,你在這裏的日子過得很是清苦,那又為何不早說,叫子默接你回去?”
“不對的。”謝雲嫣認真地糾正他,“不只為阿默祈福,也為玄寂叔叔您祈福呢,我每天都抄兩本經書供奉給菩薩,一本為您、一本為阿默,求諸天神佛保佑你們父子倆平安吉祥、無災無難,阿彌陀佛。”
一只小鳥飛了過來,停在謝雲嫣的頭上,啾啾叫了兩聲。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用手指頭戳了戳頭上的小家夥:“再說了,在這裏也不苦呢,您看看,多好玩,有小鳥陪我玩,有圓晦師父教我學識,還有寺裏的師兄師弟們愛護我,齋堂每每有好吃的東西,他們都不忘叫上我,山間古寺,悠然世外,自然有它的妙處,比安信侯府自在多了。”
她歪了歪腦袋,小鳥停不穩,“唧”地一聲,飛走了,她忽然嘆了一口氣:“就是有一點不好,沒油水,三年不識肉滋味,好生難熬,若是能讓我一個月吃一只大豬蹄子,那這裏的日子就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李玄寂眉頭微皺:“斯斯文文的一個姑娘家,想什麽豬蹄子,有失端莊。”
謝雲嫣也覺得不能再想了,她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好吧,我們不說豬蹄了,就說這米糕吧……”
她從袖子裏摸出一團紙包,遞給李玄寂,小心翼翼地道:“玄寂叔叔,您既然來了,求您一件事,幫我把這個帶回去給阿默,可以嗎?”
李玄寂冷冷地坐在那裏:“什麽東西?”
“就是您吃的這個米糕呀。”謝雲嫣有些害羞,臉蛋微微地紅了起來,“我學做這個,就是為了給阿默吃,但是,他已經好久好久沒來看我了,求您幫我帶回去,讓阿默嘗嘗,告訴他,這是我自己做的,我最近可長本事了。”
李玄寂忽然問道:“子默多久沒來看你了?”
說到這個,謝雲嫣的情緒明顯地低落下去,她是個活潑又淘氣的姑娘,難得露出了一點惆悵的神情:“早先的時候,他隔三岔五就來,後來怕打擾我清心禮佛,漸漸就少來了,這回特別久,差不多快一年沒見到他了……”
她悄悄地看了看李玄寂的臉色,壯着膽子問:“他近來還好吧,您是不是把他管得特別嚴,不太讓他出來?”
李玄寂并不回答,他沉下臉,手指敲了敲案上的碟子:“貴客一塊?你手上幾塊?”
謝雲嫣做賊心虛,低頭看了看,四塊,她自己舍不得吃,都包起來給李子默了。
“呃,您不要計較這個。”她呆了一下,幹脆哼哼唧唧地耍無賴起來,“阿默是您兒子,您要多疼他一些,就讓他多吃兩塊,有什麽要緊呢?我對您的尊敬和這個并不相幹的,我在您面前,一片赤誠之心、滿懷恭敬之意,難道您看不出來嗎?”
就在此時,虛掩的院門那邊傳來的“叩叩”兩聲輕響。
不待謝雲嫣過去應門,一個小沙彌把腦袋探了進來:“謝師姐,齋堂的春餅做好了,明悟師兄讓我來叫你。”
“啊?”謝雲嫣眼睛一亮,“這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