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燕王不如鳥
小沙彌匆匆忙忙地道:“快點快點,遲了可就要被人搶光了,今天的春餅裏面包了幹菌子、還有春筍,可香着呢,算了,我不等你了,我先過去了。”
他說完,自顧自地跑了。
謝雲嫣雙手合十,朝着李玄寂拜了拜,用楚楚可憐的眼神望着他:“玄寂叔叔,可以容我先去齋堂嗎?”
一片赤誠之心、滿懷恭敬之意,就這樣?有了春餅,最重要的客人就被撇下了。
李玄寂不說話,就那樣冷冷地望着謝雲嫣。
謝雲嫣居然能扛着住李玄寂的逼視,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煞有其事地哄他:“您等我一會兒,我去給您拿春餅吃,這下子只給您一個人吃,我們一塊都不分給阿默,春餅比米糕還好吃,所以在我心裏您還是最重要的,一點沒騙您。”
不能和她計較,有失身份。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拂衣袖:“去。”
“好,您稍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給您帶春餅吃。”謝雲嫣笑了起來,就和方才那些小鳥一樣,歡快地蹦達走了。
風輕輕地吹過來,菩提樹沙沙作響,樹下的茶水已經涼了。
李玄寂喝了一口茶,桃花香氣也淡了。
他,堂堂燕王殿下,不如鳥、不如春餅、也不如他的養子。他哼了一聲,一口氣把茶喝幹,起身離去。
出了院子,順着石階而去,又路過了方才拿那間觀音堂,李玄寂停下腳步,轉頭望了一眼。
他想起了方才謝雲嫣說的話:“不只為阿默祈福,也為玄寂叔叔您祈福呢。”
那個女孩兒成天叽叽喳喳,慣會哄人,沒一句正經話,日後須得好好訓誡一番。他這麽想着,卻鬼使神差一般,擡腳走進了觀音堂。
堂中佛香燃成了灰,煙氣杳杳,人在其中,如在雲霧裏。
佛前案上放着兩卷經書。
李玄寂慢慢地伸出手去,拿起了壓在上面的那一卷,翻開來。
那其間用楷書抄寫了供佛的經文,字跡周正如印畫,筆鋒峻利潔淨,或許是在佛前供奉了許久,紙間還渲染了檀香的氣息。
看得出那姑娘很認真了,頓錯勾折之間無一處不端莊,完全沒有一絲她當年寫的那懷素狂草的影子,或許她真的已經長大了,整整三年,很難想象這麽一個活潑跳脫的姑娘會一直守在佛前,日複一日抄寫着枯燥無味的經文。
李玄寂微不可察地一聲輕嘆。
随手翻去,到了最後一頁,他看見了落在下方的小字,目光忽然凝住了。
“以此功德,為尊長李玄寂祈福,以信女三世善根回向于其,祈願諸天佛陀佑其諸惡不侵,三寶加持,福慧增長。”
這一卷是為他祈福的,後面那卷才是給李子默的。
他是不敗的将軍,長劍所指,連神佛亦不能撄其鋒芒,在世人眼中,他似乎是無堅不摧的所在,從來沒有人為他祈願求福。除了謝雲嫣這個滿口甜言蜜語的小騙子。
堂上觀音的面容隐沒在佛香的煙霧中,慈悲而平靜,不知何方的遠處,僧人們喃喃地誦詠着經文,聽不真切。
山寺空寂,令人心境清涼。
李玄寂在那裏安靜地站了半天,把那卷經書收到袖中,返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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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嫣又做夢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差不多都已經遺忘了。
這個夢境是如此真實,她聽見了風穿過廊道,帶着一點嗚咽的回響,還聽見了雪落在檐角,發出撲簌的聲音,這個時候,已經是冬天了。
夢裏的李玄寂始終沒有變過,嚴厲冷峻,如山如岳,縱然只是那樣平常地坐在廳堂上方,也散發着一股讓人透不過氣的壓力。
紫金重瓣蓮花爐裏燃着白檀,那本是供奉于佛前的香氣,幽靜而冷冽,空氣都沉了下去。
隔着簾子,下人們遠遠地守在門外,大氣都不敢喘,燕王殿下曾經兩年沒有回來,但沒有人會忘記他的威嚴,只要他在此,他就是燕王府的天,不可直視。
李子默跪在李玄寂的面前,低着頭:“父王,當日之事,是我對不起嫣嫣,但我已經屢次賠禮,她還是不肯回頭,休書既出,事成定局,如今,我和她之間再無轉圜的餘地,求父王允我另擇良偶,彼此各生歡喜。”
李玄寂正襟危坐,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另擇良偶?怎麽,你看中誰家姑娘了?”
李子默示威一般看了謝雲嫣一眼。
這男人蠢得令人發指。謝雲嫣站在一旁,“嗤”了一聲,漫不經心地目光轉開了。
李子默對着李玄寂,恭敬地道:“溫家阿眉是個知情識趣的好姑娘,這段日子以來,嫣嫣将我拒之門外,是阿眉一直陪在我身邊,百般勸慰,溫存體貼,我和她兩情相悅,求父王成全。”
李玄寂看着謝雲嫣,語氣還是淡淡的:“雲嫣,你怎麽說?”
謝雲嫣溫順地回道:“玄寂叔叔,您問錯人了,蕭郎早已是路人,世子如何,與我有什麽關系呢?”
李子默臉色一松。
李玄寂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他慢慢地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雲嫣,她叫過我父親,我自然要為她做主,子默,你聽清楚了,只要我在一日,溫家的女兒就不許再踏進燕王府一步。”
李子默倏然僵硬住了。
李玄寂不耐地揮手:“下去。”
李子默急了,俯身下去,磕了一個頭,低聲道:“父王容禀,兒子實在是情非得已,阿眉她……她……”
他猶豫了半天,終于一咬牙說了出來:“她的腹中已經有了我的骨肉,我不能不顧,父王,稚子無辜,求您看在孩子的面上,格外開恩一回。”
溫嘉眉很早以前就觊觎燕王世子夫人之位,在旁人眼中看來,她對李子默一往情深,非君不嫁,還曾經鬧着要和姐姐共侍一夫,不過安信侯府終究要點臉面,才沒讓她把事情鬧大。
這次李子默休了謝雲嫣,溫嘉眉大約是覺得機會難得,這才下了狠手,看樣子确實把李子默套住了,不惜冒着觸怒李玄寂的風險,開口求情。
然則,燕王鐵血鐵面,并不能領會閨中小兒女的這點情愫,他聽了李子默的話,面上毫無波瀾,連語氣也還是一貫的冰冷:“這又如何?溫家的女兒既然願意生,安信侯府想來還是養得起一個孩子的,你擔心什麽?”
李子默猝不及防,簡直不可置信:“不,父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孫兒,我們李家的骨肉,怎麽能讓別人家撫養?”
李玄寂面無表情:“先王妃體弱多病,一生無所出,本王就是先父所收養,至于你,也是本王收養的,這有什麽關系?按你的意思,只有親生的孩子才能養嗎?”
李子默蘧然一驚,汗如雨下,叩頭如搗蒜:“父王恕罪,是兒子失言了,兒子并沒有這個意思!”
李玄寂早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對着門外,沉聲叫道:“趙子川,進來。”
“屬下在。”一個少年應聲而入。
他的身量魁梧高壯,膚色黝黑,臉頰上有一道舊疤痕,容形舉止之間帶着骁悍勇武的氣息,他年幼時,本是一個驕縱孺弱的富貴子弟,如今已經沒有一絲當年的影子,只有從長開的眉目間依稀分辨出,他是昔日涼州趙家的那個五少爺。
當年李玄寂從涼州帶回了兩個孩子,一個成為燕王世子,一個被他送到塞北軍中歷練。
這麽多年了,雖然李玄寂對待李子默一直都很嚴厲,不見得有多少溫情,但燕王府中的事務和軍中的權柄,卻一點一點地交給了李子默,這讓所有人都産生了一種錯覺,李子默就是燕王的兒子,天經地義。
而如今,李玄寂卻将趙子川帶了回來,這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李子默臉色慘白,打擊之大,更甚于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