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秦妍書感染了風寒。重是不重, 只是悶在屋裏喝了幾天苦藥湯子, 也瘦了幾分——啊呸,不過是生病略微憔悴了點,她才不瘦,她這樣兒是剛剛好, 沒得被那個下流胚子給帶歪了。
話說,有些人嘴上說着通州有人、會讓人照顧她, 她這都病了幾天, 連個動靜都沒有……
秦妍書暗哼了聲, 打開妝臺上的雕花銀質唇盒, 勾起尾指刮了點口脂, 在唇上勻開,略抿了抿, 薄紅的檀口色瞬間将她還未恢複的幾絲病容掩了下去, 又不至于過于豔麗。
她滿意地點點頭,錯眼一看,青竹正在翻撿她那個衣箱, 她登時吓了一大跳——蕭昱的披風還在裏頭呢!
她忙起身快步過去:“找什麽呢?”
“姑娘。”青竹回頭, “我正在找您那件海棠紅的裙子。”
秦妍書皺了皺眉, 掃了眼衣箱,随手從裏頭撿了件豆青色裙子:“穿這件就好了。”
青竹啊了聲, 不是很樂意:“姑娘,這顏色太清冷了,你這幾天臉色不好, 還是穿個鮮亮些的吧。”
秦妍書将裙子搭在臂彎裏,擡手給了她一個爆栗:“只是跟着表姐表哥們去看看熱鬧,別給我整的花裏胡哨的。”再掃了眼箱子,抓起件月白色上衣,“這樣搭就成了。”
“姑娘!”青竹抗議。
秦妍書不理她,确定了衣服,随手将衣箱蓋上:“行了,趕緊換衣服出門,一會得遲了。”轉身往屏風走去。
青竹無奈,只得跟上去,嘴裏猶自叨叨:“姑娘你最近怎麽總是穿得這麽素淡?奴婢記得您最喜歡血牙、海棠紅這種來着。”
隔着屏風,秦妍書的話有些小。只聽她道:“人總是會變的。”
***
通州是名都,人傑地靈,文人荟萃,曾孕育出不少博古通今的大儒,詩書棋畫各有專精的才子更是多不勝數,還有慕名而來的求學之人。
淩氏世代居住在這樣的通州大族,詩書傳家,哪怕是一個仆人走出去,也會在談話間引上幾句詩文,可謂底蘊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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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妍書的母親淩氏正是出自這樣的淩家。她學識不淺,大是大非面前非常穩得住,不光能與秦明遠談詩論道,秦家幾位嫡出姑娘的啓蒙都是由她負責。
故,即便她性子軟,也不擅管家理事,在秦家地位不低,連已故的秦成濟都對她禮讓三分,旁的人自不必說。唐氏雖對她有些許微言,卻也不會為難與她。
由淩氏也能看出幾分淩家的家風。在淩氏的教導下,秦妍書原本也是溫柔娴靜之人,奈何……造化弄人。
言歸正傳。
通州既然以文聞名天下,城裏自然少不了各種與文相關的活動。從各大書院到路邊茶樓小攤,只要人多了,都會有人興致而來鬥上幾句詩文。久而久之,在城裏一些較大的地兒,就自發形成了常規性的賽事活動,賽詩會、鬥畫宴、楚漢局等,不一而論。
秦妍書正是跟着表哥表姐們出門去參加文山書齋每月一次的賽詩會。
說是書齋,其實不過是座茶樓。因着地方寬敞,掌櫃的又有幾分才識遠見,不知道什麽時候這賽詩會就被搗鼓了起來。
通州文風盛行,對男女大防反倒不那麽拘束。等閑的賽詩會等,男女老少皆宜,興致來了還能下場。
秦妍書以往也随淩家人見識過幾回,但上輩子她早早嫁人,再往前年歲更小,對此種場合并無太大感觸,這番再來通州,能再次領會其中意蘊和趣味,也是幸事——倒是托了蕭昱那家夥的福。
淩家早早就在文山書齋定了位子。他們表兄妹幾人落座不久,“當當”三聲鑼響,賽詩會開始了。
文山書齋是兩層樓的茶樓。一樓中堂寬敞,擺滿坐席。二樓中空,環形繞立,坐在二樓可将一樓場景盡收眼底。
一樓中間有個半尺高的臺子,上面一張八仙方桌,坐着幾名年歲不一的直裰文人。他們身前還擺了張足有丈長的長條案幾。
秦妍書知道,這些就是今天的裁判了。
果不其然,鑼響之後,這桌其中一名中年人站起來,朝四方各行了個拱手禮:“鄙下不才,被邀請前來給這回的賽詩會出題。”他沉吟片刻,“現已入夏,暑氣來襲,今天咱們就以‘暑’為題吧。”
說完,他提筆蘸墨,在案上宣紙寫了個大大的暑字。
旁邊倆書僮待他寫完,快手揭起宣紙,一人一邊拉起四角,朝着四面各展示了一遍,然後釘到牆邊一面大木板。
衆人議論紛紛,各有商議。
秦妍書的四表姐朝上座的二表哥努了努嘴,往下頭一指:“二哥,你壓中題了,不去試試嗎?”
二表哥笑着搖頭:“不急。”轉頭朝秦妍書道,“六妹妹要是有興趣,可寫下來讓人遞送下去。”
在淩氏這邊排輩,秦妍書在她這輩人排行第六。
秦妍書笑着點點頭。
适才說話的四表姐打趣道:“妹妹別客氣,我們就指着你挫挫二哥的傲氣呢,省得他一天天的鼻孔朝天的樣兒。”
二表哥無奈:“四妹可別亂說,回頭爹得治我一個狂妄自大的罪名,我要是被罰抄書,你也跑不了。”
秦妍書的四表姐吐了吐舌頭:“當我沒說過。”
秦妍書莞爾,正想說話,樓下大堂就有一年輕人站出來,他們忙望過去。
“不才高州易元澤,抛磚引玉,先來一首。”那年輕人朝衆人拱拱手,将桌上剛剛書寫下來的筆墨揭下來,開始高聲吟誦,“苦熱中夜起,登樓獨褰衣。山澤凝暑氣,星漢湛光輝……(注1)”
“好!”
“不錯。”
那名年輕人面帶喜色,朝諸人拱了拱手,将手上詩墨交給書齋裏的書僮,由書僮呈到那張丈許長的案桌上。
有人開了頭,其他人紛紛踴躍下場。
秦妍書看的津津有味,眼也不眨地盯着下面。半晌轉回來,恰好看到二表哥收筆。
她定睛望去,禁不住跟着念了起來:“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着翅飛上山……(注2)”完了她欽佩不已,“二表哥好文采。”
淩二表哥輕笑:“不過是堆砌辭藻,倒讓你看笑話了。”
秦妍書将詩句細細咀嚼了遍,搖頭:“實在意韻深遠,表哥謙虛了。”
淩四表姐插話:“你別搭理他,他分明自得的很,就是慣愛裝樣兒。”
淩二表哥無奈:“話兒盡給你說完了。”
其餘幾人都笑了。
秦妍書也笑,笑完不知怎的,想到了在農莊那幾天親見的農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模樣。她頓了頓,細聲問道:“我可否也寫上一首?”
二表哥挑眉:“當然。”伸手,“請。”
旁邊的五表姐已經快手捏起毛筆遞給她,四表姐笑眯眯地幫她鋪開宣紙。
她忙道了聲謝,蘸墨,提筆揮毫。
詩未寫完,沉默的淩家三表哥就先贊了句:“六妹妹的字兒真不錯。”他善書,所以一眼看出秦妍書這手字很有幾分功底。
淩二表哥點頭:“詩更不錯。”完了搖頭晃腦,“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注3)。好!想必這是要上牆了。”
上牆是通州文畫賽事的一個規矩。參選詩作畫作會交給場中裁判點評,獲得裁判好評者,可以張貼到賽場各處,供游人賞閱,直至下一場賽事開啓才會更換下來。
寒窗苦讀多年,誰不想自己的才華得旁人贊同呢。也正是這種規矩,讓通州各種文賽名揚天下。
受到兩位表哥表揚,秦妍書腼腆地朝他們笑笑,穩穩将詩句寫完,最後遲疑一瞬,落款寫了個“秦三”。
淩三招來書僮,将秦妍書倆人的筆墨揭起遞給他,由他送下裁判席。完了他眼帶贊賞看向秦妍書:“聽聞六妹妹少有出門時候,想不到竟這般觀察入微,且字裏行間盡是憫惜之意,可見六妹妹心善。”
旁邊兩位表妹也連連點頭。
秦妍書腼腆:“前陣子去莊子住了段時日,有感而發罷了。”
淩二摸摸下巴:“這約莫就是爹所說的,設身處地、感同身受?看來我是不是得找個機會去莊子裏住住,下下田什麽的?”
淩四表姐啐了他一口:“得了吧,你這書生力氣,下地不得給人幫倒忙的。”
淩二登時啞口,幾人哄笑。
說笑幾句,底下裁判就開始翻看詩句,遇到好詩必定吟誦一番,再輪番做出點評,并讓人将其分別貼在周圍廊柱、板牆上。
不出淩二所料,秦妍書的詩作也上牆了。
秦妍書微有些窘,又有幾分歡喜。因這一回,餘下詩題她再不肯下筆,生怕太過高調搶了表哥表姐風頭,也怕出什麽意外。
待詩賽完畢,幾人等人潮略微散去,将書齋裏的詩作好好欣賞了一番才意猶未盡地歸家去。
接下來的日子,秦妍書開始跟着表姐表妹們的作息起卧。早起練字,巳時學史,未時學琴,申時學畫,中間空當下幾盤棋,偶爾告假出去參加各種賽會,日子充實又閑适。閑适得她渾然忘了父母所說的,她這次前來通州,是為了相看人家……
直至某日早起請安,聽見外祖母樂呵呵地跟她說:“妍書丫頭今年十五了呀,待你選秀後就能嫁人了呢。”
秦妍書不甚在意,以為只是老人家随意感慨:“大表姐二表姐嫁人的時候都是十七八歲,妍書還小呢。”
“不早了不早了。”淩家老夫人擺擺手,“你大表姐二表姐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可寫不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注4)’的好詩句。”
“啊?”秦妍書愕然。這不是她參加某場詩賽時寫下的詩句嗎?怎的傳到老夫人耳裏?
淩家老夫人繼續樂呵呵:“這人如詩,詩如人,從詩就能看出人之心性,配上你那手自小被你爹管着練下來的字……啧啧,這不,寒山書院那韓家老太太昨兒派人來問了,想邀你、咳咳,邀你們姊妹去她家玩玩、喝喝茶什麽的。”她眉開眼笑,“那韓家老太太的大孫子我也略知一二,未及弱冠就考了舉人,人品端方,相貌堂堂,要是成了真真就是才子佳人——”
“咳咳咳。”淩家大夫人,也就是秦妍書大舅母見她越說越露骨,忙不疊打斷她,她看了眼震驚的秦妍書,笑道,“娘,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沒得吓壞小姑娘的。”
确實被吓着的秦妍書:“……”
不是,怎麽沒人告訴她一聲,通州相看人家,是看詩、看字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夏夜苦熱登西樓》唐,柳宗元
注2:《暑旱苦熱》宋,王令
注3:《觀刈麥》唐,白居易
注4:《竹石》清,鄭燮
寫詩無能,只能借大佬們的詩作用用,大家看個樂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