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一年後,盛夏,海平市。
一路上坡,馬會就在西灣路的最裏面,靠左,面海,能聽到海浪的呼嘯。馬會的占地面積并不算太大,寄養了幾十匹會員的私人馬,每逢周末或是特別的日子就把馬牽出來去海邊的沙灘上跑。
其實沙子太過綿軟,跑起來是很費力的,勝在風景不錯,反正來馬會的大部分人也不圖真的練出多高超的馬術,愛好而已。
已經到了黃昏,是時候結束一天的跑馬,大部分會員牽馬走了,沙灘上就剩下一前一後離了段距離的兩匹棕色馬,及它們各自的主人。
很顯然,其中一個人掉了什麽東西在海裏,正一邊拉着馬繩一邊低頭尋找。海水在退潮,她索性挽了褲腿一點一點跟着浪走,短發被海風吹的亂七八糟,臉頰也曬的紅紅的,東西找到了,興奮的撿起來查看,轉而又沮喪了……
掉在海裏的東西是手機。
“汗死,不會這麽倒黴吧……”她揭開手機後蓋,試圖“挽救”。
“先不要開機,回去用吹風吹一吹。”身後有人說着,聲音低沉而溫和,磁性十足。
她回頭看,頗驚訝,“是你呀,還沒走嗎?”
“嗯。”說話的人騎在馬上,簡單的回應了。
他穿着淺灰的騎裝,沒有戴頭盔,夕陽在他周身鑲了金邊兒,耀目的英俊。
他是上個月才進馬會的新人,只在溜馬的遇見過兩次而已。他很安靜,幾乎跟周邊的人沒什麽交流,卻是個被所有人猜測及矚目的對象。
他叫什麽來着……
“呃,請問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電話?”她客氣的問着,“我想給朋友打個電話。”
他沒回答,只是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來。
“謝謝。”她接過手機,拔通那個熟記在心的號碼,“喂?意澤,是我。呃……手機掉水裏了,嗯嗯,行了知道了,真羅嗦,我沒事啦。诶?是嗎……嗯嗯真巧……不是,我也不認識,是馬會的新會員。嗯嗯,我馬上回家,馬上,立刻,BYE!”
通完電話,她笑着遞還手機,“謝謝你,我男朋友說你的號碼後六位剛好是我的生日,好巧。”
“不是巧。”他安靜的回答,“是我有要紀念的人。”
“是嗎?”她眼裏的好奇意味漸濃,“誰呢?你的……女朋友?”
“嗯,這個號碼的前半部分代表了我所在的城市信息,而後半部分是她的出生年月。”
“這麽說來她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诶!”
他笑了,下了馬,站的很近,睫毛搖碎了投影在他臉頰上的光。
“她現在哪裏呢,也在海平嗎?怎麽不參加馬會,下次帶她一起嘛,我還沒遇到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
“她不能來。”他注視着面前這個短發姑娘,“所以我的手機號碼設成了她的生日。我想,她即使不在乎所有的事情,總不會忘記自己的生日吧,這樣的話或者偶爾……偶爾會打個電話給我。”
“我的天……真好的素材……”她興奮起來,從随身的小背包裏迅速取出紙筆,“不好意思能讓我記一下嗎?能講給我聽嗎?我有時候會寫些小故事,可以讓我記下來嗎?”
“你好像要馬上回家。”他提醒着她。
“對哦……呃,那我改天請你出來坐一下好嗎?我打電話給你,哈哈,你的號碼我一定記得住!”
“好。”
“嗯嗯,我叫葉流年,你呢?”
“端凝。”他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目送她牽着馬離開。
葉流年,那個號碼,你記住了嗎?
端凝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又能怎麽樣,不放心她又能怎麽樣,一年前的事故中她失憶了又怎麽樣。
她失憶了,可他沒有,他什麽都記得,每一個情景、每一句話都記得。
初見葉流年的時候,她穿了一件領口有白色蕾絲的短袖上衣,□是件牛仔短裙,腳上是黑色的,亮亮的小皮鞋。她的頭發黑黑的、長長的、有着大大的卷,眼睛也是黑黑的、大大的、圓圓的,就像是動畫片裏的小公主。
跟葉流年一起在圖書館自修的時候,她總是會睡着,臉朝向他。陽光很好,甚至能看清楚她近乎透明的皮膚上兩粒小小的雀斑。
葉流年送過他很多禮物,有一枚去海邊玩撿回來的小石頭,上面用漆寫了“凝”字。
葉流年會嘲笑他長了一顆法學腦袋。或許吧,或許他的真的長了一顆法學腦袋,他長于背誦法條,長于邏輯思考,可他卻沒辦法算得出來,究竟想了她多少次,那些有關于她的片斷粘合成時間會有多漫長。
他用了近一年的時間才找到她,知道她在海平,知道她沒有了記憶,知道她當初差點死掉,是傅意澤衣不解帶的守護着她,并且藏起了她。
他也知道,葉流年現在的生命中只有傅意澤,他們已經快要結婚了。
端凝知道,自己的記憶和葉流年的記憶已經不再有交集。所以在重逢的時候沒有了機會,沒有了給彼此機會的能力,無法對彼此言愛,無法在彼此的記憶中,找到正确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和葉流年為什麽會發生那麽多的事,這便是注定嗎?
葉流年把馬牽回馬會,便急忙沖了涼換了衣服打車回家。她最近迷上了騎馬,傅意澤也贊成,本來要打算陪她一起的,可臨出門又接了個項目,只好在家工作了。
家不遠,是一棟老建築,海派風格的乳白色三層小洋樓,有着朝着花園的陽臺。是爸媽買給她的,做為她死裏逃生的慰問品。其實這房子并不貴,因為買的時候看外觀頗有一幅年久失修的架勢,可葉流年就是沒有原則沒有理由的喜歡,就是覺得這房子就該屬于她。好像遠遠的、不知道哪個方向、哪個角落裏有個聲音曾經對她講過:我喜歡那種老式的建築,有乳白色的外牆,有朝着花園的小陽臺……
按了門鈴,沒等一會兒傅意澤便幫她開了門,一臉假裝的兇狠,“葉流年,如果下次再不準時回來,我就不許你單獨出門!”
“你個倒插門的還敢管起當家人了?”葉流年一掌拍在他胸口,斜着眼睛瞪他。
傅意澤的氣場立刻洩了……
“喂喂,我知道我是倒插門兒,你也不用每天提醒我,這什麽世道!”
“女權當道!”葉流年捏了捏傅意澤的鼻子,“做飯了沒有?賺錢了沒有?”
“報告大王,這是今天的進帳。”傅意澤立正站好,手指比劃了個數字。
“嗯,不錯不錯。”葉流年一臉小人得志的心滿意足,笑逐顏開。
傅意澤便怔忡了,不自覺的站近,低下頭,想親一親那雙晶亮的眼睛。
葉流年後背一凜,竟下意識的跳開。可随即已從傅意澤近乎受傷的眼神中再一次後悔。
她後悔自己的過激行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傅意澤是她的男朋友,是她要嫁的人,是救了她、照顧她,不嫌棄她什麽也不會,不嫌棄她沒有歷史、沒有過去。可是……從她從生死線上下來之後,就是不能接受傅意澤對她有任何的親密舉動。
“對不起……”葉流年咬了咬嘴唇。
傅意澤沉默了片刻,又揚起笑容,“沒事,我們有的是時間,我等你。”
“嗯。”葉流年點點頭,把自己提着的騎馬衣物放進了櫃子,讪讪的說着:“我做飯。”
“飯菜都準備好了。”傅意澤還是擡手揉了揉葉流年的頭發,“都是你愛吃的。”
葉流年眼睛一亮,很是驚訝,“你做的?”
“夜家送過來的。”傅意澤搖了搖頭。
“啊……又是夜家。”葉流年很是沮喪,“他們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對不起他們。我是真的想不起來那個玉戒指是誰的了。”
“想不起來也別逼自己。”傅意澤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着,心裏卻沉沉的,“還有,以後不許一個人去騎馬,也不許一個人出去,我擔心你。”
“我是失憶,不是變成癡呆,傻瓜!”葉流年嘆了口氣,“我先去洗手。”
“嗯。”傅意澤點點頭,看着葉流年進了洗手間,忽然想起件事,随口問着:“你借的那個手機號碼真是夠巧的,男的女的?”
“男的!”葉流年愉快的聲音從洗手間傳出,“哈哈,我下次想約他做個訪問,他有素材哦。”
“男的?做訪問的時候我要跟着。”傅意澤的語氣酸溜溜的,把夜家送來的晚餐一一擺上桌子。
“你跟着幹嗎?”葉流年洗好手走了出來,“你跟着人家就會別扭,一定不會講故事了。”
“哪兒來那麽多故事啊,小心是個騙子!”
“什麽騙子啊,人家儀表堂堂的。”葉流年瞪了傅意澤一眼,“看他的樣子就是好人,叫什麽來着……啊,端凝!名字特別吧!”
“啪~”裝了紅酒的酒杯從傅意澤的手中滑落,他急忙蹲□撿着碎片,地毯上的紅酒迅速滲了下去,只留一大攤暗紅。端凝……端凝終于出現了。
傅意澤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他已經小心翼翼的等了一年之久。那是一種會讓人窒息的等待,随時随地的擔心,即希望葉流年在身體上痊愈,又恨不得她永遠記不起過去的事情。
葉流年在火車上出事落水,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沒救了,死定了,是他不肯放棄,瘋了一樣求人去救她,去找她。直到三天後才在沿江的岸邊找到了垂死的她。她的頭部遭受重創,整個人被江水泡的就像一片白紙。是他把她送到最好的醫院,請了最好的專家來治療,直到她蘇醒。
她醒了,卻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卻唯獨記得海平是她的目的地,她一定要去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沒辦法真正的藏起葉流年,尤其以夜家的人力物力,想不被找到幾乎是不可能的。他首先通知了葉流年的家人,征得了她家人的同意,以未婚夫的身份陪在她身邊。他要盡可能快的讓葉流年愛上他,然後心甘情願的嫁給他。
傅意澤知道自己像是個瘋子,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危險性,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可是……可他沒辦法放手,去他的道德、去他的規矩、去他的理性!
葉流年命懸一線的時候沒有什麽道德、規矩、理性能救命,有的只有他的堅持!
他已經堅持了這麽久,不能放棄,不可能放棄。
可端凝卻還是出現了,也好,他出現了也好,是時候跟他攤牌了。
傅意澤拾起了全部的碎片,微笑着站起來看着疑惑的葉流年,平靜的說着:“有什麽特別的,普通名字而已。”
葉流年沒有反對他的話,只是笑笑,心裏湧上一絲古怪的疑惑。
“流年。”
“嗯?”
“我們把婚期提前吧。”
“……可是……”
“我很想你。”傅意澤走近葉流年,居高臨下的捏起她的下巴。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啊。”
“是每天都在一起,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傅意澤慢慢的說着:“你的過去就那麽重要嗎?即使全部都忘記了又怎麽樣,你有我就行了。”
“是,我有你。”葉流年的語氣平靜而又失落,“可我沒有自己。意澤,這不是小說,不是電視劇,不是只要有愛就行了的故事。你知道那種恐懼嗎?那種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做過些什麽,是不是殺人犯是不是小偷強盜!我的一切都需要你來告訴我,這根本不是我是否相信你的問題,是掉進一個無底洞的感覺,失重、迅速的下落,會粉身碎骨。就好像……我從沒活過一樣,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的證據就是記憶,可我什麽都沒了。”
“所以呢?”傅意澤苦笑,“如果你永遠也想不起來呢?”
“那我們就如期結婚。”葉流年心疼的扳開傅意澤的手掌,他的手指被玻璃割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有血珠迸出,觸目驚心。
傅意澤不再說話,由着她跑去拿創可貼幫自己包紮,傷口不深,跟她一年前掉進江裏身上被石子刮出的傷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她那個時候疼的整夜沒辦法睡,是他抱着她,哄着她。
傅意澤忽然伸出手臂,緊緊的環住葉流年,緊緊的擁着她,就像過去一樣。
過去……可是他們之間的過去,也不過只有一年。
安靜的吃了晚飯,像往常一樣,葉流年回書房寫東西。傅意澤并不打擾她,說是出去跟朋友聚一聚。
朋友?葉流年有些奇怪,在海平住了快一年了,前半年傅意澤專心照顧她,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後半年她的身體好多了,他便接了一些項目在家做,基本也是很少分開。有一度葉流年以為他原本就是個宅男,可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他從前的博客日志,才發現他是那麽陽光、喜歡戶外運動、喜歡結交朋友的一個人,這麽說來他宅起來完全是因為她……
葉流年為此一直很內疚,她知道傅意澤的生活圈子在S市,可她卻選擇固執的留在海平,去尋找一些不知道原因的答案。
他會有朋友是她不認識的嗎?
其實葉流年并不打算追問,兩個人相處之道應該就是給彼此空間吧。
出了門,傅意澤便拔通了那個以葉流年生日為號碼的手機,即使明知道對方是誰,可真的聽到他聲音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的心裏發緊。
“好久不見。”對方似乎早料到他會打過來,直截了當的問着:“你好嗎?意澤。”
“我很好。”傅意澤發動了車子,“想必我們兩個都沒有心情敘舊,半小時後,淺灘見。
淺灘,海平的一段比較出名的沙灘,以沙質細白而著稱,可惜面積太小,開發就大打了折扣。傅意澤開了十幾分鐘便到達了,熄火下車,點了根煙,站着慢慢的等。
沒一會兒,另一輛車子緩緩的開過來停下,傅意澤看着端凝下車朝他走過來,坦然而又從容。
其實傅意澤從來都認為端凝是出色的,否則也不會讓姐姐意朵到現在都不止放棄。這就是基因嗎?葉流年落水之前說那戒指是屬于端凝的,而海平夜家的人又說擁有戒指的是他們的
後人。幾乎不用再做什麽分析,傅意澤也猜到了一年前的葉流年為什麽會那麽急的離開沙河口來海平,又是為了端凝。不管葉流年和端凝之前發生過什麽事情,不管葉流年是不是真的曾經對不起端凝,一切都夠了,還夠了,為了還債,差點讓葉流年丢了性命,即使是失憶了潛意識裏還在牢牢的尋找着海平的答案。
傅意澤再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跟端凝有任何的交集,更不會幫他任何事情!所以他代替葉流年藏起了秘密,卑鄙嗎?或許吧,他認了,從葉流年掉進江裏也不肯丢掉端凝的東西的同時,從傅意朵從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變成如今不自信的怨婦的同時,在自己平靜而簡單的生活被完全颠覆的同時,傅意澤已經認定了他這輩子最恨的、恨不得讓他消失的人,是端凝。
“你不該出現。”傅意澤冷冷的說着,對着端凝。
端凝認真的注視着傅意澤,搖了搖頭,“你不該這樣生活。”
“我怎麽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只要你不出現,一切就都是好好的。”
“如果你所謂的好好的,只要我出現就能被破壞掉,未免也太過脆弱。”
傅意澤的手指捏緊了,他承認端凝切中了要害,即便他再怎麽不想承認,也無法抹去在恐懼的事實,他一字一字的說着:“你聽着,我不想跟你辯論,也不指望你會念在以前我們關系尚算不錯的份兒上消失。我只想告訴你,如果你還有一丁點的喜歡葉流年,就請離她遠遠的,永遠不要讓她再看到你。她現在很快樂,忘記過去對她來說是最快樂、最好的事情!”
“一切所謂的最好,都不可能是以隐瞞和欺騙為前提。”端凝笑了笑,“意澤,我沒打算以過去的事情為籌碼來壓你或是提醒你,可惜連你自己都放不下。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和葉流年以前究竟發生過什麽,可是有資格、有能力對我說一句‘請你離開’的人,只有葉流年。”
“你的意思是向我宣戰嗎?”傅意澤的語氣變的冰冷。
“宣戰?”端凝的語氣仍舊波瀾不驚,“你從前不抽煙,現在抽了;你從前不會患得患失,現在有了;你從前不會這樣膽小,現在是了。意澤,你已經沒了自我,現在的你還敢說你和葉流年在一起是快樂的嗎?連你自己都做不到快樂,你又有什麽能力帶給她快樂?”
“我有愛!”
“別輕易說這個字。”端凝的心裏逐漸苦澀,“也不要跟任何人去比這個字,你愛了她多久,一年?一年半?那麽我告訴你,從她七歲開始,我愛了她……整整十八年。”
說完,轉身上車,然後離開。
這是一場沒有結果、失敗的談判,傅意澤知道端凝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擊中他的軟肋,都能讓他恨的發狂,可他下一步要做什麽,真的把葉流年鎖起來,禁止她接觸任何人嗎?端凝說的對,他已經變了,已經沒有了快樂,永遠在患得患失,這種日子……将會無休無止嗎?能解開死結的人只有葉流年,要希望她恢複記憶嗎?
答案是否定的,傅意澤知道自己已經淪陷了,陷的比姐姐意朵更深、更瘋狂。
一個人的愛是單相思的酸澀甜蜜;
兩個人的愛是幸福;
三個人的愛是糾結和痛苦;
而四個人的愛……是瘋狂。
一個人站在淺灘上抽完了最後的半盒煙,傅意澤回了家,那個跟葉流年共同的家。流年已經睡了,睡的毫無壓力。書房裏的電腦沒有關,文檔打開着,只有幾句對話:“你為什麽姓端?”
“……”
“你媽媽是不是姓蔡?”
“……”
“啊我知道,你媽媽一定是姓蔡,所以有一天就被你爸爸端走啦,哈哈哈!”
“……”
??????????
對話的後面,是一整排加了粗的大大的問號。
傅意澤當然明白這問號不會是正式的內容,而是葉流年的迷惑。
關了電腦,頹然坐在沙發上,身上沒有了一丁點的力氣。
他百般要去維護的,敵不過記憶,臉上有涼涼的水痕滑下,無聲無息的。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屏幕上閃爍的號碼是傅意朵的。
盡量平靜的接起來,說着:“姐。”
“意澤,我明天來海平。”
“明天?”
“嗯,夜園的電視劇開始籌拍了,我過來看看要怎麽布景。”
“這麽快……”
“不快了,光是劇本都創作了一年,就是那個夜然太過挑剔。怎麽樣,最近你好嗎?”
傅意澤沉默了片刻,緩緩說着:“即然你來了,我想……可以參加我和葉流年的婚禮。”
“婚禮?”傅意朵很是吃驚,“你跟爸媽說了嗎?他們還在國外,準備什麽時候辦,怎麽這麽急?”
“就像你說的,不快,已經一年了。”傅意澤的話裏蘊了濃濃的苦澀,而這種味道只能他自己品嘗,“我不打算再等下去,另外……他來了。”
他不需要說明“他”是誰,他知道姐姐會用最快的時間趕來,因為那個人幾乎已經成為了他和傅意朵的魔靥。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誰都沒資格批評別人。曾經的傅意澤覺得即然端凝并不愛姐姐,那麽姐姐就沒必要百般的挽回。可如今換成了他和葉流年,他不斷的跟自己說不要放棄,因為希望已經來臨了。他明明只需要堅持,只需要一步一步的帶着葉流年向前就可以了。可端凝卻出現了,終于。
其實到了海平以來,過上近乎“封閉”生活的人不止是傅意澤,葉流年也是。
晚天整晚她都在做夢,隐約出現個男人的身影,很模糊,像是隔了層霧。她試着把這種感覺回憶起來,沒想到夢裏的片斷源源不斷的湧出來,一方面她欣喜這種感覺,另一方面卻又很疑惑,因為這些片斷總是太過具體,甚至具體到天氣、衣服、對話,以及……哭泣。
夢太過于真實,讓葉流年恐懼。
那個男人的影子從少年開始成長,一直堅韌而孤獨。孤獨的讓葉流年透不過氣來。她并不像電視裏演的失憶人那樣,一想到過去就會頭疼俱裂。她不疼,卻悶的發狂。封閉着的記憶埋在靈魂最深處,想發芽,想破繭而出可方向卻是雜亂無章的,一根一根的枝桠向四面八方蔓延着,觸碰到心髒的銅牆鐵壁便死死的抵住無法掙脫。她需要幫助,并且在潛意識裏認為能幫助她的人……似乎并非傅意澤。
“怎麽了,不喜歡吃?”旁邊坐着的傅意澤打斷了葉流年的恍惚,“要不要再點別的。”
“哦不用了。”葉流年搖了搖頭,“我蠻喜歡的。”
“放心,你不會經常看到我,所以不用那麽為難。”傅意朵似笑非笑的語氣,眼睛并沒有看葉流年,漫不經心的吃着餐後甜點蛋糕而已。
葉流年有些頭疼,不知道傅意朵為什麽這麽不喜歡自己,從方才從機場接到她再到餐廳吃飯,傅意朵的态度一直是冷冰冰的。
勉強自己笑了笑,“姐你誤會了,我剛才好像又想到些事情,所以有點走神。”
“想到什麽?”傅意澤立即問着。
葉流年偏過頭看向傅意澤,心裏暖暖的感激,他這麽緊張自己是關心所至,不由得微笑着回應,“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一些零碎的片斷,大概是小時候的事情吧,我現在還不确定究竟是發生過的,還是夢境。”
“你是寫劇本的,也有可能對某個劇本情節有特別的記憶。”傅意朵的話不緊不慢的插了進來。
“嗯,也對。”葉流年點點頭,不打斷反駁,并非刻意讨好,可是跟姐姐打好關系也是應該的。
傅意澤看了看對面的姐姐,沒有說什麽,卻是松了一口氣。
“意澤,我去下洗手間。”葉流年也巴不得這尴尬的局面趕快結束,小聲說着。
“我陪你?”傅意澤輕聲問着。
“不用啦。”葉流年啞然失笑,“又不是小孩子。”
“嗯。”傅意澤也笑了,起身讓她出去。
葉流年站了起來問了服務生,便朝着前面轉角的洗手間走去。
“意澤,你是不是有點太将就她了。”傅意朵的語氣明顯不悅,直截了當的問着。
“你別怪她,她有她的難處,什麽都想不起來。”
“啪!”傅意朵将刀叉重重的擱下,好在他們坐的位置是餐廳的角落,旁邊還隔了一道綠色的琉璃屏風,所以應該沒人會注意得到。她幾乎是以她所能表現出的最大的克制,盡量壓低聲音,一字一字的質問着:“你們有完沒完?”
傅意澤驚訝的看着傅意朵,不明究裏。
“她的記憶就那麽重要嗎?能不能每次見面都是讓大家圍着她的故事打轉!我告訴你,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在乎她是不是想得起來什麽,你看看你,這一年來你為她放棄了多少東西,你的事業、你的追求、你的生活方式,你究竟要折騰到什麽時候?你以為把她藏着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你要毀掉你自己的幸福嗎?”
“為什麽她記起所有的東西,就會毀掉意澤的幸福?”琉璃屏風背後,走出一個極高大的男人,面帶微笑,慢條斯理的說着:“抱歉,并非我刻意偷聽,只不過這裏實在不怎麽隔音。”
“夜哥!”傅意澤頗感意外的站了起來。
夜然朝他點了點頭,随即看向傅意朵,“傅小姐,又見面了。”
“夜先生,即使您是電視劇的投資方,可您好像有些誤會,方才我說的話似乎是我們傅家的家事。”傅意朵也跟着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容已經迅速轉為職業型,語氣溫柔而禮貌,內容卻與夜然針鋒相對。
“流年是我的好朋友,她交給夜家的戒指又關系到夜家流落在外的子孫,這似乎也是我夜家的家事。傅小姐,您說是嗎?”
傅意朵怔了下,還沒想到要如何回答。
“夜哥,我們也快吃完了,流年的事情多謝你,改天請你喝酒。”傅意澤聰明的岔開話題,他現在所想的只是如何盡快離開這裏而已。
夜然微笑着點頭,這果然是個巧合,他也沒想到會在這家餐廳遇到流年。不過有些巧合也可以說是天意,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似有若無的瞟向洗手間的方向,那裏應該有另外的故事發生。
其實葉流年的方向感一直很差,尤其在她本就有些恍惚的狀态下。
洗手間并不算難找,跟着路标走就行了。男女洗手間并排,擡手掃了一眼,手便推上了挂着高跟鞋标牌的門把手。
可另一只手卻也搭上了把手,卻跟她用着相反的力将門拉住。
葉流年愕然扭頭,正對上一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孔。
“這可是男洗手間。”端凝淡淡的語氣,淺淺的笑意。
“誰說的,明明挂的是高跟……煙鬥?”并非葉流年刻意拉長語氣,實在是被标牌上的煙鬥驚住了,“這誰設計的啊,這麽像高跟鞋……”
可是……
腦海裏的影子忽然又出現了,也是一棟大廈的洗手間……她站在門口,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錯誤……
葉流年緊張的站着,呼吸似乎都收緊了,試圖讓影子更加的具體,是誰?誰曾經那樣安靜的注視着她……
“怎麽了?”端凝微皺了眉,“不舒服?”
葉流年回過神,困惑的搖了搖頭,“沒有,就是……好像剛才的事情在哪裏也發生過。”
端凝沉默下來,他又何嘗不知道,這一幕真的曾經發生過。
“呃,不好意思,擋到你了吧。”葉流年忽然意識到自己離端凝好像太近了,幾乎是貼身站着,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新而又幹淨的味道。
“沒事。”端凝平靜的說着,目不轉睛的注視着近在咫尺的葉流年,他珍惜這片刻,這個沒有過去、沒有仇恨的片刻。
“那麽……改天見吧。”葉流年讪讪的錯開身,推開女洗手間的門走了進去,卻已經忘記了自己要做些什麽。
鏡子裏的自己臉頰竟是羞澀的微粉,一雙眼睛迷惑而又甜蜜,葉流年驚訝的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瘋了嗎?看見帥哥就花癡成這樣?不會吧……傅意澤也帥啊,接近他的時候自己也很正常啊,可為什麽遇見端凝就會心跳加速。
端凝……這個只在馬會見過的人,只聽過一次的名字,怎麽記得這麽牢?
心裏有個聲音告訴自己要冷靜,可身體卻不受控制的轉身走出去,大力拉開洗手間的門。
門外的端凝側身站着,就在她拉開門的那一剎那偏過頭來看向她,他側面的輪廓很深、很耐看,微皺了眉,眼裏沒有意外和驚訝,只有濃濃的想念。
是想念……葉流年确信,她從沒像現在這樣讀懂過別人的眼神,從沒像現在這樣相信自己的感覺,她怔忡的與他對望着,近在咫尺的距離,可一個害怕、一個猶豫,沒有人能踏出那一步,沒人知道踏出後是幸或不幸,是海闊天空,還是萬丈深淵。
直到轉角處另有腳步聲出現,不緊不慢的,卻足以打斷僵持着的兩個人。
沒有誰比誰快一步,幾乎是同時的,葉流年和端凝下意識的向彼此踏出一步,彼此向對方伸出了手,這樣的舉動完全出自于葉流年的潛意識,她的身體向是不受控制一樣,她以為自己瘋了,可端凝竟也出奇的一致,他的手已經握了過來,溫暖而堅定,不容拒絕。他甚至沒有說一聲“跟我走”,就已經拉着葉流年朝着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跑去,遠離那個未知是誰的腳步聲。
腦海裏有嗡嗡的轟鳴聲,那些記憶或是夢境的碎片再次浮現,模模糊糊的場景,同樣是那個沉默着的背影,不同的是不是餐廳,而是一條寂靜的小巷,一棟白色的小屋,有腳步聲沿着林蔭路朝前走着,那個背影成熟、沉穩,即不是拒人于千裏之外,卻又讓人不敢輕易去接近,去招惹。
眼窩忽然就濕了,葉流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過。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即使一年前她在醫院
裏,得知自己忘記了大部分過去的時候也沒像現在這樣窩心的痛。拉着她的,這個叫端凝的男人究竟是誰,葉流年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确定他的來歷,可卻堅信一點:這個男人,一定是跟自己有關的!
于是她跟着他跑過走廊,沒有走正門,繞到後門出了這間西餐廳,甚至什麽都沒有帶就上了他的車,這個尚算是陌生人的車。
這超出了葉流年生活常識的想像,卻出自她本能。
端凝發動了車子,卻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裏,這裏不是S市,是海平,他像着了魔一樣帶着葉流年出來,沒有目的地。
可又怎麽樣?流年就在他的身旁,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整個車裏都彌漫着即刻骨甜蜜的氣息,不像在馬會,他只能策馬跟在她的後面,只能在遠處看着她,只能在她牽着馬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