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朕寂寂長夜中欲曙的天
謝相迎愣了片刻, 想抽回手,卻被人按着腰,貼的更近。
下一刻, 人被按在柔軟的榻上。
“留下吧, 留在朕身側, 留在淩琅身側。”
細語輕聲落在謝相迎的耳畔,謝相迎“嗯”了一聲, 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此刻的謝相迎像只任人擺布的傀儡,淩琅的目光落在謝相迎的眉眼之上,想起初見那日, 謝相迎親口對他所說的話。
“自知宮中如同狼潭虎穴, 既已入宮,便願為朕分憂。帝師說的話,怎麽能忘記。”
謝相迎說此話時, 眸中的堅毅他從未見過,可是時隔多年,淩琅突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的人了。
青絲繞在修長的指上,淩琅死死盯着榻上的喜服。他有許多話想要問懷中的人, 但此刻問出來必定是得不到回答的。
怪不得這人總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樣,原來從始至終不是北齊的人。
淩琅不知謝相迎從什麽地方來, 也不知這人是不是哪裏派來蠱惑人心的刺客。他只知道一點, 不論如何, 他都絕對不會讓這人離開北齊。
頭一次, 淩琅突然覺得身在帝位也有把控不了的東西。
這世上,萬般皆能綢缪算計, 唯獨謝相迎, 他始終千頭萬緒理不清楚。
謝相迎是被熱醒的, 醒來時腦袋脹的厲害,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竹籬,而是淩琅的寝殿。
身上的衣裳齊齊整整的穿着,榻下擺着三四個炭火盆子,怪不得這麽熱。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依稀記得昨天晚上好像總有個人在自己耳邊說話,煩的很。
身邊的床榻微皺,淩琅昨晚應該是睡在這裏的。也不知這一次自己又睡到了什麽時辰。
“帝師。”
謝相迎正揉着腦袋,不遠處淩琅掀開珠簾走了過來。
手邊遞來一碗醒酒湯,謝相迎聞着這東西,皺了皺眉。這些年生着病苦藥湯喝過不少,這會兒喝醒酒湯本不算什麽,但謝相迎愣是沒有接過手。
每次不大清醒的時候,謝相迎總會格外的孩子脾氣。
淩琅吹了吹手裏的醒酒湯,親自遞到人嘴邊。
“王家小姐好看麽?”淩琅問了一句。
謝相迎點了點頭:“好看,她……會是你的皇後。”
謝相迎見到王纓之的第一眼,就這麽覺得了,她和淩琅兩人實在是太過登對。将來也一定能治理好北齊的天下。
“為什麽?”淩琅問了一句,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麽謝相迎可以如此肯定說出這樣無法預料的事。就好似将所有的一切都掌控一般。
謝相迎接過醒酒湯,沒有說話。
淩琅知道這人一定是不想回答,才裝作沒聽到,遂又問道:“帝師喜歡年紀小的。”
“嗯……”
淩琅今年十八,找個年紀差不多的皇後也是應該。王纓之是個好本姑娘,即便今年才十六,等幾年也值得。
淩琅順着謝相迎的話又問道:“若是立了皇後,帝師就要走了吧?”
“不。”謝相迎看了淩琅一眼,眸中的慌亂一閃而過,“父親和叔父尚在北齊,臣能走到哪裏呢。”
“回竹籬呀,且操勞了這麽些時日,也該歇一歇。”淩琅的眼眸含笑,心下卻半分笑不出,他現在可以肯定,謝相迎這麽着急幫他立皇後,一定和他說的要走有關。
既然立下皇後謝相迎便會走,那他今後便再不會動立後的心思。
“是,也該歇一歇。”
謝相迎松了口氣,低頭去喝手裏的醒酒湯。
兩人坐在榻上,不多時,孫良玉在外殿求見。
淩琅讓人進來,孫良玉看了謝相迎一眼,道:“陛下,太傅大人,竹籬失火了。”
“失火了,可有傷着人?”
紅玉和幾個丫頭還在竹籬。
孫良玉道:“正在救火,無人傷着,大人可要去看看?”
“去吧,備車。”
淩琅吩咐了一句,孫良玉即刻下去備車。
兩人趕到竹籬時,唯見濃煙滾滾,火勢已歇,但屋子幾乎被燒毀了。
紅玉兩頰被熏的黢黑,含淚看着前來的馬車。
“公子……”紅玉撲上前,一下窩進謝相迎懷裏,“公子,東西都沒了,你做的東西。”
她哭的很傷心,這些年謝相迎在竹籬做的小玩意兒就這麽随着大火付之一炬了,像是從來沒出現過。
謝相迎順了順紅玉的頭發,用袖子擦了擦紅玉的臉,道:“傻丫頭,你沒事就行了,東西沒了可以再做,可人沒了不能起死回生。”
“公子……”謝相迎總是這樣溫柔,仿佛從來沒有發脾氣的時候,
“去車上歇會兒吧,一夜沒睡了。”
謝相迎讓人把紅玉帶上馬車,自己往院內走了幾步。
前來救火的人一桶水接着一桶水的澆在濃煙裏,才讓火勢沒有擴散開來。
如果昨夜不是淩琅将他帶回了通幽殿,這會兒随着那些東西燒成灰燼的就是自己了吧。
“是天災還是……”
“人為。”謝相迎看着淩琅道了一句。或許是自己這個攝政王的替身做的并不讓人滿意,那背後的人迫不及待要将他換掉吧。
淩琅的目光微動,他看着院內濃郁的黑煙,一顆心宛若沉入晴湖底一般。
“朕,會徹查的。”
“悄悄查。”
謝相迎湊近淩琅時道了一句,這音聲低沉宛若饒在耳邊的軟語呢喃。
淩琅的心下一動,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時隔多年,謝相迎還是搬進了西偏殿。在細細思量過後,謝相迎覺得只有西偏殿是最安全的,便是攝政王府,火勢也是說起就起,若是搬到将軍府,只怕會連累了将軍一家。
那人知道他昨夜吃醉了酒,會不會是殿中赴宴的幾位王爺。
趙王灌他酒的時候,正有舞姬在席間跳舞,這會兒該是沒人注意的。
難道,是趙王。
回憶起這人平日裏的賴皮模樣,謝相迎實在不相信是趙王動的手。若是這樣一個人,裝瘋賣傻這麽些年實在有些可怕。
“帝師懷疑什麽人?”淩琅見謝相迎在坐榻上雙眉緊蹙,遂問了一句。
謝相迎道:“臣不敢妄自揣測。”
淩琅伸手用帕子擦着謝相迎袖口的髒污,道:“無妨,此人敢做出殺人縱火這樣的事,已不将王法人情放在眼中了,帝師盡管說便是。”
謝相迎思量着淩琅話裏的意思,這把火相當于直接燒到了淩琅眼皮底下,确實嚣張的很。
他看了看殿內的人,淩琅會意,讓孫良玉帶着幾人守在門外。
待殿內無人,謝相迎才開口道:“趙王,成王,還有……沈太後。”
“沈氏?”
謝相迎點頭,雖不願把朝中諸多惡事,推向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但沈太後背後是強大的沈家,他不能不考慮。
聽人說沈氏入太子府之時,太子妃盛寵正濃,後來沈氏誕下郡主,便一直沒怎麽受先帝重視。直到王氏因生淩琅而仙逝,因着娘家的關系,這才有了沈氏扶養淩琅的機會。
先帝做了整整四十年太子,一生納入府中的妃子極少,沈氏入宮很大程度是先帝為了拉攏沈家鞏固自己太子的地位。
沈氏看似與世無争,白撿了個便宜兒子,但王皇後一死與之有關也未可知。
謝相迎知道淩琅和沈太後是面和心不和,但卻不敢妄自在淩琅面前提起這些。一來王皇後一死是王氏一族的痛處,二來輕易得罪沈氏沒有什麽好下場。
他隐約感覺得到宮中常提起的東偏殿,應該和沈妃脫不了幹系。
淩琅的眸子垂了一垂,似乎也在思考謝相迎所說的話。這些個人,看來确實值得懷疑。
“陛下,臣可不可以問一句,那東偏殿曾經住的究竟是什麽人?”
淩琅聽到謝相迎問這個,沉默了良久沒有開口。
果然是不能問的。
謝相迎眸中有些失望,下一刻淩琅便拉過他的衣袖低聲道:“那地方曾經住過朕的一個伴讀,名叫張念汝。他是個很溫柔的人,在朕孤苦無依的時候,為朕點過燈,讓朕有過一席光亮。後來這個人被打死了,丢在亂葬崗,朕對他有愧。”
“只是愧疚?”
謝相迎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問這句話,可當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話就是問出口了。
淩琅點頭道:“是愧疚,朕每年都會讓良玉往張家送去銀兩,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你放心。”
他很高興,謝相迎能問這個。
“臣也為陛下點過燈嗎?”謝相迎問了一句。
淩琅聞言,笑了笑道:“不,帝師點的不是燈,是朕寂寂長夜中欲曙的天。”
謝相迎覺得臉頰有些發熱,淩琅這孩子還挺會說話,什麽欲曙的天,聽着讓人心裏迷迷糊糊的。
看着坐塌上人泛紅的耳垂,淩琅心下有些發癢。殿內的格外香甜膩人,亦如眼前的人,可口的非常。
他的帝師什麽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呢。想到這個淩琅心中便一陣郁悶,他可是個男人,也不知自己究竟能等到什麽時候。
既要住在通幽殿,便不能整日和淩琅待在一處,謝相迎催着淩琅将西偏殿收拾好,淩琅拖拖拉拉半月才把西偏殿取暖的地龍點上。
晚間紅玉在收拾東西時,西偏殿的門被輕輕敲了幾下。
她将門打開,見到一個清秀丫頭端着藥過來。
“這是陛下給太傅大人的藥。”那人把東西交到紅玉手中便匆匆離去。
紅玉看着托盤裏的藥,把東西放到了桌案上。
謝相迎還在督查院沒有回來,從慕輕州那兒翻完卷宗,又去了太醫院。
本是想問有關攝政王臉傷的事,謝省一看謝相迎想張口說“攝”這個字,便将人打了出去。
“爹!”
謝相迎站在雪地裏,喊了半天,太醫院的大門始終緊閉着。
也沒必要這麽防着吧,那人又不能光明正大把太醫院燒了。
謝相迎見謝省再不出來,也就沒再強求,拍了拍身上的雪,提着宮燈往通幽殿去。
來往的街上有馬車駛過,謝相迎在寒風裏看着那四面不透風的馬車,心下也有些羨慕。
驀地,那馬車真的停了下來。
謝相迎後退幾步到邊上,給那馬車讓道。
那車的簾子被掀開,從上頭下來個人。
“謝大人。”
喚他的是個極為清麗的男子,謝相迎沒仔細看,只是略略擡手行了平禮。
男子見謝相迎一人,只道:“大人是要去通幽殿吧,雪天路滑,不如大人與我同乘馬車。”
“那……恭敬不如從命。”謝相迎确實不想再走了,冬日裏穿的厚重,走了這麽一會兒腿都發沉。
男子等謝相迎上了馬車,才跟着上去。
很窄的一輛馬車,兩個大男人坐在裏頭只留着一點縫隙。手裏的宮燈沒地方放,謝相迎索性抱在了懷裏。
“大人不記得我了。”那男子道了一句。
謝相迎借着燈火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然後搖了搖頭,他向來記不得別人的臉,這樣偏陰柔的長相,謝相迎腦子裏能跳出八九個名字。
男子淺淺笑了笑,低聲道:“大人是貴人,貴人多忘事,自然不記得我這樣的。上元夜一別,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大人,如今再見到,想親口對大人說一聲謝謝。”
上元夜,這聲音倒是确實耳熟。
謝相迎看着男子的眼睛,細細思量了好半天才想起來。
“你是蓮生!”
“是。”蓮生略略低頭,面上有羞澀之意。
謝相迎那日見到的蓮生濃妝打扮,與此刻清麗的樣子大不相同,也難怪自己認不得。
這樣子比那日要好看一些。
“蓮生公子要去何處?”謝相迎問了一句,聽卓螢說這人近些日子是不見客的,怎麽進宮來了。
蓮生沒有回答謝相迎的問題,只是略略低垂了眼眸:“到時候謝大人便知道了。”
還挺神秘,謝相迎禮貌的笑了笑,繼續看自己手裏的宮燈。
像是給一個人準備的出行馬車,兩個人坐着憋屈的很。
馬車停下時,蓮生作了一個請的動作。
趕車的小厮在地上放了下馬石,謝相迎道了一聲謝,托着馬車下了地,順道扶了一把要下來的蓮生。
前來接人的孫良玉看到二人從一輛馬車上下來,當即停下腳步。手中提着的宮燈似有千斤重。他現在有些不确定,淩琅讓他出來接人,接的是哪一位。
“良玉!”謝相迎笑着招了招手。
孫良玉硬着頭皮,往兩人面前站了一站,行禮道:“見過謝大人。”
“劉總管。”蓮生柔聲喚了一句,孫良玉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眉頭緊緊蹙着,心道這兩人怎麽偏偏就一起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