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唇與齒相纏綿
淩琅看着撞在自己胸口上的人, 薄唇勾出一個輕淺到讓人不易察覺的弧度,未等謝相迎反應過來,便拉過他的手往塔樓方向走去。
這塔叫八重寶塔, 早已荒廢許久, 破敗不堪, 唯有幾個燈籠稀稀落落地亮在夜裏,還有點看頭。
謝相迎跟着淩琅, 一路從第一層走到第八層。在花神車上凍了許久的人,這會兒一口氣上八層樓有些微微氣喘。
淩琅見謝相迎有些累,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這小孩兒怪有力氣的, 平時各地進貢的好東西沒白吃。謝相迎心裏嘆了一句, 發現淩琅已将他帶到塔樓房間外有護欄的地方。
淩琅擡手掃去欄杆上的落雪,将謝相迎舉到欄杆上對着自己。
謝相迎轉頭看,身後是八層高的地方, 底下黑漆漆陰森森的看不完全。身下坐着的是年久失修的木欄杆,謝相迎死死抓着淩琅的胳膊,生怕一個不小心從塔樓上墜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不要害怕。”淩琅說着, 用手穩住謝相迎的身子。
謝相迎一頭紮進人懷裏,心撲通撲通直跳, 心道這人說的容易, 有本事他也背對着坐欄杆上試試。
“你怕高?”淩琅問他。
謝相迎點了點頭, 希望這小兔崽子快點放自己下來。
“方才倒是沒看出來。”淩琅臉上帶着鎮定自若的笑意, 光是看着就讓人心裏窩火。
謝相迎心道自己也沒看出來,原來淩琅這小崽子話這麽多, 以前除了正事, 淩琅沒跟他放過別的屁。
“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淩琅又問他。
謝相迎搖了搖頭, 沒有說話。他不知道這地方叫什麽,但卻知道這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淩琅道:“此地名為八重寶塔,供奉的是北齊的神。從前将士們出征,百姓會來塔中祈福。新帝繼位之後這裏便廢棄了,因為動蕩的時局讓他們明白,神佛并不能護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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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還從未聽他提過。
謝相迎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穩定的支點,抓着淩琅胳膊的手松了一松。
淩琅看着謝相迎,突然道:“你和我的一個故人很像。”
“……”
謝相迎連氣兒都不敢喘,生怕淩琅看出來自己就是那位故人。
“他的性子倔一些,沒有你看着溫順。”
淩琅看向謝相迎的目光格外溫柔,讓謝相迎都有些恍惚。小孩兒這張臉實在好看,這麽柔情似水的看着一個人時,很容易讓人放下心防。
淩琅對他說了許多話,驀地謝相迎的胳膊被淩琅護住。
“你看天。”
謝相迎扭頭,漫天的燈火朝天際飛去,星星點點的光彙聚起來,像是一條通往天界的銀河。
原來北齊也天燈。
“想要嗎?”淩琅問他。
謝相迎不知道淩琅這麽問他是什麽意思,他說想要,淩琅難道會把這燈從天上摘下來給他麽。
看淩琅一副比自己還期待的模樣,謝相迎還是點了點頭。下一刻淩琅從腰後掏出一個皺巴巴折在一起的天燈。
這孩子從哪兒變出來的。
淩琅把謝相迎從欄杆上抱下來,蹲在地上将天燈裝好,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放進謝相迎手中。
“許個願吧,不要浪費。”淩琅對他道。
謝相迎點燃那燈,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許了願。
他不想做帝師了,這些年快把他累壞了。他希望淩琅快點撐起北齊的一片天,讓他今後可以高枕無憂,每天都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做個鹹魚。
謝相迎許完願,見淩琅靜靜看着自己,便伸手指了指他。
“我嗎?我從不許願,這個願望留給你。”淩琅給了謝相迎一個十分明朗的笑容,少年的自信與風發的意氣比燈火更加璀璨。
謝相迎略略怔了一怔,伸手将那明燈從塔上扔了下去。一陣冷風吹過,那燈歪歪斜斜沉了一會兒,很快飛上天際變成銀河中的一盞。
謝相迎笑了笑,覺得老天爺這是已經聽到他的心聲。
淩琅看見這人微微勾起的唇,恍然間覺得自己看到了另一個人。那個無論在何處,脊背永遠挺得筆直,會對他報以微笑的人。
兩人在八重寶塔吹了半夜的風,大半時間是淩琅在說話,謝相迎靜靜聽着,剩下一小半,便是兩人各自沉默。
也是巧了,本來不打算和小孩兒一起去太平街的,如今一起待了半夜,連天燈都放了。淩琅這孩子,平時在宮裏對着他是不怎麽說話的,怎麽如今對着不認識的人可以聊這麽久。
“你叫什麽名字。”淩琅突然問了一句。
謝相迎沒有說話,只用手指了指自己外袍上繡着的蓮花。
“蓮,這是你的名字?”
謝相迎垂眸,這是蓮生的名字。
“很适合你。”
謝相迎聽見淩琅道了一句,他緩緩擡眸,入目的是燈火下極致溫柔的一張臉。
謝相迎看着這張臉,心跳倏地快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散去,謝相迎打了個冷顫,在淩琅面前比劃了兩下示意自己想回去。
淩琅會意帶着人下了塔樓。
謝相迎被淩琅送回太平街,臨別之際,淩琅将謝相迎耳後的絹花撚在了指尖。
“這個,給我吧。”
“嗯……”
謝相迎點了點頭,最後看了雪中的淩琅一眼,往荟萃樓方向去。待卸下臉上的妝,換回衣裳才回竹籬。
紅玉還守在屋裏,聽見窗外有動靜,忙把屋門打開。
“公子怎麽回來的這樣遲,聽人說太平街起了火,公子沒事吧。”紅玉将謝相迎的雪白的大氅卸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和莫臨泉吃了會兒酒,便晚了。”謝相迎坐在炭火邊伸出手烤火,一擡眼,看見桌子上堆着大大小小幾個錦盒,遂問道,“孫總管來過?”
紅玉點頭道:“入暮前來過一趟,送了些東西,說是宮裏新制的點心。”
“你們拿着吃吧。”謝相迎看着銅盆裏燒的通紅的炭火,有些後悔自己答應蓮生上了花車,他明明是想拒絕的,可是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仿佛替他做了決定。他是個淩琅綁定了系統,又不是個蓮生。
謝相迎看着不大高興,紅玉守在一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些年來謝相迎的性子沉了許多,往年在宮裏被誰說上兩句,回來總是能給他們幾個下人調侃許久。後來似乎是被罰的次數多了,也就懶得再開口,只這麽靜靜坐着發呆。
相比之下,紅玉還是更喜歡幾年前謝相迎的性子,有些話說出來,比悶在腹中要好。
在花車上的大火驚吓一番,又在八重寶塔上吹了半夜冷風,謝相迎後半夜咳嗽地愈發厲害,基本沒有合眼。
因這一夜謝相迎一連小半個月沒往宮裏走動,整日在竹籬除了喝藥就是睡覺。天好的時候就曬曬太陽,院子裏的薄雪被曬化時,謝相迎覺得自己的病也好了不少。
“主人!”
人正迷糊着,忽然聽到耳畔傳來卓螢的聲音。
“你怎麽來了。”
這丫頭光明正大的過來,也不怕被淩琅那些探子看見。
卓螢道:“長公主府來人叫您吃酒去,叫了好幾趟了,我見主人不回信兒,來看看您還活着沒有。”
“看完快回去吧,省得被人看到。”
也不知是不是身為系統的緣故,這些年來,卓螢的樣貌始終停留在少女時的模樣,也不知這人究竟幾歲了。
卓螢看謝相迎興致缺缺,又準備睡過去,便坐在搖椅的扶手上,打算給這人再說點話。
“主人,我今兒去太平街了,你猜我看見什麽了?”
“什麽。”
這上元節過了好些日子了,還能看見什麽。
卓螢道:“原來有個名不見經傳的樂館,叫什麽明玉閣的,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麽了,人烏泱烏泱的,可多了,來聽曲兒的達官貴人都排到太平街口了。也不知是什麽曲兒,能這麽好聽?”
謝相迎聞言,笑了笑道:“哪裏是為了聽曲兒去的。”
“那是為了什麽,為了人?”
“嗯,其他的你就不必知道了。”
“告訴我嘛。”卓螢搖着謝相迎的胳膊。
謝相迎看了卓螢一眼,驀地勾了勾唇:“少兒不宜。”
“我活的可比你久。”卓螢放開謝相迎的胳膊,接着道,“我聽那些人說,好些公子哥兒都碰了壁,人在館子裏擠一天連樂師的面都見不着。你說他橫什麽呀,不就是個樂師,改天我拿金錠子砸死他。”
“怎麽怨氣這麽大。”
聽卓螢這口氣,跟被那樂師搶了飯碗的同行似的。
卓螢冷哼一聲:“我就是看不慣那人的輕狂勁兒,有本事別在樂館去沈府呀。國舅爺府上跟開學堂似的,去那學兩年,他回去自個兒都能開樂館了。”
“不一樣的,有時候越是不見反倒越是勾人,說了你也不明白。诶,我問你,人群裏有見到沈府的下人嗎?”沈為川喜歡這樣的,按理會派人去一探究竟。
卓螢道:“今兒沒有,聽說忙着宮裏的事,再過兩年陛下都能舉辦行冠禮了,這三宮六院可還空着呢。”
“行冠禮。”
謝相迎的眼睛眨了兩下,心道原來這孩子都這麽大了。
卓螢看謝相迎困勁兒也快過了,接着道:“其實這麽些年,陛下雖然總找攝政王府的麻煩,但對竹籬還挺好的,這賞賜可從來沒斷過。”
“嗯……是挺好。”謝相迎的态度頗為敷衍。
“主人不高興?”
謝相迎淺淺笑了笑,道:“阿螢,那是恩賜,是一個帝王在對臣子施恩。他一人之上的,要什麽沒有,拿點東西打發你玩兒罷了。咱們有的其他老臣也有,沒什麽特別。”
卓螢聽謝相迎這麽說,癟了癟嘴道:“我可沒看出來一樣啊,陛下要是隔三差五的親自送東西過去旁人那兒,他敢要嗎他!主人是陛下的帝師,總是有些情分與他們不同的。”
“你……”
謝相迎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卓螢心思單純,遠不能體會其中的意思。
淩琅不似尋常的孩子,八九歲時就有異于常人的頭腦和心思,他一面在自己面前裝的天真爛漫,一面又手段狠辣地排除異己。這些年,朝堂上不知消失了多少跟淩琅意見不同的言官。
他謝相迎在淩琅九歲的時候就玩兒不過他,眼下過了年淩琅就十八了,他哪裏還是淩琅的對手。再不躲着點,沒等到病死,就先一命嗚呼了。
謝相迎心裏想這麽多,再看到卓螢那張無憂無慮的臉,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她一個系統,還是別想這麽多煩心事。
打從上元節見過淩琅,謝相迎有大半個月沒再見淩琅過來。沈為川從前是最愛來竹籬吃酒的,如今忙着琢磨淩琅後院的事,也好些天沒過來。
謝相迎正念叨着,入夜沈為川的馬車停在了竹籬,說是沈太後有要事召他入宮。
倆人提着燈籠從西門進,徒步往長樂宮去。
謝相迎看沈為川始終蹙着眉,不由笑道:“國舅這是怎麽了,這鬓邊都有白頭發了。”
沈為川長嘆一口氣,道:“賢侄不明白,這選妃一事,事關朝中衆人。陛下避而不談,太後又非要立後,我這邊真是左右為難。”
“不妨先定幾個合适的人選拖着。幾個将軍家生的都是公子,估計是沒戲了。要不,往北齊以外的地方看看。”
謝相迎看了沈為川一眼,沈為川雙眉微蹙,似乎在思考謝相迎的話。
兩人正走着,身後一輛馬車緩緩經過。
這馬車并不寬敞,只能坐一個人,雖然并不大氣,卻實在秀氣,好看的很。
“那是什麽馬車?”謝相迎問了一句。
沈為川看了一眼,略略一笑道:“讓人一步登天的馬車。”
一步登天,這車還能渡人飛升?沈為川怎麽說話怪怪的。
兩人到長樂宮時,太後并未着朝服,只穿着一襲寶藍色的錦衣,頭上绾着幾支翡翠花簪。
歲月并未敗美人,除了更為成熟,沈太後這朵昙花更添了幾分高不可攀之氣。
這次把謝相迎叫來也沒別的意思。
淩琅一心在前朝上,對後宮的事從來不上眼,早些年沈為川和太後給淩琅提過幾個身家清白的女子,都被淩琅以山河未定,時局動蕩的理由拒絕。這會兒淩琅正是好年紀,再不立後也得往宮裏放幾個可心的人。
沈太後思來想去,覺得最适合辦這件事的人是謝尹。
“王丞相家的女兒今年也有十六了,謝太傅最能體察陛下的心思,陛下對哀家的話不上心,倒是很在意你的話,得空了記得在陛下面前多提幾句。”太後撫着鬓邊的海棠花簪,淡淡道了一句。
這王丞相是淩琅嫡母家的人,王家的女兒做皇後,朝中大臣必然沒什麽異議。
謝相迎的臉色不太好,這些年迫于系統的設定,他對淩琅百依百順,在外人眼裏,就是個溜須怕馬只會讨淩琅歡心的饞臣。也難怪沈太後說他最能體察淩琅的心思。
謝相迎正低着頭,雪娘進來,俯下身在沈太後耳畔說了幾句。
沈太後的蛾眉微蹙,低聲問她道:“什麽身世?”
“不是個清白人,就是這樣貌……”雪娘看了謝相迎一眼,沒把話說完。
沈太後的眸子垂了垂,待雪娘走後,笑意才漸漸回來,又對着沈為川和謝相迎囑咐了兩句,才将人放出長樂宮。
謝相迎思及方才沈太後的神色,問沈為川道:“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太後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沈為川聞言,嘆道:“聽說陛下想從宮外弄回個人回來,太後正着急呢。”
“太後不是希望淩琅能為北齊開枝散葉麽,陛下自己選人,不是正合太後的心意?”
“生不了。”
沈為川看了謝相迎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生不了是什麽意思,難道這孩子不舉?
謝相迎不大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過這既然已經入宮,他打算親自去通幽殿一趟,問問淩琅在選妃之事上有沒有自己的意見。
與沈為川分別後,淩琅轉了方向,往通幽殿去。
以往通幽殿院門都是打開的,今日居然閉的緊緊的。
謝相迎站在門外叩了幾下門,不多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
“什麽人。”
“是我。”
院門被打開,開門的正是曾經在西偏殿照顧過他的凝雲。
“大人今日怎麽來了,凍病了如何是好。”凝雲看着謝相迎眸中頗為關切。
謝相迎道:“方才太後召見,說了些事,我想與陛下商議。這會兒陛下可睡了。”
“不曾。”凝雲站在門口,眸光閃了閃,思量片刻,才将謝相迎放進來。
兩人往回廊去,不少人來來往往地搬運着東西。
謝相迎的目光順着那些人掃了掃,發現東偏殿點了燈,門也是開着的,宮人門進進出出正是在搬裏面的東西。
“東偏殿今日怎麽點燈了?”謝相迎問了一句。
凝雲看了一眼,正愁不知如何作答,不遠處孫良玉迎面走了過來。
孫良玉見凝雲與謝相迎站在一處,和聲道:“連日大雪,好些東西生了黴,宮人們在扔東西。”
“這麽多。”
謝相迎知道這些東西要盡數丢掉,忽覺大雪夜也沒有看起來那樣浪漫了,還挺奢侈。
孫良玉的目光往東偏殿瞥了瞥,凝雲會意,帶着鑰匙往東偏殿去。
“大人找陛下?”
“是。”
“這邊請。”
孫良玉帶着謝相迎往裕華池去。
“陛下,在沐浴?”謝相迎問了一句。
孫良玉笑道:“無事,陛下吩咐過,太傅可以随意。”
“多謝孫總管。”
孫良玉為謝相迎打開殿門,讓謝相迎進去,自己則守在門外。
這裕華池謝相迎從前也來過,從大門進去便是成排的屏風,迷宮似的,要走許久才到沐浴的池子。
謝相迎繞過最後一道屏風,一眼看見了熱氣缭繞中,背對着他靠在池中的淩琅。
小孩兒确實是長大了,這肩膀比自己都寬上不少。
謝相迎走進幾步,正要行禮,只聽到淩琅低沉的音聲傳入耳中:“孫總管給你說的,都記住了?”
記住什麽,雪天扔東西?
謝相迎還在納悶,那邊淩琅頭也不回的道了兩個字。
“過來。”
這人的聲音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鬼使神差的謝相迎走近了幾步,正要開口,驀地被池中人攬住腰,一把拖進了水中。
溫熱的水将身上的衣裳濕了個透徹,腕子被有力的手鉗制着。謝相迎不曾站穩,整個人沒入池中。
大口的水嗆入喉嚨,謝相迎緊閉雙眼,心肺一時間疼得厲害。
完了,他不會成為北齊第一個淹死在澡堂的人吧,真夠丢人的。
驚魂未定之際,一口氣被度了過來。
唇與齒相纏綿,修長的指節穿插在墨色的發間。
謝相迎睜大雙眼,水中淩琅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讓他的心跳險些停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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