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不快些的話,傅青軒說不定都被人吃幹抹淨了!
謝彌遜終于回過神來,身子一歪,差點兒從檐上摔下來。好在下面的人仍是喝得熱鬧,倒沒有人注意到上面的異常。
謝彌遜抱緊霁雲朝着何奎和傅青軒離開的方向急追而去。
到了房間外,兩人并未貿然進房間。謝彌遜四處觀望了一番,确定附近沒人,才在食指上吐了口唾沫,輕輕捅破窗戶紙——兩人臉同時一紅:
床上被褥散亂,何奎高大的身子正死死的壓着下面瘦削的身軀,一只手胡亂的撕扯着傅青軒的袍子,另一只手在傅青軒身上不停揉搓,嘴裏還“心肝呀,寶貝呀,疼死我了——”
謝彌遜反應很快,一把把霁雲的頭摁在懷裏,拿劍輕輕撥開門闩,搶步而入。
同一時刻,床上的何奎突然一聲悶哼。
謝彌遜一怔,傅青軒已經推開何奎笨重的身體,艱難的從床上爬起來,被撕爛的袍子裏,兩粒粉色的茱萸已是被啃咬的紅腫不堪。完好的衣服上卻是暈染上大片鮮血……
傅青軒似是也沒有料到會突然看見謝彌遜兩個,也愣在了那裏。
霁雲恰好此時探出頭來,謝彌遜一邊麻利的再次把目瞪口呆的霁雲摁在懷裏,一邊擡手揮下床兩側的帳子。
片刻後,傅青軒終于爬下床,手裏還抓了一串鑰匙。
看清兩人是誰,傅青軒臉色更加蒼白,卻抿緊了嘴唇,并不說話。
謝彌遜又探頭往帳子裏瞧了下,也是一驚,何奎心窩處一個碗大的窟窿——
真想不出,那麽一個纖秀如女子的男人,竟也如此心狠手辣。
傅青軒也不理兩人,只管跌跌撞撞往前走,只是走起路來,兩條腿卻明顯有些異常。
霁雲愣了片刻,恍然想到傅青軒趕來時,快馬揚鞭,這模樣,八成是大腿裏的肉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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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也不點明,只輕輕叫了聲:
“十一——”
一個鬼魅般的人影登時躍下,一把抱起傅青軒。
傅青軒登時驚怒交集,低斥道:
“你做什麽?滾開!”
霁雲頓時無語:這人有毛病吧?方才瞧着那般滿不在乎,這會兒又——
呀,不對!這傅青軒方才定然是第一次那般被人輕薄,這會兒反應才這麽大吧?
忙放緩了口氣輕聲道:
“公子勿怪。那是雲兒的人,救人要緊,若有冒犯,還請恕罪。”
“你的人和我什麽相幹?”傅青軒卻是并不領情,一把推開十一,執意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我并不是你三哥,需要你這般維護!”
啊?霁雲愣了一下,這話怎麽說的?若是不知道兩人敵對的關系,一定會認為這人在吃醋!
看傅青軒堅持,霁雲無法,揮手讓十一退下。
好在傅青軒雖步履艱難,走的倒不慢,不過片刻,便領着二人到了一個黑暗的囚室旁。
霁雲忙從懷裏拿出顆夜明珠來,傅青軒見狀也驚了一下:果然不愧豪富的萱草商號,竟然随便出手,便是這般大顆的夜明珠!
當下定了定神,一把把的在鎖上試着,終于,啪嗒一聲,打開了囚室。
霁雲忙舉高手裏的夜明珠,黑暗裏,正瞧見兩個骨肉如柴的孩子,正瑟縮在角落裏。
“阿珩,阿玥——”霁雲眼睛頓時紅了,方才對傅青軒僅有的一點兒同情又瞬時煙消雲散,狠狠的推開傅青軒,“讓開——”
傅青軒被推的“嗵”的一下就撞在了牆上,卻是紅着眼圈沒說一句話。
霁雲也不理傅青軒,看十一十二已經抱起兩個孩子,剛要招呼謝彌遜離開,外面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随即,本是黑沉沉的牢房四周好一下亮如白晝:
“萱草商號的大當家是吧?真是稀客啊,既然來了,幹嘛這麽急着走啊?”
衆人回頭,那獰笑着一步步逼近的彪形大漢,不是侯林又是哪個?
45萱草商號(三)
看着被圍在中間的幾人,侯林輕蔑的眼神之外更多的是得意——這樣一鍋燴了,省的再有什麽後患。
“侯林,你——”意識到侯林的想法,傅青軒臉色頓時難看之極,張開雙臂護在抱着孩子的十一十二身前,喘着氣道,“他們還小,你莫要——”
“傅青軒,怪不得你娘罵你沒出息!”侯林冷冷的瞧着傅青軒,表情猙獰,“本來念在你引來了這幾條大魚,我爹又一再替你說情,我還想着不和你計較了,沒想到你竟敢殺了我的兄弟!”
聽侯林如此說,他身後的賊人頓時鼓噪開來:“做了這小子,給二哥報仇!”
那引領着傅青軒上山的小頭目卻是咬牙切齒道:“不能這麽便宜了他!二哥不是到死都想嘗嘗這小子的滋味兒嗎,咱們不能讓二哥帶着遺憾走!”
當即就有人轟然響應:“那是自然!咱們就在二哥的身前幹死他,然後再讓他給二哥陪葬!”
“好!”
……
霁雲聽得瞠目結舌,這些人難道真當自己等人是死人不成,竟是如此肆無忌憚?瞧他們看着傅青軒時眼裏的綠光!
“好!”侯林一揮手,那些賊人終于安靜了下來,轉過頭來瞧着仍然黑巾蒙面的霁雲幾個陰笑道,“這幾位應該就是萱草商號的重要人物了,怎麽,這個時候了遮遮掩掩有用嗎?還不爬過來受死!”
“快爬過來舔爺的腳趾頭,爺說不定善心大發,讓你們死的舒服些!”那些賊人手持武器就圍了上來,個個模樣輕松無比,一副手到擒來的模樣:“還萱草商號大管事!我呸,什麽小娘養的!”
“一幫子蠢材!”霁雲嘆了口氣,緩聲道,“十一、十二。”
當即有賊人大笑出聲:“這小崽子明顯是吓傻了吧?竟然還數數——”
話音未落,只覺脖子一涼,一個鬼魅般的聲音随即在耳旁響起:
“敢笑話我主子——”
直到重重的砸在地上,那人都不敢相信,方才那人竟然沖過重圍,把自己一見割喉後又全身而退!
同一時間,十二的劍下也有幾個人倒下,被殺的衆人無一不是一劍斃命。
霁雲一把拉過仍然呆愣愣僵立在外圍的傅青軒,謝彌遜則是輕松的一劍削去一個想要靠近霁雲的賊人頭顱,那頭顱骨囵囵飛出去,一直滾到了侯林的腳下。
看到身前雙眼外凸死不瞑目的兄弟,侯林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過短短片刻,自己手裏的兄弟就交代了數個之多!瞧着霁雲等人又驚又怒:
“好,好,好一個萱草商號!”
怪不得這間商號可以在短時間崛起,原來手下竟有這麽多棘手的人物嗎!
只是那又如何?這裏可是槐山,自己的地盤!眼中一寒,忽然指着人群中的霁雲阿遜等人道:
“擒賊先擒王,先殺了他們再說!”
侯林算盤打得精得很——很明顯,那兩個武功高強的奴才護着的,定是萱草商號的首腦。只是兩個奴才太過厲害,說不定先攻擊他們的主子,那兩個奴才投鼠忌器之下先慌了手腳,一旦他們自己亂了陣腳,再對付他們必定就容易得多!
自然,方才阿遜一劍剁掉了顆人頭的樣子他也是瞧見了的,只是侯林早已經認出,阿遜其實就是那日跟在傅青川身後的貴公子罷了,也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又能厲害到哪裏去?
至于那被殺的兄弟自然也就被侯林自動自發的歸到了倒黴蛋一類——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給一劍削掉了腦袋,那不叫倒黴叫什麽?
只是奇怪的是那兩個侍衛好像沒長眼睛一般,根本理都沒理那些朝霁雲等人沖過去的山賊,仍然猛虎出山一樣朝着侯林等人撲過來。倒是傅青軒臉色一變,忙用力推了下謝彌遜:
“不用管我,快帶阿珩阿玥走——”說着抖抖索索的從地上拾起把刀就想沖出去拼命。
霁雲不由扶額:大哥,您自己站都站不穩,這樣沖出去,不是明擺着送死嗎?忙死死拉住傅青軒衣角:
“別動——”
看霁雲接二連三攔着自己,傅青軒也很是惱火,怒聲道:“你這孩子,怎麽這般胡攪蠻纏!讓你快走就走,啰嗦什——”
一句話未完,臉上忽然一熱,傅青軒順手一抹,還想要罵醒旁邊疑似吓傻的一大一小,卻在看清自己手背上沾的東西是什麽後徹底僵在了那裏,半晌,終于捂住肚子幹嘔起來:
任何人看到自己手背上忽然多出的熱乎乎的人眼珠子,都會受不了吧?
一直在後面指揮的侯林也注意到了這邊的異狀,擡眼看過來,好險沒暈過去:
自己要殺的那幾個人還是好好的站在那兒,倒是他們周圍一片殘肢斷臂……
“老大——”手忽然被人拽住,侯林低頭,卻是一個兄弟,正捂着被開膛破肚後不斷流出的腸子,“那人是,魔鬼——好,痛,殺了我吧——”
侯林這時才明白,為什麽那兩個護衛根本就不管他們的主子:原來那個貴公子根本就是比他們還要厲害的存在!不,那不是貴公子,那是嗜血修羅!
“後退,快,後退——”侯林嘶聲道。
其他賊匪也意識到不妙,以對方武功之高,自己這些人撲過去,無疑等于羊入虎口。馬上潮水一般往後退去,畢竟他們更熟悉山上的環境,雖然片刻之間又在地上留下十多具屍首,卻還是很快退到了安全地帶。
侯林臉色鐵青,縱橫安東這些年,還是第一次這般損失慘重!更讓人不能接受的是,還是在自己的地盤上!
“準備弓箭!既然你們這麽不識擡舉,那就等着變成馬蜂窩吧!”
侯林此話一出,圍牆上便出現了一排弓箭手,箭尖正對着霁雲幾個。
哪知被圍在中間毫無任何障礙物可以蔽身的幾人卻是毫無慌張的模樣,謝彌遜甚至慢悠悠的扯下蒙臉的黑巾漫不經心的擦拭着寶劍,那俊美如斯的容顏襯着四周的血海屍身,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那個一心想要睡了傅青軒的小頭目最先受不住,兩腿一軟就癱在了地上。
侯林臉色一寒,手猛地揚起:
“射——”
“噗噗”一陣利箭入肉的聲音傳來,可卻沒見箭雨飛來,被圍在中間的霁雲等人自然仍舊毫發無損。
“怎麽回事?”侯林大怒,忙回頭去瞧,卻一下驚得目瞪口呆——自己手下那些弓箭手,都歪倒在一邊,每人胸口處都有一只利箭慣胸而出,而方才那些弓箭手的位置,卻是另外一些一模一樣的黑衣人,每人手裏一張硬弓,森冷的箭尖,正指着他們這百十號人。
阿遜看都沒看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的侯林等人,把劍插回鞘中對着面前不知什麽時候突然多出的黑衣人道:“阿律,慢了些。”
黑衣人咧了咧嘴角,神情明顯有些郁悶。卻還是行禮後靠近謝彌遜和霁雲,小聲禀報着什麽。只有那不時投射過來的眼神讓侯林頭皮發麻。
“你們絕不是什麽生意人!”看着那行動整齊劃一的一隊黑衣人,侯林終于意識到不妙——這般矯健的身手,這般凜冽的氣勢,哪裏會是區區一個商號會有的,分明是一只久經沙場的勁旅!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老大,難道他們,是官府的人?”這次不止是侯林,便是他身後那些賊人也都慌了手腳。
“拿下他們。”霁雲淡然開口,“特別是那個侯林。”
傅府大宅祠堂中。
葉氏一身盛裝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供桌上排列整齊的傅家祖上靈位,最後定在傅成峰的牌位上,臉上表情說不清楚是喜悅還是悲傷:
傅青川應該已經死了吧?侯林已經趕回槐山,說是要親手結果那兩個小崽子的性命……
終究,這世上你不過只有青軒一個兒子罷了,我也才是真正的傅府老夫人,誰都無法撼動!
“傅成峰,當初你棄我如敝屣,可曾想過你的兒孫會遭此報應?”
“是嗎?自古不都是惡人遭報應嗎?俗語有雲,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葉氏,你不覺得高興的太早了嗎?”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朗笑,然後祠堂厚重的大門一下被人推開,那過于燦爛的陽光使得葉氏下意識就捂住了眼睛,再張開手時,卻是一呆:
那被綁着推進院子裏的怎麽是,侯林?
侯林兩條腿都被卸掉了,便是胳膊也僅剩下一只罷了,可見此前搏殺之慘烈,再看看那眼含煞氣逼視着自己的謝彌遜和霁雲,葉氏旋即明白,事情怕是敗露了——竟果然讓他們找到了那兩個小兔崽子的下落!
眼睛突然落到一旁失魂落魄般垂手而立的傅青軒身上,瞬時明白過來,忽然撲過去,瘋了一般掐着傅青軒的脖子道:
“畜生,是不是你,引了他們去?是不是,是不是……”
傅青軒垂着兩手,緩緩閉上眼睛,卻是一動不動,直到身子慢慢軟倒在地上。
“喂,你這個瘋婆子,他可是你兒子——”看傅青軒臉色逐漸青紫的樣子,再不阻止,怕是真會被葉氏給掐死,霁雲忙一推十一,十一雖有些不願,還是上前反剪了葉氏,霁雲忙扶住軟倒下來的傅青軒,哪知卻被狠狠的推開:
“不要,你管——”
說着跌跌撞撞的就奔葉氏而去,卻被葉氏狠狠的朝臉上抓了一下,玉一般的臉頰上,登時留下幾道瘆人的血痕:
“孽子!我只恨自己瞎了眼,沒有在你出生時便溺死你!”
十一忙要把葉氏推開,哪知傅青軒卻紅着眼睛死死的抱住葉氏不放!
霁雲皺眉,剛要開口,門忽然再次被狠狠的踹開,謝彌遜剛要呵斥,卻在看清來人時,愣了一下——
卻是侯勝正推了被五花大綁的傅青川而來。
“侯勝你大膽!”霁雲再顧不得傅青軒,一下站直了身子,“快放了我三哥!”
侯勝一眼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侯林和被十一鉗制着的葉氏,神情頓時更加瘋狂,放在傅青川脖子上的手猛一用力,便有鮮血順着鋒利的刀刃汩汩流出:
“想讓我放了他?好,那就放了林兒和翠蓮,不然,你們就等着給傅青川收屍!”
霁雲頓時有些着慌,卻被謝彌遜箍在身邊一動不能動:
“想保你兒子的命,就拿穩手裏的刀,否則——”
阿遜說着,忽然擡腳狠狠的往侯林殘存的右臂上碾壓,一陣骨頭的碎裂聲傳來,本是昏迷的侯林瞬時清醒,看到神情冷酷的阿遜,神情頓時驚恐至極:
“魔,魔鬼,魔鬼——”
一回頭,恰好瞧見侯勝,匍匐着就向侯勝爬去:
“爹,救我,爹,救救孩兒——”
侯勝猛一哆嗦,拿刀的手頓時一軟,青川順勢側身,一把奪過那把鋒利的尖刀反手一推就送進了侯勝的心窩!
“勝哥——”瞧着侯勝的身體慢慢軟倒在地,葉氏掙脫十一的手,瘋一樣的朝着侯勝撲了過來。
侯勝愣了愣,怔怔的瞧着連滾帶爬撲在自己身上的葉氏,終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啊——”葉氏抱着侯勝的屍身,仿佛傻了一般——
為什麽現在才明白,什麽金銀珠寶,什麽老夫人的名頭,都不如那個愛自己、護自己的人活着重要啊!
傅成峰,為什麽當初,我要認識你,不然,我也一定可以和勝哥快活一生吧?
“三哥——”霁雲也跑了過來,看傅青川頸邊,鮮血還在汩汩往外流,頓時心痛至極,慌忙踮起腳,想要幫青川包紮傷口。哪想到本是坐在地上的葉氏忽然拔出侯勝胸口的匕首,朝着傅青川就撲了過來:
“是你,你殺了勝哥,我要殺了你——”
正好奔過來的傅青軒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反身就撲到傅青川身上,随着“噗”的一聲鈍響,葉氏眼睜睜的瞧着自己的刀深深沒入兒子的後心處!
46身份顯赫
葉氏慢慢張開染滿兒子鮮血的雙手,眼睛僵硬的慢慢下移,最後定在傅青軒軟倒的身體上,忽然凄厲的慘叫一聲,便奪門而出。
“你——”傅青軒霍然回身,正正接住滿身是血的傅青軒。
傅青軒瞧着青川的眼裏寫滿了乞求:
“青川,放過,放過我娘,好不好……”
顧不得搭理凄厲的喊着越跑越遠的葉氏,青川死死托住傅青軒瘦弱的身體,只覺眼睛慢慢發熱:
“你怎麽這般傻,她不配做你的娘——不是她,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般……”
如此虛弱而眼含乞求的傅青軒,漸漸和那個九歲時才被二哥偷偷帶出院子的腼腆美麗男孩重疊在一起——
正是六月榴花紅,美麗男孩蒼白的臉頰上正正落了一瓣火紅欲燃的榴花,使得男孩的病弱之外更增了一份凡塵所沒有的凄美。
二哥俯身捏了捏看呆了的自己的小鼻子,溫聲道:
“這是你青軒哥哥,快喊人——”
“青軒哥哥——”青川身體一晃,他們是兄弟啊,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淚再也止不住,重重落下,一滴滴砸在神智已經有些昏沉的傅青軒臉上。
傅青軒的眼睛終于緩緩張開,那滿是死氣的鳳眼倏地溢滿了無限風情:
“青川你,方才,喊我什麽?”
從懂事起,自己就和娘在一個四面都是高牆的院子裏生活。從來沒有人告訴自己,高牆外是什麽。
直到有一天,娘把勝叔迎進屋子,把自己趕了出來,自己縮在牆角裏,看着那完全陌生的世界,真是驚恐至極。也就是那一次,自己第一次見到了因為撿一只風筝而跑的滿臉是汗卻仍好看的和畫裏人一般的二哥,傅青羽……
當二哥把自己常年寒冰一般的小手焐在熱熱的掌心時,自己第一次明白了,原來這世上除了天上的太陽和從來都是冷若冰霜、遙不可及的娘親外,還有一種更加真實的溫暖,那就是兄弟!
“你們竟然,動手殺人?”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怒吼,霁雲回頭,卻是傅元陽,正帶了一幫族人匆匆趕來。
剛進門,就瞧見一身是血的傅青軒和明顯已經沒了氣息的侯勝,臉色頓時更加陰沉——
方才葉氏忽然一身是血的從傅宅沖了出來,一頭紮進了滄河之中,到現在還沒打撈上來,現在這府裏竟又是這般模樣!
阿遜身子一動,傅元陽吓了一跳,忙厲聲道:
“都別動,官府衙差很快就到——”
阿遜擡眼瞧了傅元陽一眼,傅元陽也不知怎麽回事,竟然到了嘴邊的呵斥又生生咽了回去,本是擋在前面的身子下意識的讓開,眼睜睜的瞧着阿遜上前一步伸手拔出傅元陽後心處的匕首,血雨頓時箭一般的射了出來。
“你幹什麽?”傅青川大吃一驚,揮手就要去打阿遜,卻被霁雲抱住,“三哥莫慌,阿遜是在救人。”
“救人?”傅元陽也反應過來,氣的胡子都是抖的,“說什麽救人,這明明就是殺人!”
又吩咐族人道:
“把他們馬上綁了,衙差很快就來。”
那些族人應了一聲,或拿鐵鏟,或拿頭,發一聲喊就想往裏沖。
“喂,你們做什麽?”傅成文終于從家裏跑了出來,聽說父親帶着人去傅宅抓人了,吓得魂兒都飛了。大吼一聲就擋在了門前,一面喝令族人快退下,一面苦着臉對謝彌遜和霁雲道:
“大當家的,都是屬下辦事不利——”
沒想到兒子這麽執迷不悟,傅元陽氣的胡子都是抖的,“先把這個孽子抓了,再處置其他人!”
“爹!”傅成文噗通一聲就跪倒,央求道,“您就聽兒一次,他真的是我們萱草商號大當家!”
傅成文此言一出,不止衆鄉人,便是傅青川也大吃一驚:早想過阿遜和雲兒應該來歷不凡,可怎麽也沒想到,竟是萱草商號的當家人?!
那個年紀輕輕的貴公子,會是萱草商號的掌舵者?開什麽玩笑!那些鄉人本來想笑,卻突然想到,怎麽忘了,二少爺可是萱草商號的管事,怎麽會連自己的當家人都認錯?
對了,自家的東西還想托着二少爺賣給萱草商號呢……
這樣想着,神情頓時就有些猶疑,雖是仍然舉着手中的武器,卻竟是不敢再往裏沖!
“真是糊塗!”看到此情景,傅元陽氣得拐杖在地上搗的篤篤響,“他再是萱草商號的當家人又怎樣?不過一介卑賤商人罷了,還能大的過國法律條?”
“什麽卑賤的商人?我家遜兒也是你這樣的庶民可以妄加評論的?”一個威嚴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
傅家橋族人吓了一跳,忙回頭去瞧,卻是一個身着紫色長袍的中年男子。
男子生着一副清癯的面容,長眉入鬓,鳳眼斜挑,唇下還有幾縷美髯,就是那樣靜靜的站着,卻是讓人止不住生出仰慕之意。
那些族人吓了一跳,不由慢慢移開身子,屋裏的情景頓時一目了然。
倒是正為傅青軒縫合傷口的阿遜臉色忽然一白,頓時僵在了那裏。
霁雲心忽然一沉,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吧……
中年男子正好瞧見阿遜的背影,臉上神情明顯激動無比,不自主上前一步:
“你是,遜兒,你是遜兒,對不對?”
緊跟在男子身後的謝蘅臉色頓時很是難看——明明自己才是爹的親生兒子,為什麽爹的眼裏從來都只有那個賤種?
“美人兒——”一聲驚喜的叫聲同時傳來,卻是魏明亮,本來很是不滿爹爹為什麽要帶自己來這窮鄉僻壤,哪裏料到,竟有這般奇遇——那日被哥哥踹回府後,魏明亮又偷偷跑到街上找了很多次,卻再沒見到那美人兒的影子。
這麽多日子以來,魏明亮真是輾轉反側,茶飯不思,做夢都想再見一見那個美人兒!沒想到這會兒,竟突然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人,頓時就有些忘乎所以,再瞧瞧那些虎視眈眈圍着房間的傅家橋人,忽然明白——
怪道自己找不着人,原來美人兒是被困到這裏了。
忽然奪了把刀就沖了進去,伸開胳膊護住謝彌遜:
“美人兒,別怕,有小爺在,看他們那個敢張狂!”
又沖那些族人一揮刀子,“敢和爺搶人,也不打聽打聽爺是誰!”
一直小心翼翼在後面伺候的魏如海好險沒吓暈過去,噗通一聲就跪倒在紫衣人面前:
“公爺恕罪!”
一邊對同樣渾身發抖的長子魏明成道:
“還不快讓那個孽畜給公子賠罪!”
魏明成不敢怠慢,穿過人群,上前就一腳踹到魏明亮,自己也順勢跪倒在阿遜身前:
“公子恕罪,弟弟冒犯了公子,或殺或打,就交由公子處置!”
“哥,你說什麽呢,什麽公子,這明明是我的——”魏明亮還在迷糊,一大早就被爹揪過來,說是要來尋謝家的公子,自己不是跟着來了嗎,可你們尋謝家的公子便罷,又礙着我美人兒什麽事?
我的美人,我的美人——
魏明亮眼睛忽然睜得溜圓,眨也不眨的瞧着謝彌遜:
“你你你,你就是,就是我爹說的,謝公爺家的公子?”
話音未落,被魏明成反手狠狠的一巴掌:
“還胡說,還不快給公子磕頭認罪!”
“嗚——”魏明成這一巴掌揍得着實狠了些,魏明亮只覺頭嗡的一下,頓時鼻血與眼淚齊飛,美人兒是謝家的人,那豈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美人兒真的飛了?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麽希望了!
這樣一想頓時痛心至極,竟是趴在地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傅元陽冷眼瞧着這一切,不由暗暗冷笑,什麽謝家的公爺,這大楚被稱作公爺的謝家人也就上京謝家罷了,怎麽會來到傅家橋這樣的小地方來?
自己可不信,謝家那樣富貴滿門的王侯之家,會允許家中後輩去操賤役!
“喲呵,這裏面真熱鬧啊!”又是一陣大喇喇的笑聲傳來,傅元陽擡頭,頓時和看到了救星一般,卻是縣裏的差役到了。忙小跑着迎上去,很是恭敬的對為首的差官道:
“官爺,你們可來了,屍首還在屋裏擺着呢,一個都沒跑!”
那官差自來是威風慣了的,看這滿院子的人除了這個老頭外,竟是沒人搭理自己,頓時就有些氣悶,自顧自的就要朝中間的椅子上坐,卻被人一下拽住:
“朱永,大人面前哪有你的座位!”
朱永頓時有些着惱,一把推開拽着自己的人,拽出腰刀怒道:“你誰呀?敢在朱爺面前撒野——”
卻在看清來人的面容後,手一松,刀就掉了下來,臉上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齊大人——”
這不是郡守府的大捕頭齊勇嗎?怎麽在這裏?
還有,齊勇說“大人在此”,齊勇的大人,那不就是郡守魏如海嗎?
想通了其中的關系,朱永很是麻溜的就跪了下來。
不片刻,縣令周元也聽到了消息,快馬加鞭的趕了來,連滾帶爬的跑到院裏,一眼就看見臉色鐵青的魏如海,吓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沖着魏如海連連請罪。
哪知魏如海卻是轉向一直默不作聲的中年男子,聲音恭敬至極:
“公爺,您看——”
周元神情更加驚恐——做官的那個不是人精?本以為是郡守突然駕臨,怎麽還有一個公爺?愈發吓得頭都不敢擡了。
“周元是吧?”男子聲音溫和,“快起來吧。記得當日瓊林宴上,萬歲爺都曾對你的文章贊了一個‘好’字,一晃眼,竟已是十年有餘了……”
周元這才敢微微擡頭,看清男子容顏後,又激動的連磕了三個響頭,“周元見過公爺!”
竟果然是跺跺腳朝堂都要晃幾下的謝府現任家主美髯公謝明揚!
從周元連滾帶爬的來到院子就開始臉色不好的傅元陽終于受不住刺激,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完了!竟然真是接連出了三代皇後的上京謝家……
謝明揚親自伸手攙起周元:
“周大人免禮。既然人都齊了,老夫以為,不妨就在這裏設下公堂,把案子結了吧。”
“是,是,單憑公爺做主。”周元邊擦汗邊連連應道。
“如海也陪同審理吧。”
謝明揚吩咐了一句,便撩起袍子拾階而上,其他人都懂事的恭送謝明揚,并沒有人跟上去。
早有官差利索的上前拖了侯勝和侯林出來,十一也抱起傅青軒,十二扶着傅青川,慢慢走出祠堂,霁雲卻是重重的抱了一下始終低垂着頭的謝彌遜:
“阿遜,我在外面等你,記得,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阿遜用力抱了一下霁雲,啞聲道:
“放心,我很快就去找你。”
厚重的祠堂大門終于關上,謝明揚再也控制不住滿心的激動,伸手就想去拉阿遜,眼前卻劍光一閃。
謝明揚低頭,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劍尖正抵着自己胸口。
“別靠近我!”謝彌遜渾身上下都是毫不遮掩的厭惡。
“遜兒——”謝明揚神情凄涼,“你就這麽,恨我?”
“跟舅舅回去吧,你娘臨死時囑咐我,一定要撫養你長大成人,讓你娶妻生子,玉兒也及笄了,你們的婚事也該辦了。”
47太傅凱旋?
“又在說笑嗎?”謝彌遜神情譏諷,“你們謝家的小姐,又豈是我這樣父不詳的低賤之人可以高攀得起的?”
“遜兒,你渾說什麽?”謝明揚微微皺眉,“什麽低賤之人?即便不論才貌,單憑你是我謝明揚的甥兒這一條,這世上有幾人可以和你相比肩?再莫要如此輕賤自己!”
瞧着謝彌遜,內心複雜無比。
數年不見,遜兒出脫的更加豐神俊朗,更難得的是這份才氣。短短數年時間,竟是不靠任何一個,便創下了偌大的一份家業——自然,這些黃白之物,以謝家之豪富,是絲毫不放在眼裏的,但卻足以看得出阿遜之才華與心胸!
果然不愧是,那家人之後……
“你的甥兒?”謝明揚不提這一句還好,聽謝明揚如此說,謝彌遜的脊背繃得越來越直,手忽然按上劍柄。
看着瞬間宛若鬼煞的謝彌遜,謝明揚只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覺後退一步:“遜兒,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哈哈哈……”謝彌遜忽然仰天大笑,只是明明是笑,聽在人耳中,卻是比哭還刺耳,“你真的是我的舅舅嗎,真的是嗎……”
沒有人知道,曾經,自己對這個世間唯一有血緣關系的人多麽依戀、孺慕。雖然從小沒有爹娘,雖然背着人,即便是下人也敢任意欺淩自己,可自己也從未恨過、怨過,因為不論如何,自己還有舅父啊!舅父于自己,不但是爹、是娘,甚至是天,是自己活在世間最溫暖最幸福的支撐!
可誰能料到,就是這樣一個自己心目中神一般的存在,竟對自己懷有那般龌龊的念頭!若是自己當年沒有逃出謝府,怕是,早就被毀了吧?
流浪在這個世界上這麽多年,自己更是想明白了很多,有哪個真心愛孩子的長輩,會任由孩子聲名狼藉而絲毫不加管教?即便是比自己還年幼的謝蘅,也曾因做事不合法度而被這位舅舅鞭笞,倒是自己,不管做什麽,謝明揚卻是從未責罰……
自己當初真傻啊,竟是仗着這樣淺薄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