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膝一軟就跪倒在地:“嫂嫂——青川回來晚了,是青川對不起你——”
當初,十裏紅妝,大哥迎娶了嫂子過門,自己跑到喜堂,第一次見到長相甜美的嫂嫂。所謂長嫂如母,自己都十多歲了,嫂子眼裏,卻把自己看的和兩個侄兒一般,有什麽好東西,從來都是分成三份,有兩個侄子的,便有自己的……
明明從前那些甜蜜的幸福好像還在眼前,為什麽一夕之間就全都變了,大哥沒了,二哥也沒了,嫂嫂瘋了,兩個小侄子也不見了……
阿旺站在旁邊,偌大個漢子卻是哭的涕泗交流——
老爺一家每個都是心善的,特別是少夫人,最是憫老惜貧,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啊,為什麽會這樣悲慘呢?
“別,別哭——”
傅青川忽然感到臉上一涼,擡起頭來,淚眼朦胧中,卻是一臉污垢的慧娘,正小心翼翼的幫自己抹淚,“不哭啊,我有糖糖,我幫你找糖糖——”
傅青川一把握住慧娘的手,神情激動:“嫂子,你,你認得我了?”
沒想到卻被慧娘一下甩開,直着聲音道:
“寶寶,寶寶——”
又忽然回頭,跪在地上胡亂的翻檢起來:
“糖糖呢,糖糖呢?小寶最愛吃糖了!寶寶,娘讓你吃糖好不好?娘讓你吃糖,娘讓你吃糖,寶寶你快回來好不好,寶寶——”
一聲聲寶寶叫的越來越凄厲,聽的人肝腸寸斷。
霁雲轉身沖出草屋,很快又抓了把糖回來,一把抱住慧娘的胳膊:
“嫂子,糖在這裏。”
慧娘怔了一下,沒有接,卻也停下了瘋狂的翻檢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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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雲喘了口氣,一手抱住慧娘的胳膊,另一只手顫顫的捏了塊兒晶瑩剔透的饴糖遞過去:“嫂子,糖很甜的,你嘗嘗——”
慧娘身體猛地抖了一下,遲疑的轉過身子,沒有接糖,卻是定定的瞧着霁雲,那雙眼睛更是出奇的晶亮。
二牛雖是車夫,卻一向很自覺的把自己當成霁雲的保镖看。瞧着慧娘直盯盯的盯着霁雲,直覺心裏發毛,忙要上前一步,卻被謝彌遜攔住。
“嫂子——”霁雲把手裏的糖遞到慧娘嘴邊,“你吃——”
慧娘愣愣的瞧着霁雲,機械的張開嘴,把那顆糖含到了口裏,忽然一把緊緊抱住了霁雲,熱淚長流:
“阿珩,這些天你跑哪裏去了?娘想的你好苦……”
慧娘雖然瘦弱,可是力氣卻大得很,特別是身上,因為長時間沒有梳洗過,全是刺鼻的臭味兒。
霁雲卻一動不動,渾然未覺的任慧娘摟着。
“阿珩是,我的大侄兒。”傅青川艱難的道,阿珩今年九歲了,個頭正和霁雲一般。
“多跟她說話。”一旁的謝彌遜忽然沖霁雲道。
霁雲有些疑惑,卻仍點了點頭:“嫂子——”
“嫂子?”慧娘有些疑惑,低頭瞧着自己懷裏探出的小腦袋,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柔弱至極的笑容,“阿珩你生娘的氣了是不是?都怪娘,沒有照顧好你,對了,小玥呢,小玥,小玥——”
明明方才已經平靜下來了,可提到“小玥”這個名字,慧娘的情緒又忽然焦躁了起來。
霁雲也感覺到不對勁,忙求救似的看向謝彌遜:
“阿遜——”
謝彌遜嘆了口氣,對霁雲點點頭:
“照她說的,喊她娘。”
“娘,我餓了——”霁雲忙沖慧娘道。
“餓了?”慧娘愣了一下,果然又恢複了那溫柔娴淑的模樣,“都是娘不好,讓阿珩餓肚子,娘去給阿珩做飯……”
“阿遜,我嫂子——”傅青川探詢的望向謝彌遜。
謝彌遜搖了搖頭:
“剛才倒是一個契機,可惜……心病還須心藥醫,要想令嫂夫人完全回複,還得您的兩個侄兒——”
說着忽然住了嘴,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傅青川順着謝彌遜的眼神看去,卻是霁雲,正努力張開小小的胳膊,一下一下拍着嫂子,嫂子狂躁的情緒已經完全消失,漸漸伏在霁雲肩上,合上了雙眼……
天亮時,霁雲也完全幫慧娘洗的幹幹淨淨,雖是滿頭白發、形容憔悴,卻仍能依稀看出來慧娘昔日的嬌美……
安靜下來的慧娘似是有些害羞,并不敢和這許多人對視,只是一直拉着霁雲的手低着頭,跟在霁雲身後。
“娘,咱們回去吧。”霁雲扯了扯慧娘的胳膊道。
“好。”慧娘抿着嘴輕笑道,任霁雲把自己拉起來。經過傅青川身邊時,卻又停住腳,有些可憐巴巴的跟霁雲小聲說道,“阿珩,你再給娘顆糖好不好?”
“好。”霁雲應了一聲,順從的拿出顆糖遞給慧娘,“娘吃。”
慧娘忙搖了搖頭,輕輕道:“不是娘要吃。”
說着,快步走到傅青川面前,把那顆糖高高的舉起:
“小公子,這顆糖,給你吃——吃了,就莫要再傷心了。”
說着,把糖塞到傅青川手裏,又回身牽着霁雲繼續往前走了。
傅青川閉了閉眼睛,和謝彌遜一前一後的跟了上去,卻在注目到牆角處時,齊齊停了下來——
卻是牆角處,正有一個紙包,散落的紙包裏,一個硬邦邦卻是白生生的饅頭正躺在那裏。
中午時分,一行人終于到了傅家橋。
同樣是南方小城,傅家橋的景致卻是更顯秀麗,小橋流水、碧瓦紅牆,特別是小城東北角的一處新建的院落,更是軒麗雅致,一看就是出自大家手筆。
傅青川凝目那處院落,神情卻是越來越僵硬。
看傅青川忽然勒住馬頭,其他人也跟着站定。霁雲在車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撩開窗簾往外瞧了下,旋即轉過頭來故作無事道:
“三哥,嫂子餓了,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好不好?”
“好。”傅青川終于收回眼睛,再看向霁雲時,終于斂去了眼裏的陰郁和殺氣。
放下帷幔時,霁雲又瞧了一眼那處院落——
自己記得不錯的話,這處宅子,不正是順慶傅家老宅的模樣?
正好附近就有一家客棧,一行人便走了進去。
正是飯時,客棧裏已是高朋滿座,待看到傅青川等人,大廳裏還是靜了一靜——這麽個小地方,竟然一次出現這麽多倜傥俊秀的人物,還真是少見。
但是第一位青衫公子,瞧着已是人中龍鳳,沒想到後面那白衣男子,更是俊美至極,便是那小小少年,也是粉雕玉琢一般,還有那匹漂亮的小白馬——
有識貨的行腳商人不禁驚呼出聲:
“玉雪獅子骢,那是萬金難求的玉雪獅子骢!”
店掌櫃的也忙接了出來,很是恭敬的把幾人讓到單獨的雅座,要離開時,卻被傅青川叫住:
“敢問掌櫃的,咱們城裏近來有沒有什麽新鮮事?”
“新鮮事?”掌櫃的愣了一下,心想這些人八成是外地的,就好聽個古什麽的,當即陪了笑臉道,“咱們這地方小,新鮮事倒也有,就是不知能不能入客官的耳。”
“要說最新鮮的吧,就是原先搬到順慶的傅員外家,又搬回族裏了。啧啧,人家可真是財大氣粗啊,建的那所宅子,在咱們傅家橋這地兒,那可是頭一份兒。不過人家也合該有這福緣,那對兒母子啊,全都是積德行善的,不但一回來就出資修了學館聽說還給族裏置了幾十畝公田,便是府裏每逢初一十五還都設粥棚,哎喲,那可真是大方啊,不但米全都是上等的,而且紮根筷子都不倒,回來這大半年,已是咱們傅家橋第一大善人了,聽說好多讨飯的,還給他們供了牌位,祈禱老天保佑好人長命百——”
傅青川拿起茶碗重重的在桌子上磕了一下。
掌櫃的吓了一跳,忙看過來。
霁雲握了握桌子底下傅青川攥得緊緊的拳頭笑眯眯道:“對了,大叔,咱們這地方全都是姓傅的嗎?瞧着可真是興旺的緊。”
聽霁雲如此說,掌櫃的頓時極為自豪:
“這位小公子一瞧就是個聰明的。咱們這兒全都是姓傅,不過說起興旺來,還得感謝咱們族長家的二少爺。”
“族長家的二少爺?”霁雲有些疑惑,看掌櫃如此驕傲的樣子,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嗎?
“是啊。”掌櫃的連連點頭,得意的道,“說我們二少爺幾位可能不知道,我再說一個商號,您一定聽過。”
看掌櫃的神情,好像霁雲要是說沒聽說過,一定會遭到鄙視。
霁雲就很感興趣,笑着問道:
“是嗎,不知是哪個商號?”
掌櫃的一挺肚子,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萱草商號。”
萱草商號?霁雲一愣,下意識的看向謝彌遜——咱們萱草商號這麽有名了?
謝彌遜眯了眯眼睛,渾身都寫着“誇我吧,快來誇我吧”。
霁雲登時樂了,親自提過茶壺繞過衆人給謝彌遜斟了滿滿一杯:
“阿遜,敬你——”
倒是傅青川,卻是神情一震:
“萱草商號,咱們傅家橋的興旺又關萱草商號何事?”
“這您就不知道了吧。”掌櫃的這會兒卻是很有耐心,“咱們傅家橋的莊稼種的最好,往年這糧食的買賣必得要經過雲家的首肯,雲家說是多少錢一擔,就是多少錢。嘿,你們不知道那雲家啊,他們自家的還好說,對別家就是克扣的很,當初可把俺們傅家橋折騰的夠嗆。天幸族長家的二少是個厲害的,竟然進了萱草商號做大管事,這一來,不但糧食能賣大價錢,還有其他小玩意啊,茶葉啊,二少爺都收了!咱們傅家橋這兩年的日子才算好過了!”
那語氣,簡直族長二少就是神人一般。
霁雲不由搖頭,傅青川臉色卻更加沉重:
有萱草商號做後盾,自己和葉氏的官司怕是更難了斷!
作者有話要說:好幾天沒寫現代文那篇了,好不容易趕了出來就樂颠樂颠的去更新了,沒想到樂極生悲,竟發到了這篇文裏,吓了一跳趕緊去鎖文,才知道VIP章節是不能鎖的,耽誤了大家的寶貴時間,實在是抱歉,再次鞠躬,對不起……
40 安東之行(九)
掌櫃的離開後,雅間的氣氛便有些沉悶。
傅青川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阿遜則是不管在哪裏,眼睛都是圍着霁雲轉的。弄得一邊的慧娘緊張不已,不時膽怯的瞟一眼阿遜,身子便會往霁雲身邊偎緊一些。
霁雲忙悄悄的沖阿遜擺了擺手,回身就想安慰慧娘,一偏頭間,卻是一怔:
對面的大街上,一頂小轎忽然在一間商號面前停了下來,随着小厮恭恭敬敬的把轎簾掀開,一個身着青袍的男子矮身跨出小轎。
霁雲心裏一緊,手不自覺用力握住。
男子已經完全站在大街上,光亮的鴉黑的烏發被一只玉環扣着,腰間除一塊玉佩外并無其他裝飾,明明簡單至極的裝飾卻襯得男子的身姿越發隽秀卓逸。
男子微微側過臉來,低聲吩咐了句在旁邊伺候的随從一句什麽,因是側着身子,并不能完全看見男子的容顏,只能隐約瞧見男子輕輕揚起的若遠山般婉約風流的眉梢,及眼角一點秋水般旖旎的流光……
可也正因為看不太清,卻反而能更清晰的感受到男子周身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來!
“大哥?”霁雲“騰”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忽然有些恍惚,心神激蕩之下,朝着街心的青衣小轎就沖了過去,在男子踏上臺階前,一把死死揪住男子的後衣下擺,“大哥!”
男子慢慢回頭,霁雲卻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男子的側面瞧着倒是和大哥極像,可正面看來,雖同樣是世所難尋的美男子,卻并無多少相像之處,特別是那雙眼睛,更是死氣沉沉,宛若一潭死水般,哪比得上大哥的靈動多情而溫暖?
男子看着似有不足之症,瘦弱的身姿宛若扶風的楊柳,可盯着霁雲的眼眸卻宛若極地上的寒冰,令人不寒而栗。
“你,叫我什麽?”
“對不起。”霁雲忙道歉,只覺眼中幹澀無比,是呀,自己親眼見到大哥死去,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神情黯然道,“我認錯人了,把公子錯認成我家大哥。”
男子的神情明顯不信:這世間相像的人多了,可要說和自己相似的……
心裏突然一動,神情急切道:
“你家大哥,是,哪個?姓甚名誰?他現在在哪裏?”
“阿珩——”又一個急促的聲音忽然響起,卻是雅間裏的慧娘最先反應過來,趕緊小跑着過來,一把抱住霁雲。
看到慧娘,男子臉色一白,本是攏在衣袖中的手緊握了一下又旋即松開,再看向霁雲的神情疏忽變得陰狠。卻在看到又從客棧裏出來的傅青川幾人時,神情一滞。
“雲兒,來三哥這裏。”說話的是傅青川,只是傅青川嘴裏雖是叫着霁雲的名字,眼睛卻是盯着青衣男子——
那眼中的憤恨、絕望、惱怒、憎惡等等複雜情緒一一在傅青川眼中閃過,最終又化為沉寂。
慧娘緊緊握住霁雲的小手,沖着青衣男子可憐巴巴的笑了一下,便倉皇的要帶着霁雲離開,最後更是心急的俯身抱起霁雲就往傅青川身邊疾跑,只是慧娘畢竟太弱了,剛走了一步,就猛一踉跄,謝彌遜和傅青川忙搶上前,扶住慧娘。
慧娘卻似是對謝彌遜忌一直盯着霁雲很是不滿,一把打開謝彌遜的手,抱着霁雲就縮到了傅青川身後。
霁雲拍了拍如受驚的小兔子般的慧娘,忙哄道:“好了娘,阿珩沒事兒,有三哥在呢,快放我下來吧。”
聽霁雲喊娘,慧娘眼裏的淚瞬時變成了笑,讨好的沖着傅青川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靠近的青衣男子道:
“我家阿珩好乖的,是不是?”
青衣男子神情微微一震,便不再看慧娘,下意識的往幾人身後瞧了一眼,又很快收回,冷冷的睨了一眼傅青川,語含諷刺:
“我還以為你們三兄弟都是孝子賢孫呢!不是此生都不會回傅家橋嗎?怎麽,這就跑回來了?對了,風華絕代的傅家二公子呢?何不一塊兒出來,躲躲藏藏做什麽呢?”
傅青川定定的瞧着男子,良久終于道:“想見我二哥,傅青軒,你不配!我二哥這人對所有人都心存善意,便是對你……”
傅青川頓了下。雖然爹爹一直不承認傅青軒,甚至絕不許他在自己面前出現,可大哥也好,二哥也罷,都始終對傅青軒心存善意。甚至二哥讀書時,還特意瞞着爹爹讓傅青軒也跟着進了學館,每次見到他,也都教導自己叫這人一聲“青軒哥哥”……
這人明明是個害羞的人啊,每次二哥說什麽,或聽到自己叫“青軒哥哥”時,都笑得那般腼腆,為什麽不過兩年未見,這人,就,如此狠毒而喪心病狂?
傅青川深吸一口氣:“傅青軒,這輩子,天上地下,陽間、鬼府,我也好,大哥二哥也罷,都不會也不願再見你!”
“那是最好。”傅青軒神情漠然,“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們傅家任何一個!既如此痛恨傅家橋,痛恨我,傅青川,你還找到這裏做什麽?我記得某人不是曾經發誓說,不找到傅家二公子,此生絕不回來嗎?快帶着這些人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我們此生最好,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傅青川臉上的笑涼薄而諷刺,“是嗎?傅青軒,我還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可既然這麽恨爹,恨傅家的人,卻偏還要削尖了腦袋擠進傅家來,冠以‘傅’姓,做傅家的孝子賢孫,傅青軒,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憐,而且可悲嗎?還是你果然和你的娘一樣,低賤、無恥?!”
爹活着時,從不曾承認過傅青軒是傅家子孫,便是“青軒”這個名字,也是娘親給取的,更沒有收入傅家家譜。
可方才聽那掌櫃言說,葉氏和傅青軒回至宗族後,由族長做主,葉氏和傅青軒均錄入族譜之中,并在重新遷回祖墳的傅員外夫妻墓旁替葉氏預留好了墓地。
葉氏這個賤人,終于光明正大的坐上了傅家老夫人的位子!
傅青川的聲音并不大,卻無疑說到了傅青軒的痛處,傅青軒臉色清白不定,惡狠狠的盯着傅青川,忽然擡手就想扇過去,卻被傅青川一下叼住手腕兒,随手一帶,傅青軒一個收勢不住,撲通一聲就趴倒地上,頭正好撞在臺階上,頓時血流如注。
“三公子?”一個焦灼的聲音随即響起,緊接着一個五十許的老者帶了個三十多的壯漢從商號裏奔出,一把扶起傅青軒,怒聲對傅青川道,“四公子,再怎麽說三公子也是你哥哥不是,你怎麽這般無禮?”
傅青川盯着那蒼發老者,半晌終于冷笑道:
“二管家,原來是你。怪不得……”
父親傅成峰手下共有兩位得用的官家,大管事是才叔,二管家就是面前這位老者,侯勝。
怪不得才叔說傅青軒掌管商號不管半年,便能把所有人都給換了,原來是串通了侯勝。
“侯勝,當初我父親把你從死人堆裏扒出來,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爹的?”傅青軒聲音痛恨。
葉氏也好,侯勝也罷,都是爹曾經救過的人,可這兩個人卻合夥搶占了自己的家不說,還讓爹地下不得安寧,更設計了自己兩個年幼的侄兒!
說設麽好人有好報,那麽好的爹,那麽善良的二哥卻會得到這般報應!
按着劍柄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三哥——”霁雲聲音清脆。
傅青川一驚,神情由晦暗、痛恨、邪惡而迷茫,終于清醒過來。
“三哥,”霁雲卻仍是仰着小臉,剪水瞳眸柔和而又信賴的瞧着傅青川,“不是什麽人,都值得髒了三哥的手的。”
傅青川眼睛已全然清明,是啊,侯勝也好,葉氏也罷,自然是要一個個對付,可卻不值得自己,拿命來搏。
雲兒,嫂子,還有阿珩阿玥說不定還等着自己去救他們呢。
傅青軒也注意到了傅青川眼中瞬間的瘋狂,沒想到卻被一個小小的孩子輕而易舉給化解。而這個孩子,還口口聲聲叫傅青川三哥……
眼神不覺在霁雲身上頓了一下。
侯勝和身後臉色陰寒的壯漢也都瞧了一眼霁雲。
看旁邊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侯勝整了整衣襟,扶着傅青軒很是恭順的對傅青川躬身:
“四少爺即便對老夫人和三少爺如何不滿,也不應如此對待兄長。三少爺雖是大人大量,不怪罪四少爺你,老爺在天之靈卻一定不願意看到你們兄弟這個樣子。老夫人日日挂念着四少爺,四少爺還是随老奴回去見老夫人吧——”
“兄弟?”侯勝此言一出,旁邊圍觀的衆人頓時大嘩,看着傅青川等人的神情充滿指責,甚至有人叫嚣着,“這是什麽兄弟啊?怪不得有人傳言傅家四公子最是驕縱,鎮日裏胡作非為,甚至數年前,因惹了事端就逃往他鄉,我等還以為三少爺這般神仙人品,怎麽會有那樣不堪的弟弟?原來竟是真的嗎?”
“可不,”旁邊就有人點頭,“虧得老夫人心善,不然這般不肖子弟,早逐出家門了!”
“怪道我聽說這四公子原是定了雲家女,可雲家女死活不願意嫁進來,原來竟是這般不孝不悌之徒!”
“我們傅家只有兄弟三個罷了,還有,侯勝,別得意的太早了,告訴你的主子,讨債的,來了!”傅青川冷冷的瞧了侯勝一眼,當即轉身大踏步而去,卻是再沒有瞧一眼旁邊的傅青軒。
看傅青川離開,侯勝彎着的腰慢慢直了起來,瞧着一直跟在霁雲身邊的那匹玉雪獅子骢,眼裏露出深思的神情。
傅青軒卻是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那削瘦的身軀卻似是更加孱弱了。
41安東之行(十)
族長家古色古香的大宅就在傅家橋東側。
傅青川一行人來至族長家門前時,族裏已經有些人聞訊趕來,瞧着傅青川的模樣頗為不善。
傅青川也不理他們,自顧自上前敲門。
等了半晌,一個老仆才慢騰騰的開門,上上下下打量着傅青川,眼神裏充滿不屑。
聽傅青川說明意圖,那老仆哼了聲,拖着長聲道:
“在這兒等着吧。”
說着,“啪嗒”一聲合上門。
哪知這一去,竟是足足半個時辰之久。
圍觀的傅姓族人越來越多,對着傅青川等人指指點點,其他人倒沒什麽,慧娘的神情卻是越來越驚恐。
傅青川心知這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自己倒沒什麽,可雲兒年幼,嫂子又是這般——
剛要囑咐阿遜護着兩人回客棧休息,那朱紅色大門終于再度打開,這次卻不是那老仆,而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小厮,那小厮冷笑一聲,對傅青川道:
“族長老大人讓我問一聲,傅家郎君是順慶府的傅三郎呢,還是傅家橋的傅四郎?”
人群頓時靜了一下,暗嘆還是老族長厲害,這個問題,說起來簡單,可對傅青川而言,卻是再為難不過。
若說自己是順慶府的傅三郎,倒是顧全了顏面,可再想開口讓族長幫着主持公道,卻是千難萬難;
若說自己是傅家橋的傅四郎,自然可以把家事交予族長裁決,可也就等于承認了傅家老夫人和傅青軒的合法地位,這般情形下,再因為家産之事糾纏不清,無疑會被所有人指責。
哪知傅青川卻是沒有絲毫猶豫:
“煩請小哥通報,就說順慶府傅三郎前來拜會。”
人群頓時一寂,不遠處的胡同裏,一個青色人影愣了片刻,終于轉身踽踽而去,那本瘦弱的背影好像瞬間老了幾歲。
“他真這麽說?”軒敞亮麗的傅府大宅中,穿金戴銀、滿頭珠翠的葉氏“啪”的一聲把茶杯扔到了地上。
葉氏看着也就是四十許的婦人,面容白皙,肌膚豐腴,瞧着竟是比現時的慧娘還要年輕幾分,明顯保養的不錯。
坐在一側的侯勝驚了一下,看葉氏氣的渾身發抖,忙上前扶了葉氏的肩很是憐惜的道:
“翠蓮,你又何必生這麽大氣?莫說族長不會站到傅青川那一邊,便是要為他主持公道,讓我們把這商號分一半給他,他又能拿了什麽東西去?”
商號早已盡在自己和青軒掌握之中,便是分了一半給傅青川,自己也能保證他落不到一個銅板!
哪知卻被葉氏一把推開:“你不懂,你不懂!”
這輩子自己最恨的,就是傅家人!當初自己一腔癡情都交付在傅成峰身上。本以為自己绮年玉貌,和英俊潇灑的傅成峰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好姻緣。
除此之外,自己更羨慕傅成峰對妻子的那份兒癡情!便是夢裏也想着,若成峰能把那些兒對夫人的情意分幾分給自己,便是死了,也甘願啊!
哪料想傅成峰竟如此絕情,竟是沒有絲毫猶豫的就把自己撂到了一邊!甚至讓人給自己送了一碗斷子藥。
本來被送往農莊後,自己一直昏昏沉沉,心裏卻還有一點希望:那藥湯自己不過是含在嘴裏,待人離開後,又盡數吐了出來。若天可憐見,說不定會送一個孩兒給自己,那自己這輩子,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後來果然上天垂憐,竟讓自己一舉得男。
有了成峰的骨肉,自己歡天喜地的抱着孩兒回了家,以為終于可以苦盡甘來了!哪知傅成峰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湮滅了自己所有的希望!
每次遠遠的看到傅成峰和夫人恩愛缱绻,或者聽到傅成峰或嚴厲或溫和的教導那三個孩兒,自己都幾乎恨得發瘋:
自己不也是他傅成峰的女人嗎?為什麽要對自己如此絕情?軒兒不也同樣是他的骨肉嗎?為什麽連一聲爹都不能喊?為什麽自己母子要像老鼠一樣這般見不得人?
從那時起,葉氏就發誓,這一輩子,自己一定要和軒兒光明正大的做傅家人——自己要做名正言順的傅家老夫人,軒兒要做堂堂皇皇的傅家公子!
即便傅成峰死了,自己也要葬在他的身邊,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穴!然後到地下告訴他,他的孩兒有多慘,自己還是睡在了他的身邊!
自己要讓他做鬼也不得安寧!
“翠蓮,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難道你還是放不下他嗎?”侯勝直直的瞧着葉氏,聲音隐忍,神情悲苦。
葉氏愣了一下,任侯勝抱着自己,聲音逐漸哽咽:
“阿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終于還是推開侯勝咬着牙道: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讓他們備轎,我要親自去見那個小畜生!”
自己一定要去,雖然傅成峰已經死了,自己也要讓他們的兒子清楚,現在,自己才是傅家名正言順的老夫人!
族長家裏。
傅家族長名叫傅元陽,按輩分,是傅青川爺爺輩的人。今年已是七十高齡,雖是須發皆白,卻仍耳目清明。
擡眼瞧着被仆人引領着進入內廳的傅青川等人,不由皺了下眉頭。
這傅青川不止容貌舉止甚肖其父,便是行事方式也都是一般的執拗。
當初傅成峰母親故去後,族人也都很是同情,可因為這件事便離族而去也委實太不明智。
更不要說後來和雲家結親,族裏派人拜望傅成峰,原想着傅成峰可以幫族人說項一下,卻不料傅成峰竟是百般推诿。
好在那葉氏和傅青軒倒還是個識時務的!
“順慶府傅家三郎傅青川,見過族長老大人。”傅青川入客廳見禮。
傅元陽擡了擡眼皮兒,并沒有馬上叫起,上上下下打量了傅青川一番,才淡然道:
“傅三公子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見教?”
傅青川神情悲怆:“傅青川不孝,使得奸人有可乘之機,利用青川離家遠游之時,遷了先父母墳茔來傅家宗祠,讓爹娘地下不得安寧!傅青川此來不為別事,只為請回先父母靈柩歸葬,還請族長成全!”
“你——”沒想到傅青川竟如此直言不諱,傅元陽心裏不由大為惱火,怫然道,“凡入我傅家橋宗祠的皆是全族人認可的傅氏族人,你是順慶傅家,與我傅家橋有何相幹?”
心裏更是對傅青川大為不喜。若這孩子軟語相求,自己或可看在當初族裏确曾虧欠了傅成峰的份上,幫他一二,沒想到這娃子卻是這般桀骜不馴之人!
“老族長明鑒,”傅青川眼裏冷光一閃,卻仍是強壓下心頭的怒火道,“不是小子無禮,實在是不敢違了先父遺願。老族長既是一族之長,更是傅家橋威望之所在,切不可聽信奸人言語,壞了自己一世名頭。只要老族長允了小子所求,青川願意——”
話音未落,一個惶急的女子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川兒,你怎麽這般同族長講話?”
衆人回頭,卻是一個四十許的雍容婦人,正在一幫傅家族人的簇擁下快步往客廳而來。
婦人看到長身玉立的傅青川,兩眼登時含滿了淚水,緊走幾步就想去拉傅青川的手。
哪知本是瑟縮在傅青川身後的慧娘正好探出頭來,看到婦人,旋即凄厲的慘叫起來:
“別打慧娘,慧娘不是掃把星,別打慧娘——”
又忽然把頭用力的往牆上撞:“慧娘是掃把星,慧娘該死,慧娘該死,慧娘該死,慧娘死了,青川就能回來了,阿珩阿玥也會回來——”
阿遜忙上前一步,在慧娘身上紮了一針。傅青川一把接住已經把頭碰出了血的慧娘,瞪着眼前的葉氏,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這蛇蠍女人,還敢在我面前出現?”
葉氏似是吓了一跳,旋即神情悲傷的道:
“川兒,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娘——”
“閉嘴!”傅青川森然道,“你是誰的娘?”
“你——”葉氏忽然掩面大哭,“你認不認我,終歸我是你爹用轎子擡回去的!我知道你是怪我和你兄長沒跟你商量便拿出些家産捐給族裏,可一筆寫不出兩個‘傅’字,你爹終是傅家橋的人,又都是傅家兒郎,娘和你兄長如何忍心瞧着有族人落魄而袖手旁觀?便是你爹在世,也必會全力救助!罷了,咱家現在也就你和兄長兩人罷了,便是你心裏沒我這個……我也不能看着你流落街頭。家裏的生意,你若想要,盡可拿去,我絕不許你兄長同你相争。我只盼着你們兄弟,能和和睦睦就好……”
葉氏一番話說得凄切動人,便是鐵石心腸也不禁為之感動。
當下便有那些受了葉氏恩惠的族人沖着傅青川怒罵道:
“哎喲,這般沒良心的兒子,也不怕天打五雷轟啊!”
“真真是不要臉,想謀奪家財,竟拿過世的爹娘作伐,真是造孽喲!”
霁雲卻聽得不住冷笑——這女人果然狡詐,一番話說的真是滴水不漏,可惜,她碰到的是三哥。
自己記得不差的話,前世三哥就最是睿智多謀,從投身仕途,便是朝中再奸猾之人,也從未在三哥面前讨得了好去!這女人以為三哥年幼便好欺嗎,真是做夢。
這般想着便擡頭無比信賴的瞧着傅青川。
傅青川本已氣怒交加理智盡失,突然觸到霁雲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