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外人不知道,盤踞安東數年之久的魏明成卻明白,安東有五分之一的稻糧為雲家所出,論起豪富,在安東絕對是首屈一指,甚至在整個大楚,也是數得着的。
而方修林最厲害的背景,也不過有個在太子面前得寵的姐姐罷了,不明白雲家怎麽想的,竟是甘願把美貌的雲錦芳給了這小子不說,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是做妾?
36安東之行(五)
謝蘅也不覺瞧了眼方修林,這點也是謝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太子要拉攏雲家而雲家也甘願受拉攏已是顯而易見的
——對太子而言,雲家的財力無疑是不小的助力,特別是雲家囤集的大批糧食,更有太多謀劃的餘地。
而雲家而言,雖不得以,卻也再沒有其他路好走。
怪只怪雲家人自己有眼無珠,錯待了雲蓮心。不但眼睜睜的瞧着當家主母害死了雲蓮心之母,還對雲蓮心百般虐待,合族人等竟沒有哪怕一個人替她出過一次頭。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所有人都認為絕不會有出頭之日的雲蓮心竟會得皇上垂憐,得以入宮為妃,後來更是寵冠後宮!
得到這個消息,雲家頓時就慌了神兒。而那主母就更是昏聩,竟然害怕之下,聽了皇後的分派,在害死雲蓮心一事上出力不少。本以為靠上了太子,至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哪想到一直沒放在眼裏的楚昭卻又成為皇子中的一匹黑馬,竟是和太子形成分庭抗禮之勢。而只要容文翰和高岳凱旋而歸,楚昭一方成功的籌碼必然随之大大增加。
自然,即便如此,謝家可也不會認為太子就會輸給楚昭。畢竟皇後娘家勢大,又經營了這麽多年,楚昭一個連外家都無法借力的弱勢皇子,怎麽可能會踢掉太子殿下,登上那至高之位。
可耐不住雲家怕啊!若說這之前,雲家牽連到雲蓮心之死時還是處處小心,不願和太子一派牽扯太深,可事到如今,還是沉不住氣了!這次看着是要破釜沉舟,要明确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這雲錦芳雖是庶女,卻是雲蓮心同父異母哥哥唯一的女兒,也就是說,雲錦芳可是楚昭一點兒不打折扣的親表妹。
把楚昭的表妹嫁人,還是嫁給太子的小舅子為妾,無疑既是狠狠的打楚昭的臉,更是向楚昭宣戰,意味着雲家和楚昭的徹底決裂。
這中間好處自不必說,只自己委實不解,為何這天大的便宜會落在方修林的頭上?
聽大哥言語間,好像和方修林的娘子有關系,不過大哥也是一知半解的模樣。不是說方修林家的娘子是一個不良于行的無鹽女嗎?難道還有什麽是自己不知道的?
方修林卻只低了頭啜酒,對兩人的困惑只做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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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城外。
霁雲親自端了碗水用手帕蘸着一點點擦去傅青川頭上的血跡,當傅青川隽秀的眉眼漸漸清晰,霁雲越來越篤定,這人怕真是大哥的血親呢。
容貌上自然不如大哥明秀奪人,眉眼間卻還是有幾分相似,特別是那種淡然自持,更是如出一撤。
“唔——”傅青川□了一聲終于緩緩睜開眼來,面前模糊的容顏漸漸清晰,竟然是,客棧裏邂逅的那對兒兄弟,忙強撐着身子坐起來,“多謝,咝——”
卻不小心碰到了傷口,不覺吸了口氣。
霁雲忙去拿藥膏,卻被謝彌遜攔住,自己摳了一坨面無表情的遞到傅青川面前:
“自己塗。”
藥膏色澤晶瑩氣味兒芳香,明顯是上好的藥物,傅青川忙道謝後接過來,自己在額角塗抹。
剛抹勻,霁雲已經打了個盆水過來,示意傅青川清洗一下。
阿遜的臉色愈加不好看——總覺得霁雲待這個傅青川太不一樣,看霁雲這般殷勤伺候,心裏真是不舒服的緊。
霁雲卻是完全沒注意到阿遜的表情,還沉浸在震驚的情緒中——
這人就是傅青川,雖不敢确定這人是不是和大哥有關系,卻已經确定,這人和自己确是大大的有關系。
準确一點兒說,傅青川此人,上一世千真萬确是爹座下第一得意門生,還是,爹曾經屬意為自己選的如意郎君——
“青川為人極重情意,人品清俊絕不至辱沒了我家雲兒,別人看他家世不顯,爹卻覺着我家雲兒若是嫁了過去,必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所以老爹,您到底是有多愛閨女啊,竟是把天下娘親的心思都摸了個透,便是選相公也要選自家女兒鎮得住的——
這就是典型的高娶低嫁啊,無論女兒身在何方,放心,老爹都是你堅強的後盾,敢欺負我閨女,看老泰山不摔你鞋撥子!
只是自己記得不錯的話,據爹爹說,傅青川是大楚第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以致狀元跨馬游街時,上京幾乎是萬人空巷,争相一睹新科狀元公的真顏,一時多少少女失落了一顆芳心在狀元公的身上。
而自己當時不過一個身敗名裂的被休女子罷了,又怎麽配得上那樣俊雅的狀元郎?
卻也明白,那定是爹爹未尋到自己時,無數次替自己設想的幸福生活畫面……
“不能做夫妻也好。”爹臨終時摟着自己喃喃,“爹沒辦法再護着你了,總要有個人,能為我兒,遮風擋雨,乖啊,見了昭兒或青川,叫他們兄長,放心,看在爹的面子上,他們便是如何惱你,也會護着不讓別人欺負了你去……”
這一世不時想起爹爹說過的話,無事的時候也曾思量:前世楚昭占了自己爹爹這麽久,自己才不給他當妹子,那傅青川嗎,自己還可以考慮。
忽然明白怪不得上一世傅青川年屆而立卻仍是孑然一身,現在看來,怕是和雲家小姐有關吧?
傅青川勉力扶着樹站起身,向霁雲謝彌遜一拱手:
“多謝二位相救,青川敢問二位恩公高姓大名?”
“謝彌遜。”謝彌遜應了聲,手握了霁雲的肩,“我弟弟,阿開。”
“原來是兩位謝公子。”傅青川再次道謝,雖然明知道親兄弟的話怎麽會互相以名字相稱,卻也不揭破,“不知兩位公子要到哪裏去,可有需青川效勞之處?”
霁雲忙伸出手,偷偷扯了下謝彌遜的衣襟。
“傅公子既如此說,我們确有一事想請教公子。”阿遜毫不客氣的道。
“請教一說,青川實不敢當。公子但有所問,青川定知無不言。”雖是形容狼狽不堪,傅青川卻依然溫文有禮。
“是這樣的,”這次開口的是霁雲,緊張之下,不自覺握緊了謝彌遜的手,“我們是來尋親的。”
“尋親?在安東嗎?”傅青川就有些疑惑。
“不知道。”霁雲神情黯然,“是,我,義結金蘭的大哥……”
當下細細描述了青公子的容貌,“大哥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的名字,便是離去時,也只說了‘哥’‘青川’這兩個字,我和阿遜找了兩年,可卻沒有一點兒線索——”
正訴說間,手卻一下被死死抓住,霁雲愕然,擡起頭來,卻是傅青川。只是此時的傅青川,哪還有一點兒方才淡然自持的溫文爾雅模樣?一雙清俊的眼眸恐慌而無措,即便方才被雲家人粗暴的橫加打罵時,都沒見傅青川如此大失分寸的樣子!
“你來瞧,你口中的大哥,是不是,這個人?還有,你說離去,離去,又是何意?”短短的一句話,卻幾乎耗盡了傅青川全身的力氣,若不是有背後的大樹支撐,怕是早就站不住了!
霁雲愕然,正對上傅青川手中薄薄的一頁宣紙上青公子栩栩如生的容顏,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
“你果真是,大哥的家人嗎——”
“你真的見過,我二哥?他現在,在哪裏——”傅青川眼睛血紅,望着霁雲的眼神充滿了懼意——一定是自己多想了,那麽好的二哥怎麽會有事?竟是選擇性的忽略霁雲口中的“離去”二字。
霁雲眼神不自覺溜向馬車,難過之餘卻又有些猶豫,傅青川現在的模樣,又怎麽禁得起……
傅青川愣了一下,一把推開霁雲,踉跄着往那輛靜靜停着的青布馬車而去,到了近前,一把掀開車帷幔,一眼看到兩個盛着骨灰的小甕,身子猛地一晃,抖着手指着小甕道:
“這是,誰的?”
沒想到傅青川反應如此大,霁雲頓時就有些無措,讷讷着不知說什麽好。
“說——”傅青川聲音都有些鐵鏽味兒,神情更是凄厲之極。
“告訴他吧。”便是從不關心他人生死的阿遜也頓時有些不忍。
霁雲愣了片刻,忽然推開傅青川,自己爬上車捧了骨灰下來,雙手捧着舉到傅青川面前,望天祝禱:
“大哥,雲兒終于找到你家青川了,現在,雲兒把你交給傅公子可好?見到傅公子,你一定很開心的對不對?”
朝夕相處了那些許時日,卻從未見大哥有過展顏歡笑的樣子,倒是臨終前,提到青川說道回家時,大哥笑的那麽開心……
傅青川宛若傻了般,想要往後退,腳卻仿佛長了自己意志般釘在地上一動不能動,良久,終于機械的張開雙臂抱住了小甕,然後理也不理霁雲等人,竟是如風一般轉身就走,嘴裏不住喃喃道:
“二哥,咱們回家,青川帶你回家——”
哪知剛走了幾步,卻噗的吐了一口血出來,人更是仰面朝天栽了下去。那雙手卻依然牢牢的把裝滿骨灰的小甕護在胸前!
37安東之行(六)
“阿遜,你快來瞧瞧傅公子這是怎麽了?”霁雲被唬了一跳,忙俯□來察看。
阿遜疾步過來,探了一下傅青川的脈搏,沖霁雲點點頭:
“身體無礙,只是猝聞大變,傷心過度罷了!”
取出自己随身攜帶的金針,刺入傅青川胸口,不過片刻,傅青川再度悠悠醒轉。
看到神情焦灼的霁雲,傅青川臉色又是一白,霁雲吓了一跳,忙拿了金針準備好,唯恐傅青川再昏過去。
哪知傅青川不過身子晃了晃,下意識的抱緊青瓷小甕,卻是沒有再倒下。
看霁雲淚珠盈盈,一臉擔心的樣子,傅青川慘然一笑:
“對不住,讓小公子你擔心了。”
“哪有——”霁雲吸了吸鼻子不住搖頭,又把水壺小心的遞到傅青川唇邊,狠狠抹了把眼淚,長吸一口氣道,“能夠回家,回到深愛的家人身邊,大哥心裏一定很開心,我,不哭,傅公子,也不好難過了,不然,大哥地下有知,肯定也會不開心的——”
嘴裏雖是這般說,卻怎麽也控制不住眼裏的酸澀,心頭更是好像被什麽人給狠狠扯了下般,當初親眼看到血跡斑斑的大哥死在自己懷裏時的那種心痛,再次席卷而來。
傅青川怔了片刻,終于伸出一只手,攬住霁雲的肩膀,啞聲道:
“我二哥既然肯認你做兄弟,心裏定然是喜歡極了你,別叫我傅公子,叫我三哥吧。這些年,苦了你了,想要哭就哭吧,以後,我,就是你哥哥。”
口裏說着,兩滴大大的淚珠重重的落了下來,正砸在霁雲的小臉上。
霁雲本就是強撐着,聽傅青川這麽說,終于忍不住伏在傅青川懷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三,三哥,我也,也好想大哥——”
傅青川眼淚也是越落越急——從今後,自己再不是從前被大哥二哥寵着的無憂無慮的傅家老幺了,自己是懷裏這個小人兒的哥哥,是兩個年幼侄兒的小叔子,是傅家的頂梁柱。大哥沒了,二哥也走了,以後傅家就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了。現在放任自己哭一次,然後自己再不會也不能流淚了!
謝彌遜看霁雲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縮成一團的模樣,只覺心疼無比,忍了會兒終是上前一步,握住霁雲的肩往自己懷裏一帶,邊輕輕的一下一下拍着霁雲的背邊沖着傅青川道:
“不知傅公子家在哪裏?咱們還是,快些趕回去吧。”
傅青川黯然點頭,踉跄着起身,一旁的二牛忙扶住。
傅青川垂了頭,怔怔的瞧着懷裏冰冷的小甕,良久終于道:
“二哥,咱們回家吧,青川,帶你回家。”
說着一手抱了小甕,一手牽了霁雲,徑直往馬車而去。
謝彌遜愣了片刻,忙也跟了上去。好在馬車夠寬大,便是三人一起坐上去,也仍是寬裕的很。
瞧着緊随而來的謝彌遜,傅青川怔了下,有些歉然的的對謝彌遜道:“方才是,青川魯莽了。我只是想問問開兒,我二哥,是怎麽死的?”
開兒?霁雲怔了怔,輕輕搖了搖頭:
“雲兒不敢欺瞞三哥,我的本名并不叫阿開,我叫霁雲,姓容,三哥叫我,霁雲就好。”
“霁雲?”傅青川一愣,神情有些驚疑不定,“你是,女孩兒家?”
霁雲點頭,神情悲涼:“當初,本想告訴大哥的,可大哥卻走的太急,雲兒還沒來得及開口——”
傅青川瞧着霁雲悲喜交集:
“原來青川不是多了個弟弟,而是,多了個妹妹嗎?要是二哥地下有知,不知該有多歡喜!記得二哥當年一直念叨着,想要娘再添個妹妹來,沒想到終被他尋到了你,還是這麽個重情重義的——”
便是現在,雲兒也不過十多歲吧,那當年大哥身死時,雲兒豈不是更加年幼?卻抱着二哥的骨灰天南地北的找了這麽久:
“好雲兒,苦了你了——”
“大哥家也是兩個皮猴子,若是大嫂知曉又多了個妹子,不定多歡喜呢!”
說道最後,聲音越來越沙啞。
“嗯。”霁雲哽咽着點頭,”大哥一直待我很好,便是當初離去時,我也是守在身邊的,大哥他,走時,還算,安心——”
看傅青川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霁雲只得硬着頭皮再次強調道:
“真的,很,安心——”
最後幾個字,霁雲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口來。對受盡折磨和屈辱的大哥而言,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吧?
可自己又如何忍心,把大哥當時的情形給說出口?那樣的話,說不定傅青川會被擊垮……
更重要的是,現在太子一派勢力仍然是如日中天,若傅青川知道真實的情況,貿貿然去找太子報仇,後果怕會不堪設想!
大哥走了,自己有義務去保護他的親人們。要報大哥的仇,也不急于這一時,自己有絕對的把握,最後的勝利者是楚昭,總有一天,自己會讓太子付出該付的代價!
“很,安心?”傅青川一下怔了,忽然瞧向另一個青瓷小甕,慢慢仰頭,把再次湧出的淚水給逼了回去,然後才艱難的問道,“這裏呢,又是,誰的骨灰?”
“這是,嫂子的。”霁雲輕輕道,玉娘,一個重情重義的奇女子呢,“大哥走後不久,嫂子過度傷心之下,也……”
“是,是嗎?”傅青川擡頭瞧着窗外,半晌沒有做聲,終于背過身去,重重的咳了一下。
霁雲仍是滿心酸楚,并未發現有什麽不對,謝彌遜卻清楚地瞧見傅青川指縫間有暗紅色的液體滲出。
“大哥,二哥也去了,你是不是已經見到他了?兩位哥哥一向最疼阿川,這次怎麽,這般狠心呢……傅家這麽重的擔子,就要撂給青川一個嗎……兩位哥哥放心,以前是青川愚頑,從今後,再不會了!青川一定會照顧好整個傅家,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了他們去!”
傅青川的家距安東郡并不遠,是在一個叫順慶的鎮子上。
将近天黑時分,霁雲一行終于到了順慶。
傅青川指着鎮中間一間朱門紅瓦的大宅子道:
“就是這裏。雲兒和阿遜稍候,我去叫門。”
小心的把一路抱着的骨灰放好,傅青川跳下馬車,徑直往大宅而去。
傅青川剛敲了一下,門便從裏面打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出來,有些奇怪的上下打量着傅青川:
“這位公子,是來找我們家老爺的嗎?”
“什麽你家老爺?”傅青川一愣,“你是誰,怎麽會在我家?”
這人如此陌生,竟不是家裏的老人兒?難不成是自己離開後又買的奴才?
只是大哥已然過世,家中只有嫂嫂和自己庶出哥哥謝青軒以及庶母罷了,自己不在家,理應是嫂嫂當家才對,怎麽這奴才卻說什麽老爺?
那家丁差點兒給氣樂了:“看着是個眉清目秀的,卻原來竟是個癡漢嗎?你自來我家敲門,怎麽反倒倒打一耙,說什麽這是你家?”
“怎麽會!”傅青川差點兒站不住,“這,明明,是我家的,你到底是誰,管家才叔呢——”
霁雲和謝彌遜看情形不對,也忙下了車:
“三哥,發生什麽事了?”
霁雲轉過身沖家丁道:
“這裏不是傅家老宅嗎?你是哪家人,怎麽會在這裏?”
那家丁本是滿面狐疑,聽霁雲這樣問才明白過來:
“公子早說啊。這裏原先是傅家的宅子,只是一年前,傅府老夫人做主,把宅子賣給我家老爺了。你說的傅家,早搬走了!”
“老夫人?搬走了?搬哪裏去了?”傅青川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急切之下,一把握住那家丁手腕。
府裏當家的應是自己嫂嫂啊,什麽時候多出來個老夫人?而且這宅子,乃是爹爹親手所建,臨終時更是留下遺言,說是此宅留傳後代子孫,決不可變賣。怎麽現在卻忽然轉易他人?
那家丁疼的“啊”了一聲,用力推開傅青川,很是惱怒道:
“喂,你這人怎麽回事兒!我們來時,傅家已經搬走了,誰知道搬哪兒去了!快走,快走,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說着推推搡搡的就把幾個人推出了門。
許是這裏擾攘聲過于喧嚣,漸漸有些附近住戶聚攏來,中間一個穿粗布衣衫的老者愣了片刻,忽然排開衆人跑了過來,一把握住傅青川的手。哭叫道:
“三少爺,他們都說你死了,老奴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你了啊!”
傅青川一驚,這才看清眼前的老者:
“才叔,是你!誰說我死了?我嫂子呢,還有兩個侄兒,他們都去了哪裏?又是哪個做主賣了我們傅家老宅子的?”
哪想到才叔愣了片刻忽然更大聲的痛哭起來:“嗚——三少爺,你怎麽這個時候才回來啊!”
“就是。”
“可憐了慧娘,還有兩個小少爺……”
旁邊的人也小聲議論開來。傅青川越聽越不對勁,正要再問,一個壯實的中年人聽到哭聲走了過來,邊走邊急道:
“爹,您怎麽又哭起來了?又想三少爺了,您放心,孩兒會接着去——”
待走到近前,突然一愣,神情激動的瞧着傅青川:
“三少爺,真的是您啊!我還以為,我爹他又糊塗了呢!”
說着上前一步攙住才叔,紅着眼睛道:
“爹,三少爺回來,您應該高興啊。終于有人可以給少夫人做主了!”
“到底怎麽回事?嫂嫂她,怎麽了?”
“哎,說來話長啊!”才叔抹了把淚道,顫顫巍巍的攙着傅青川,“三少爺不嫌棄,就到老奴家坐一會兒,老奴這些話,憋得太久了——”
幾個人跟着才叔去了旁邊不遠的一個破舊的宅子,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屋,傅青川鼻子一酸:
才叔一直是傅府的管家,自來待自己比他自己的兒子都親厚,傅家也從來不拿才叔當奴才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叔竟會落魄到這般境地?
哪知剛站定,才叔和他兒子阿旺就一起跪倒在地:“三少爺,您責罰奴才吧!奴才沒護好兩位小少爺和少夫人啊——”
說完,放聲痛哭起來。
38 安東之行(七)
“才叔,你別哭,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嫂嫂他們去了哪裏?”傅青川臉色頓時鐵青,心裏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是老奴不好,對不起老主子和三位少爺啊!”聽傅青川如此問,才叔再一次老淚縱橫,“誰想得到,那個女人如此蛇蠍心腸,要是我當初,不勸老爺收留那個女人就好了……”
當初自己和老爺外出行商,路遇一個跪在雪地中說是要賣身葬父的女子,老爺自來心底慈悲,最是敬佩世間孝子孝女,便讓自己奉上一碗熱湯并十兩紋銀,矚那女子好好料理喪事,至于賣身就作罷了。哪料想自己和老爺要離開時,那女子竟是哭哭啼啼的一直跟在身後,甚至最後,雙腳都磨出了血泡,在雪地上留下長長一條血跡。
自己可憐她一個弱女子,就代為央求,不然就帶她回府中,伺候夫人好了。老爺一時心軟,就應了下來。
帶回府裏後,那女子初時倒還安分,可時日久了,看傅家家財萬貫、富甲一方,老爺卻不過只守着夫人一個罷了,漸漸地便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
竟在夫人懷着二少爺時,趁老爺酒醉,爬上了老爺的床。
老爺醒來後大怒——當年老爺之所以會憤而離開宗族,選擇到這順慶定居,便是因為老爺的庶母寵妾滅妻一事。也因此,老爺娶了夫人後,曾立下重誓,娶妻後絕不納妾,便是子孫後代也依照此例。
當即要命人把那女子發賣了事,哪知那女人竟一頭撞到了牆上,聲言活着是傅家的人死了也是傅家的鬼,老爺若一定要把她賣到別處,那她此刻就死了算了。
老爺無法,只得命人把那女人送往一個偏僻農莊獨居,哪料想十個月後,那個女人再次回來,懷裏還抱着一個甫出生的嬰孩兒!
老爺本欲把那女人并孩兒都給逐了去,夫人卻是不忍心,言說終歸是傅家骨肉,不如給她一個宅子,讓她好生看顧孩兒罷了!
那女人也是連連磕頭,老爺終于同意了讓他們住到偏院中去,卻也立下規矩:
傅府中所有財物,均和這母子二人無礙,但等得那嬰孩兒成年,便要立即搬出去,自謀生路!
卻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傅青川一下打了個激靈,“才叔說的是,庶母?”
才叔已是目眦欲裂:“什麽庶母!那就是個蛇蠍女子罷了,枉披了一張人皮!只可憐了少夫人和兩位小少爺呀——”
傅青川死死的摳住門框,脊背挺得筆直:“我走了之後,傅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才叔終于平靜了些,抹了把淚道:
“二少爺,您離家這兩年,家裏發生的事太多了——”
卻原來,傅家老爺、夫人過世後,傅家老大傅青奂就成了當家人。雖然父親曾經囑咐,說是待傅青軒長大成人後,便立刻命他帶着其母親搬出傅家。可傅青奂自爹娘去世後,待兄弟更加親厚,一心念着再怎樣,那也畢竟是自家兄弟,便不但沒有趕那母子二人離開,還為他們多方謀劃,力求在自己能力允許範圍內讓庶母二人過得舒心。
可惜,五年前,傅家二公子傅青羽離家進京趕考,哪知一去竟是再也沒有回來,便是跟去的家奴也沒了蹤影。
傅青奂兄弟三人自小感情就好得很,傅青羽沒了音訊,其餘兄弟二人自是憂心如焚。傅青奂便把生意交了才叔打理,自己親自帶了人去京中尋找,可惜茫茫人海,上京那麽大個地方,想找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大少爺找了足足三個月之久,花光了身上帶的銀兩,卻是無果而歸。
回來途中又受了風寒,再加上心憂弟弟,歸家後不久便即卧床不起,不過兩個月,竟過身了去,臨終時囑咐幼弟,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回二弟,兄弟團聚。
傅青川給大哥守孝期滿後,便遵從兄矚,也踏上了漫漫尋親路,這一去,就是兩年之久……
“三少爺離開後,那葉氏初時倒還老實,可過不多久,就開始到前院中來,沒多久,竟哄騙的少夫人把府中交給了她打理。老奴當初雖然以為有些不妥,可一來當時少夫人心意已決,二來,瞧着少夫人因為大少爺的故去而終日卧床不起,着實沒有心思打理府宅,就只得作罷。”
“哪料想,不過一個月後,葉氏又把狼子野心的傅青軒安排到了咱們商號裏。”
才叔越說越恨,也是自己老糊塗了,竟會信了葉氏“好歹也是親兄弟”的鬼話!
僅僅半年後,傅青軒就把商號裏的老人換了個幹淨,然後又以商號裏突然少了一筆銀子為名,誣賴自己污了銀子!
自己去找少夫人鳴冤,卻被葉氏派人攔着,別說少夫人了,竟是連府裏都不得進去。
又過了一段時日,也不知那葉氏用了什麽手段,竟把傅家房屋地契田産都從少夫人那哄騙了去!
“半年前,葉氏把傅家老宅賣給了李家,然後就帶着夫人和兩位小少爺,回傅家橋了——”才叔的兒子阿旺接着道。
傅家橋是傅家的老家宗族聚居的地方,當初,傅家老爺曾發誓,此生絕不會再回傅家橋。
“可是回傅家橋的路途中——”說道那時發生的事,便是阿旺也不由紅了眼睛,“我們也是後來聽說的,說是路途上遇到劫匪,其他人倒是無礙,惟有兩位小少爺——”
“嗵”的一聲響,卻是傅青川緊咬牙關,再次昏了過去。
幾個人忙七手八腳的把傅青川擡到床上。
“果然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霁雲氣的直哆嗦。世上怎麽會有如此惡毒而又殘忍的女人?
說什麽路遇劫匪,為何獨獨兩個孩子出了事?
“那我嫂嫂現在——”傅青川臉色灰敗無比,霁雲忙上前握住傅青川的手,“三哥——”
心裏卻是能明白傅青川的感受,一夕之間,親人盡皆凋零,但凡世間人,都無法承受得了……
更何況三哥又是如此一個重情重義之人。
握着霁雲的手,傅青川終于覺得有了些力氣,艱難的轉頭沖着才叔道:
“才叔,你繼續說,我受得住。從那以後,就再沒有我那兩個小侄兒的消息了嗎?還有嫂嫂,她現在如何了?”
“兩個小少爺沒有任何消息。”才叔黯然道,說沒消息也不妥當,十人倒是有九人,說是小少爺已經不在了!
“至于說少夫人,”才叔說着,已是老淚縱橫,“三少爺,您快去救救少夫人吧。”
卻原來慧娘先是故去夫君,然後又痛失愛子,巨大打擊之下,當即卧床不起。哪料到葉氏竟使人放出話來,說是慧娘命太硬,不然怎麽會克死傅家三兄弟不算,便是自己一雙兒子都死于非命?
這樣的掃把星,傅家是萬不敢留的,就直接把慧娘趕了出去。
才叔聽說後,本想去把慧娘接了來,哪想到慧娘諸番打擊之下,神智已是有些不清楚,竟是無論如何不肯跟着才叔回來,只在兩個小少爺失蹤的地方搭了個草庵,說是怕兩個小少爺回來找不着娘……
“我們這就去,找嫂嫂。”傅青川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
雖然天色已晚,可霁雲還是同意了傅青川的意見,那麽一個可憐的娘親,獨自一人住在那荒山野嶺……
想想都覺得揪心!
才叔便讓阿旺帶路,一行人匆匆離開了順慶。
一路上傅青川都是默不作聲,只是低垂着頭,霁雲從包裹裏拿了個餅子遞過去,傅青川默默接過,大口的吃着,可吃的太急了,嗆得一下咳了起來。
霁雲唬了一跳,忙一邊遞去一壺水,一邊拍着傅青川的背含淚勸道:
“三哥真不想吃的話,別勉強——”
傅青川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道:“沒事兒。我得吃飯,不然,怎麽有力氣護着他們?!”
說完,更大口的啃起了餅子。
阿旺一旁看的直流淚,三少爺自來最得寵,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罪?!
天色将亮時,衆人終于趕到了據說是慧娘呆的槐山。
走到半山腰處,便看見一處孤零零的茅草房,細聽,仿佛還有人在低聲哼唱着什麽。
幾人下了馬車,慢慢靠近茅屋,那哼唱聲漸漸清晰:
“小寶貝兒呀,坐門墩兒喲,哭着鬧着要媳婦兒……”
“哎喲,寶寶,快睡吧,等你們長大了,娘就幫你們娶媳婦兒好不好?”
“寶寶不怕,娘在呢……”
難道是兩位小少爺回來了?衆人心裏都是一熱,傅青川更是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去,透過破舊的窗棂,往屋中瞧去,下一刻,卻是一下僵在了那裏——
哪有什麽孩子?不過是一個滿面污垢衣衫破爛的女人手裏抱着個布包在輕輕的搖來搖去……
那女人看着已是骨瘦如柴,仿如一個骷髅般,偏是那雙眼睛卻溫柔至極,還有嘴角的笑容,也是說不出的溫暖。
許是聽到了門外的聲音,瘋女人忙擡起頭來把手指放在嘴上:
“噓——”
又愛憐的輕輕把手中的布包貼在臉頰上道:“寶寶睡着了——”
霁雲最先撐不住,眼淚刷的流了下來。
39安東之行(八)
“嫂子——”傅青川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就走了進去。
霁雲愣了下,也忙跟了上去。
慧娘卻依舊抱着布包,背對着衆人輕輕的晃來晃去。鏽成一坨一坨的發髻上,一點點的白色是如此刺目。
傅青川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