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同樣沒有任何消息,難道,那個醜八怪,真的,死了?
機械的轉頭,瞧着過往的人流,視線忽然停駐在一個即将步出城門的小小身影上,眼角忽然一跳:
這個背影,怎麽如此熟悉?
“少爺,這兒風大,不然您先——”秋月卻是懵懂未覺,便想扶着方修林進房間,卻被方修林一把推開。
“喂,別放他出城。”方修林揚聲喊道,說着便大踏步往城門口而去,一把拽住了那個男孩。
男孩愕然回頭,方修林一怔,怎麽也沒想到,竟是如此漂亮的一個男孩子。
只是,被握住的這只手,怎麽如此柔軟?
“你幹什麽?”男孩似是有些生氣,猛一推方修林。
方修林皺了皺眉頭:“你叫什麽?家住哪裏?”
卻不防男孩并不買賬,哼了一聲道:“我叫什麽和你有什麽關系?快放開我!”
方修林看左右并沒有人上前,心知這男孩應是獨身一人上路,而且更奇怪的是,雖然這男孩隐藏的很好,可總覺得好像對自己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敵意,心裏忽然一跳——
這種感覺,和容霁雲給自己的感覺,好像!
臉突然一寒,沖着跟過來的家丁一揮手:
“帶回去——”
男孩臉色大變,看了看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眼裏瞬時蒙上了一層淚霧,剛要開口,不妨另一只手臂也忽然被人抓住:
“小呆,我可找到你了,看你還往哪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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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圍着看熱鬧的人群齊齊倒吸了口冷氣。
方修林聞聲擡頭,也怔在了當地——
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只是明明裝扮是男子,卻怎麽這麽美?
來人內穿一件大紅色鎏金紋窄袖錦袍,外披着件白色鶴氅,身姿挺拔,眉如遠山,斜飛入鬓,鳳眼狹長,睥睨有情,因着容貌秀雅至極,竟是雌雄莫辯。
少年上前一步,把男孩護在身後,不悅的瞪了一眼方修林:
“哪裏來的狂徒,怎生如此無禮?我家弟弟,也是你想帶走就可以帶走的嗎?”
這翼城本就是交通要道,來往富商巨賈、達官貴人甚多,看對方穿戴不俗,言談舉止又明明白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味兒道,方修林先就怯了,讷讷着放開手來。
男孩哼了聲一把推開俊美少年,徑直往城外而去。
男子愣了一下,忙跟了上去,看兩人樣子,分明就是一對兒鬧氣的兄弟模樣。
方修林呆了半晌,重重的跺了下腳,自己果然魔怔了,那個醜八怪怎麽可能會是這麽個清俊高貴的樣子?
突然打了個寒噤,難道那個醜八怪真死在深山葬身獸腹了?不然,為何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絲毫蹤跡?
明明是即将到手的榮華富貴,就這樣眼睜睜瞧着它飛了?
真的,不甘心!
方宏狠狠的一捶捶在桌子上,紅着眼睛盯着瑟瑟發抖的跪在下面的方修林和李玉文身上,神情忽然一動,良久終于緩聲道,“你們下去吧。”
從懷裏摸出那枚“霁雲飛”的私印久久把玩着,嘴角逐漸浮現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只要太子殿下還用得上,只要容文翰還在意這個女兒,那自己就有的是法子讓那個醜女再活過來!
日前收到女兒捎來的信,言說不日就有一份大福分臨頭,這個關鍵時刻,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叫太子殿下失望。
翼城外。
男孩擡頭怔怔的瞧着分外高遠的天空,直到這個時候,才終于确信,自己已經從上輩子的夢魇中逃了出來,從此以後可以海闊天空了。
只是以方家人的貪婪,怕是不會甘心吧?
可再不甘心又如何,即便背後有太子作支撐,只要自己不在他們掌握之中,爹爹便不會束手束腳!
還有自己特意留下來的那枚假印,方修林肯定會物盡其用的吧?只希望他們到時,不要後悔才好!
忽然覺察到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忙回頭去瞧,卻是那少年正傻傻的瞧着自己,那呆呆的樣子,哪還有分毫方才富貴逼人、鐘靈毓秀的模樣?
霁雲怔一下後,忙後退一步,謹慎的沖對方一拱手:
“方才多謝公子解圍,雲開有禮了。大恩不言謝,咱們後會有期。”
說着,一轉身,就要離開。
胳膊卻再一次被人抓住:
“原來你叫做雲開嗎?可他們原先怎麽都喊你霁雲呢?”
聲音竟是格外的響亮。
霁雲吓了一跳,忙揪住少年的衣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磨着牙道:
“給我閉嘴!”
“奧。”少年乖乖的應了聲。
霁雲剛松了一口氣,手心處卻驀然被一個軟軟的熱熱的東西舔過,驚得忙往後一跳,一張小臉頓時羞得通紅:
“混蛋,你幹什麽?”
“我餓——”少年又伸出靈巧的舌頭在嘴唇外舔了一圈兒,好看的唇頓時顯得更加紅滟滟的,控訴的瞧着霁雲,“阿呆兩天沒吃東西了——”
說完,腳下一軟,朝着霁雲的身上就砸了過去。
霁雲一愣,忙要躲開,卻哪裏來得及?等回過神來,已經被阿呆牢牢的抱在懷裏。
“你跟着我做什麽?”霁雲又羞又惱的使勁推阿呆。
少年剛出現時,霁雲就馬上認出了他。只是這少年既然時時在方府中出現,難保和方家人會有關系,雖不知道少年為何盡心盡力救治自己,而且即便醫好了自己也不聲張,霁雲卻也再不願和他有絲毫關系。
原想着沒了那可怖胎記,一定沒人會認出自己,沒想到竟會被眼前人一眼看穿。
哪知阿呆聽了霁雲的話瞬間委屈無比:“你不能扔下阿呆!主子說把我給你了,還說我以後就是你的人了!阿呆這幾天找不到你,飯都沒吃——”
“主子?”霁雲疑惑的瞧着阿呆,良久冷笑一聲,“你的主子是誰?還有,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就是個呆子!”
阿呆卻仿佛感受不到霁雲的敵意,反而還一臉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小雲最好了!我就說我不是呆子嗎,所有人都不信!我家主子你也認得啊,就是那個——”
停了停還是不情願的道,“我聽見主子說你抱了他一夜,他肯定是撒謊對不對?”
自己方才不就抱了一下嗎,就被狠狠的掐了一下,那個小屁孩,哪有自己長得好看,小雲怎麽可能抱他一夜?
抱了一夜,主子?
霁雲忽然憶起那不告而別的漂亮孩子,難不成,阿呆,是他的人?
正沉思間,一陣古怪而又尴尬的聲音忽然在肚腹間響起。
阿呆愣了一下,像發現新大陸般就要把頭貼上霁雲的肚子,嘴裏還嘟囔着:
“咦,什麽聲音?”
霁雲吓了一跳,忙把他的頭推開,咬牙道:“阿呆,你再胡鬧,便再不許跟着我!”
阿呆傻了一下,忽然拍着着自己同樣咕咕叫着的肚子道:
“小雲別氣,不然,小雲聽我的好不好?它也在叫呢!”
直到自己的腦袋果然被摁倒少年暖暖的肚子上時,霁雲終于無比悲憤的意識到,這家夥,怕真是個癡的!
18天高任鳥飛(一)
“娘,雖然女兒恨不得插翅飛到爹爹身邊,可又怎麽忍心……”
再怎麽樣,孔玉茹都是生養自己的母親啊!不癫狂的時候,娘也曾經溫柔的對待自己,自己怎麽忍心,讓娘死後受那般苦楚?
若說這之前,霁雲對天上神佛只是禮敬,重活一世,這敬之外卻又加上了懼。
“可是,娘,女兒真的很想爹……”
即便自己不能跑去上京又如何?都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上輩子爹花了二十餘年,還是找到了自己,更何況這一世自己也一心尋父呢!所以娘,女兒聽您的話不去上京,可若是爹爹自己尋來,女兒便不算私自認父對不對?
霁雲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擦了一把淚,再站起身時,臉上的神色已變為剛毅:
爹爹,上一世女兒有眼無珠,不但自己身敗名裂慘死破廟,更累的您一世令名毀于一旦,身死之後還被人唾罵……
葳蕤如大樹般的百年世家容家也一朝之間灰飛煙滅!
還記得那一日,容家被抄,府中男女老幼足有八百餘人被一根繩子捆了,迤逦而出上京的隊伍瞬時塞滿了整個街道,哀哭之聲響徹雲霄。
被人摁着伏在蕩蕩黃塵中的爹爹神情悲戚而絕望……
直到今日,爹爹那直挺挺跪着的木然背影,在風中被吹散的淩亂白發,仿佛都還歷歷在目……
爹,雲兒知道,老天既讓女兒重活一世,不止為了讓女兒看清那人的禽獸心腸,更為了讓女兒補償當日的不孝!
當日累及家族的,除了自己這個導火索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屠城之禍。
那時爹爹,一定以為自己早已癡傻了吧?
記得那時容家已然徹底敗落,爹爹護着自己栖身破廟,長夜漫漫,爹爹為幾個饅頭一點兒嗖飯奔波一天後,卻總喜歡在夜闌人靜時,跑出去用荷葉取了淨水來,小心的用手指幫自己梳發:
“雲兒可是爹的掌上明珠呢,爹幫雲兒梳個漂亮的發髻好不好?瞧,我家雲兒可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呢……”
不管處境如何狼狽,爹從來沒有責備過自己一言半語,反而對着自己絮絮不停,冀望喚回自己的神智。卻不知,自己當時心智一片清明,只是內心裏,卻無論如何不願接受那樣一個悲慘的現實,龜縮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願醒來。
其實,爹當日說的每一句話,自己都聽到了心裏。
而現在,正是爹爹述說的他和鎮遠侯爺高岳北征祈梁的時間。
據爹爹說,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共有幾十個國家,大楚和西邊的西岐,北邊的祈梁是最大的三個國家。
三國也曾發生過無數次的戰争,在三十年前終于達成休戰協議,更為了互相制約,互相送有質子到對方國家。大楚和西岐君王俱是子息衆多,惟有祈梁,卻統共兩個皇子罷了。
那皇子本在西岐為質,卻在大楚昭元十五年的深秋時節在西岐質子館驿中被殺,祈梁君王得悉此事後,震怒非常,接回皇子屍首後,卻在一個月後對大楚悍然發兵,打出的旗號便是為他們王子報仇——
後來才知道,雖然祈梁皇子死在西岐,可遺留下的所有證據卻都指向了大楚!
以致大楚質子四皇子楚晔被祈梁扣押,西岐八歲小質子穆羽則是連夜潛逃,三國間互送質子的約定也自此完全廢除。
祈梁人本就能征善戰,此次更是來勢洶洶,大楚朝內卻是人心惶惶。
最後是太子一力舉薦了鎮遠侯爺高岳為主帥,才名遠揚的吏部侍郎容文翰為總管,前往邊關迎戰。
高岳和容文翰本就是至交好友,兩人一武一文,配合默契,終在五年後擊退祈梁,保了大楚平安。
這本是大功一件,可惜戰争的第二年冬,便發生了一件慘絕人寰的大事:
屠城。
卻是第二年的冬天,本應在入冬之前送到的糧草,卻不知為何突然延遲,緊接着天氣突變,連日大雪後,糧道徹底斷絕。幾萬軍隊一下陷入了外無援軍、內無糧草的絕境。
兩人緊急商議後,萬般無奈之下決定冒險突襲祈梁邊境最富庶的一座城池,冀望搶得對方的糧草後,能支撐一段兒時間。
卻不想,哪一仗會如此慘烈!
六千人的軍隊,竟是幾乎全軍覆沒!虧得後續援軍趕到,才最終拿下了那座城池。可看到昨日還是自己袍澤,今日卻已經身首異處,早就殺紅了眼的一衆援軍瞬時就喪失了理智,憤怒痛恨之情也一下如燎原之火一般不可遏止……
等爹爹和鎮遠侯趕到時,那座曾經富庶的城市已經成為一座死城!
兩人沉默多時,最終還是決定把這件事瞞了下來。
卻不防因容霁雲通奸案,這件事卻被有心人翻了出來,不過卻是換了一個版本:
鎮遠侯和容文翰見財起意,下令屠城!
甚至在容家搜到的財物裏,據說就有那場屠殺後侵占的大量金銀財寶!
而事實的真像卻是,祈梁甫一發兵時,太子一黨便認定此戰必敗,因此才一力舉薦素來和小王子楚昭交好的容文翰和高岳帶兵出戰。本想着借此次戰争一舉拿下楚昭的左膀右臂,除去這兩個眼中釘,卻不料兩人竟然率軍和祈梁戰了個旗鼓相當,甚至還稍占上風。
太子大怒,和手下商議之後,決定在糧草上做文章,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兩人得勝回朝!
這才有了以後的斷絕糧草,以及屠城之禍。
爹爹每每憶及此事,都是輾轉反側痛苦難當,每每在噩夢中驚醒,甚至說自己合該遭此業報,受上天嚴懲,只不該禍及子孫,連累了最愛的女兒……
現在,爹爹應該已然在前往兩國邊境的路上了吧?
而後來,事情之所以發生轉機,有關糧草的一幹事宜得到妥善解決,聽爹爹說,應該歸功于一個人 ,那就是年方十六歲的小王子楚昭。
爹爹說,楚昭在四面楚歌、百般艱難的境況下,終于拿住了太子的短處——
私開金礦。
大楚律例,私開金礦等同謀逆。
當時皇後一派勢力仍是如日中天,得悉此事後自是趕緊補救,最終雖是仍保住了太子的位置,卻也不得不做出妥協,乖乖讓出了籌措糧草的職責,甚至太子還被迫獻出大部分金子用于采購糧草之用!
只是可惜的是,還是晚了些,糧草送過去時,屠城慘劇已然發生。
自己如今要做的,便是盡快把太子私采金礦的罪證握在手裏,然後交到楚昭手中!
而自己記得不錯的話,爹爹提過那處金礦的名字,佢裏。
目前要做的最緊要的,便是在太子發難前找到他私開金礦的證據,絕不讓屠城慘案再次發生,置容家于那樣危險的境地,讓爹爹終生負疚……
“小雲,餓——”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霁雲回過神來,卻是阿呆,正可憐巴巴捏着衣角瞧着自己。嘆了口氣,遂道:
“走吧,我帶你,吃東西。”
“好啊,好啊。”阿呆頓時喜笑顏開,幾乎要蹦起來,突然想到什麽,拉了拉霁雲的衣袖,“可是小雲,我們吃什麽啊?”
是啊,這天寒地凍的,可是連個活物也沒有!
“我們吃魚!”霁雲深吸一口冷冽的氣息,只覺從來沒有的舒暢。
對面的阿呆微微愣了一下,雖然說不出什麽所以然,卻直覺,霁雲的身上,好像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看霁雲已經走遠,阿呆忙踢踏踢踏的跟了上去,嘴裏卻還半信半疑的嘟哝着:
“魚怎麽會和小雲一般呆,這麽冷的天兒在外面瞎跑,凍也凍死了!”
聲音裏明顯有控訴和小小的不滿。
霁雲也不說話,只在前面大步急行——上輩子,天寒地凍的時候,爹爹讨不來饅頭,就會用樹枝綁個簡易的雪橇,佝偻着腰拖了自己到凍河上,撿了轉頭砸開冰面,然後幫自己鋪上厚厚的稻草,和自己一起垂釣,爹爹當時已然年老體衰,兩只手更是哆嗦個不停,以致很少能釣到魚,倒是自己,雖是呆呆傻傻,卻每每能令魚兒咬鈎。
也不知重活一世,是不是還有那般好運道?
正胡思亂想間,手中忽然一沉,霁雲輕擡手腕,一尾斤把重的魚“啪”的一聲就被扔到了冰面上。
“魚——”阿呆眼睛一下睜得溜圓,手腳并用的就把那魚撲到身下,興奮的攥着那魚就對霁雲嚷嚷道,“哇,小雲,快來瞧,果然有和你一般的呆頭魚啊!”
霁雲聽得一個踉跄,差點兒趴在冰面上,和自己一般的呆頭魚,這家夥還真是大言不慚!
不過個把時辰,霁雲就逮着了六七條魚,其中最重的一條足有五六斤!
把個阿呆激動的抓耳撓腮,高興的什麽似的。
“對了,你身上有沒有帶火石什麽的。”把魚收拾好,霁雲忽然想起什麽,擡頭看向阿呆。
“有啊有啊。”阿呆忙拼命點頭,手忙腳亂的翻出自己口袋,叮叮當當倒出了一大堆東西。
“咦,那是什麽?”霁雲指了幾個掉出來的紙包道。
“我做的藥啊。”阿呆不在意的道,又低着頭忙忙的翻轉出一個火石遞過去,急火火的推着霁雲道,“小雲快烤魚吧,我都快餓死了。”
19天高任鳥飛(二)
一間有些破敗的山神廟內,伴着濃濃的烤魚香味兒,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睡得正香。
半夜時分,蜷縮在牆角的小小身影微微動了下,片刻後,慢慢坐直身子。
睡在外面的半大少年卻仍是全無所覺。
嬌小身影慢慢爬起來,蹑手蹑腳的繞過少年,輕輕的放了個紙包在少年手邊,依稀的清冷月光下,本就俊美的少年宛若玉雕而成。
嬌小影子低聲說了句什麽,随即搖搖頭,快速起身,繞過破廟內其他幾領臭乎乎的席子,快步往破廟外而去,只是卻沒有馬上走,而是在破廟外面鼓搗了會兒,然後才起身離開,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屋內的少年翻了個身,咂巴了下嘴巴,又很快沉入夢鄉……
天光大亮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隐隐的,還有興奮的擾攘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響,屋裏沉睡的少年霍的睜開雙眼,手正碰到旁邊的小包,兩條金黃色的烤魚瞬時滾落在地。
“竟然,沒有全部拿走嗎?”少年嘴裏喃喃道。茫然呆坐半晌,又伸手慢慢撿起,吹去上面的浮塵,咬了一口,又“呸”的一聲吐了出來——
明明昨晚如此鮮香可口,為何現在這樣難以下咽?
少年呆坐片刻,揚手就把兩條魚扔了出去,起身推開門,卻被外面的場景驚住了:
五六個流浪漢正興奮的舉着大棍敲打地上厚厚的冰層,而那冰層中,正凍着兩三條金黃色的烤魚……
屋外的人正砸的興起,忽聽見身邊“咚”的一聲響,下意識的扭頭去看,卻是兩條同樣的烤魚從天而降,頓時喜出望外,剛要撲過去搶,面前卻是突然人影一閃,別說那兩條烤魚,便是他們剛剛熱火朝天的從冰下砸出的魚兒也都一掃而空。
“喂,哪個龜孫,敢搶我們的魚——”一直撅着屁股砸冰冰的那個瘦子頓時勃然大怒,扭頭對塊頭最大的那個道,“大哥,咱們不能就這麽算了——”
話說完,卻發現自己老大表情很是不對,竟是有些呆呆癡癡,傻了的模樣,不由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推了老大一下:
“大哥,怎麽了?”
大塊頭終于反應過來,忽然擡手朝着男子就是一巴掌:
“混蛋,都是你壞了大爺的好事!”
剛才那個美若天仙的人,可不就是從自己的窩裏竄出來的!哎呀,真是虧死了,昨晚若不是聽了瘦子的話躲在暗巷裏等着瞧紅梅院裏的頭牌姑娘,自己怎麽會錯過這個美人兒?
說不定這會兒子,自己早就軟玉溫香在抱了!
呸,什麽頭牌兒,和剛剛那美人兒相比,怕是連人家一根汗毛都比不上啊!
阿呆抱着那幾條魚,腳下卻是越來越快,到最後,幾乎是飛起來一般。
終于明白昨晚小雲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小雲說:“這樣的美貌……”
小雲說這話時,小小的眉頭肯定是皺着的吧?
卻竟然不是自己以為的嫌棄。
冷冷的擡手拂過自己過于俊美的臉龐——
自古世人都愛美厭醜,自己卻惟願生的平凡些!因為很多時候,美其實也是醜惡的源頭!別說別人,便是自己,也對長成這個樣子惡心無比。
現在才明白,小雲的語氣裏沒有厭棄,倒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憐惜呢,不,不是一點點,而是很多吧?
不然,小雲怎麽會把所有的魚都留給自己?還為了保護自己,在外面弄了那麽厚的冰冰?
定然是怕自己在無知無覺中被人輕薄了吧?
阿呆嘴角忽然不自覺的咧開:真是想不通啊,明明那麽小的年紀,卻偏有着和年齡如此不相符的老成!
前面山道上忽然出現一輛拉着車柴草的牛車,一個老漢牽着缰繩慢悠悠的走着,看到風一樣掠過的阿呆,明顯一愣。
阿呆剛剛跑過去,又想到什麽,忽的一轉身就拐了回來,一把拽住缰繩對老人道:
“這位老伯,可曾見到一個七歲的孩子,有些像大人的孩子,不,很可愛的孩子,對了,還漂亮——”
阿呆有些語無倫次,眼睛卻是亮晶晶的。看老漢始終一臉迷怔的瞧着自己,終于苦惱的總結道:
“反正是你若見了,肯定會忘不了的人。”
老人愣怔了半晌,終于長出了口氣很是憐憫的道:
“孩子,你說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這麽好看的少年郎,難不成是個癡兒不成?
阿呆氣結,怎麽這世上這麽多呆子!跺了下腳,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老人卻不懂這少年人氣個什麽,又傻站了半晌,才拾起缰繩,慢吞吞的繼續向前走,渾然不知後面的柴草堆裏,一顆小小的腦袋悄悄探了出來,瞄了一眼那絕塵而去的白色人影,又很快縮了回去。
舞陽郡地處大楚西南,郡中少平原,多山,自古以來便算是偏遠之地。也因此,每年都有一些惹了權貴厭煩的官員被遣到這裏為官——
若是能有法子重新得了權貴歡心,自是還有出頭之日,不然,便在這蠻荒之地終老吧。
郡中教谕蘇仲霖便是衆多不得志官員中的一個。
蘇仲霖之所以不得志,原因只有一個,作為小世家的蘇家,是依附于上京容家存活的。
容家近年來卻因為種種原因卷入了朝中皇子之争,而且容家認可的皇子楚昭,雖然是皇上最愛的兒子,卻也是皇後一派最痛恨的人,連帶着也視容家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皇後一派的勢力若想動百年世家容家自然不太現實,可若是打擊那些依附于容家的小世家,殺雞給猴看,卻還是綽綽有餘。
也因此,蘇仲霖雖是他那批舉子中學問最好的,可也只能眼睜睜瞧着昔日同窗個個春風得意,他卻被貶到這般不毛之地。五年來,舞陽郡官員不知換了凡幾,蘇仲霖卻依然擔任着郡中教谕一職。
自然,也有些例外,比如當今郡守葛雲龍,聽說就是太子座前紅人兒,卻不知因何也來到了舞陽,而且在郡守位子上還一坐就是兩年了……
不過雖同是上京人,葛雲龍卻是看不上蘇仲霖的,蘇仲霖倒也樂得清靜,從不去礙郡守大人的眼。
不管前途如何,蘇仲霖早就打定主意跟着容家一直走下去,這世上,可以容忍作奸犯科的壞人,卻沒人願意接受背主的奴才。更何況,公子對自己恩重如山,自來便是自己最敬慕的人!公子的決斷,自然不會錯的。
“老爺,”身後的家仆興沖沖的趕過來,手裏還捧着一沓上好的湖州宣紙,“這是博雅齋主托小人轉交的,說是還有上好的墨寶随後便到。”
蘇仲霖倒不怕處境困頓,卻最愛這些風雅事物。所幸來舞陽五年,雖是其他方面無所得,卻也很是交了些朋友,那博雅齋主便是其中之一。
正好蘇仲霖手中的宣紙用完了,聽家仆如此說頓時很是開心,接了那紙細細摩挲,果然質地細膩,甚或還有着淡淡的香味兒。
正想着明日少不得取些好茶葉送于那齋主,卻不防斜刺裏忽然沖出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好巧不巧,正好撞上蘇仲霖。蘇仲霖手中的宣紙頓時若蝴蝶般漫天飛舞。
“對不起,對不起。”孩子似是吓了一跳,趕緊彎下腰幫蘇仲霖撿拾地上的宣紙,然後又一股腦塞回蘇仲霖手裏。
“小心些,小心些,你這孩子,怎麽——”看孩子用的力氣大了些,一些紙張都被揉皺了,蘇仲霖頓時很是心疼,只是話說了一半,卻在看清孩子的模樣時又頓住,心裏也是暗喝一聲彩:
這孩子年齡雖小,卻生的一副好相貌!竟是霁風朗月般的人物。
只是,這樣的一張臉,自己怎麽覺得有些熟悉呢?
男孩有些警惕的後退了一步,忽然轉身,竟是掉頭就跑。
蘇仲霖頓時哭笑不得:
今天才知道,自己竟生的如此可怕,瞧把這娃娃給吓成什麽樣了。
“咦?”旁邊正手忙腳亂的把蘇仲霖手中宣紙撫平的家仆忽然一愣,舉了張折疊的紙到蘇仲霖面前,很是奇怪道,“老爺,怎麽這紙上有字?”
“有字?”蘇仲霖皺着眉頭,定定的瞧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為什麽自己總覺得見過這孩子呢?
一邊漫不經心的伸手接過仆人遞過來的物事。下一刻,蘇仲霖眼睛突然睜大,失聲道:
“怎麽可能?”
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這張紙雖是最粗糙不過,甚至上面也只寫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仲霖如晤:速派人交與昭王子。
蘇仲霖卻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分明是公子的親筆!
心裏随之一動,終于明白為什麽自己覺得那孩子如此熟悉了,那張小臉竟和公子有七分相似!
一直到跑過一個拐角口,進了另一條小街,霁雲才站住腳,長長舒了口氣——
爹曾經說過,蘇仲霖是蘇家庶子,得爹爹幫助良多,自己也知道人心叵測,這麽大的事,自己是不敢把父親安危全交予這蘇仲霖手中,不過自己寫的這封信,蘇仲霖應該會派人給楚昭送去吧?
20天高任鳥飛(三)
兩個月後,佢裏。
佢裏是緊靠魯山的一個偏遠小鎮,隸屬舞陽郡,本來就并不如何繁華,再加上近兩年來,鎮上一些上山打獵的獵戶很多進了山後就再也沒出來,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有人說是那些獵戶惹怒了山神,山神降下了懲罰……
當時人們也曾報告官府,哪知官府來了後,反說鎮上人造謠生事,勒令不許胡言亂語。那之後,鎮上又有二三十個青壯年神秘消失……
從那以後,人們非但不敢再上山打獵,更有些有門路的紛紛從鎮上搬走,這佢裏小鎮也就更加荒涼破敗。
畢竟是暮春時節,長長的葛藤,長得恣意的狗尾巴草,間雜着各種叫不出名號的野花,讓這個荒涼的小鎮也很是染上了些春意。
“喂,站住!”一個有些公鴨嗓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正午時分的靜寂,卻是一個面白無須的四十多歲男子,正橫眉怒目的又喊又叫,那聲音又尖又細,聽着着實有些怪怪的。
他的前面是兩個衣着褴褛的八九歲男孩,每個人手裏都抱着個包袱,腳下趿拉着一雙破鞋片子,沒命的往前沖着。
後面的人雖已是氣喘籲籲,卻仍咬着牙窮追不舍,看情形,那包裏應該是極貴重的東西。眼看就要追上了,兩個孩子卻是聰明得緊,對視一眼,一個朝東一個往西,竟是分頭跑了開去。
白面男子明顯愣了一下,跺腳罵了句“小猴兒崽子”,便也跟着掉頭往東追了起來。
只是就這麽一愣神兒,那孩子卻已經拐進了一處胡同。
男子吓得一激靈——
包裏的吃食倒無所謂,裏面那面太子府的令牌要丢了,自己可就麻煩大了!
一溜煙兒的追了過去,男子登時面色如土:哎喲我的娘哎,這就一眨眼的功夫,那熊孩子怎麽就沒影了?
真是要了老命了!鮑林那個兔崽子可正等着挑自己錯處呢,這要是被他知道了,自己能讨得了好去!
主子的性格,自己可最清楚,最是不能容人的,何況是和采金礦這事兒有關的。
雖然自己和鮑林都是主子面前得用的人兒,可要是鮑林拿這件事做文章,真剁了自己,主子怕也不會怪罪他的。
錯眼瞧見一株大柳樹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正瞪了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瞧着自己,忙一把拽住:
“說,有沒有見到一個孩子跑過?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男孩兒吓了一跳,忙往後縮,神情驚恐無比。
男子還要再問,耳後忽然傳來一陣風聲,忙要回頭,卻已是狠狠的挨了一下,頓時趴在地上。
“哥,你做什麽?”小男孩吓了一跳,忙出聲喝止。
“阿開別管那麽多了,快幫我把人捆起來。”
“哥你又不乖!”小男孩語氣很是不贊成,“大哥走的時候說不許我們做壞事,難道你都忘了嗎?快放開這位大叔。”
男孩子似是有些為難:“阿開,我們都兩天沒讨到什麽東西吃了。而且那人說,只要把這人留兩三個時辰,他就給咱們白面饅頭吃。那人還說,除了讓咱們把那個圓圓的牌兒給丢到丘湖裏,其他的東西還都還給他,他們也就開個玩笑而已。咱們又不是害了這人性命,也不算不聽大哥的話,又有有什麽相幹?”
男子已然醒轉,正好聽清男孩的話,眼中頓時有些森冷:
肯定是鮑林那個王八蛋!竟然打的這般好主意嗎!金礦那裏可是定下的死規矩:
過了申時,可是不準任何人進入。再加上自己太子府的令牌兒再被丢到不知名的地方……
男子不由打了個寒噤,這是明擺着想要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