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轉眼來到八月盛夏,全國大展的複評工作在各地開展得如火如荼。
與此同時,藝術界迎來了一個重磅消息——某國際知名藝術品交易平臺正式進軍國內。
這家平臺不僅與多家拍賣行合作,開通線上競拍入口,吸引了一部分不方便去線下的高端買家。也接受畫廊甚至藝術家個人注冊售賣作品,抓住了低端消費群體。可謂是從上到下,一網打盡。
更有平臺的高層善于管理,也善于營銷,短短幾年便擁有了大批固定客戶,且發展勢頭非常迅猛,已經隐隐有了成為行業風向标的趨勢。
沈為先在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聯系了牧安平。
他雖然哀嘆這方面還是歐美的天下,卻也不是古板地排斥,而且要求牧安平要時常關注,注意了解市場的動向。
另外,他還建議牧安平可以把作品挂上去試試手。
這是既能積累名氣,又能賺錢的好渠道,以往礙于各種因素,國內的藝術家參與不多,現在這些人可都在摩拳擦掌,做着準備。
好歹是學了這麽多年,牧安平手裏的作品還真不少。只是他現在不在學校,好不容易有了個輕松的假期,他正和谷心美在一個大型的主題樂園裏游玩。
谷心美穿着一身紅格子套裝,裙子是不長的百褶裙。她頭戴毛絨絨的潔白耳朵,腰系毛絨絨的蓬松尾巴,看上去像是魔法學院裏逃出來的狐族小公主。
牧安平穿的就簡單了,依舊是T恤工裝褲再加一雙帆布鞋,只是頭上多了一頂灰白的漁夫帽。
在主題樂園裏,二人第一次找到了共同愛好。
旋轉木馬和碰碰車他們看都不看,激流勇進和跳樓機他們還嫌不夠刺激,最終,他們在大擺錘上找到了想要的目标。
巨大的失重感讓他們高聲尖叫,然而前一秒下了設施,後一秒他們又興奮地去重新排隊。在一衆或是臉色煞白、或是冷汗直冒的游客裏,他們強大的神經顯得格外突出。
足足玩了七八次,直到天色漸晚,兩個人才意猶未盡地走出樂園,趕往住宿的地方。
住宿的地方是牧安平安排的,離樂園有二十公裏,在一個山清水秀的村子裏。他們要在這裏住三天,可以去果園摘水果,也可以去小溪邊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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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來說,久居城市的人見到這樣天然的美景,不說興奮也該高興才是。可是牧安平發現,谷心美似乎不太喜歡。她的目光始終看着前方,對周圍的一切一點也不感興趣。
交往近一年了,牧安平熟悉谷心美的身體就像熟悉他創作時常用的工具。可是谷心美的過去他還知之甚少,谷心美的身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矛盾,他也很想知道。
他早就想着要和谷心美好好交流一番,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他也不急,他們有時間可以慢慢來。
沿着村路一直向前走,來到民宿門口。
這個村子不是牧安平随機選擇的,他曾跟着同學一起在春季下鄉寫生時來過這裏,民宿老板一家人他都認識。
走到近前,一位坐在門口馬紮上,八十多歲的老人才把牧安平認了出來。她笑着拉住牧安平的手左看右看,又看向一旁的谷心美,更是高興。
“安平啊,這是你的女朋友?”
牧安平開玩笑:“不是,奶奶。這是我新娶的媳婦兒,您看怎麽樣?”
老人眯着眼睛,又打量了谷心美兩眼,對牧安平說:“好啊,真漂亮,你可要好好對人家,不許像從前那麽淘氣了。”
老人說淘氣卻是有緣由的,那時牧安平過來畫完功課,不是爬樹就是下河,可讓帶隊的老師操了不少心。
牧安平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我都多大了,早就不爬樹了。”
身旁的谷心美輕聲嬌笑,老人微笑着,也拉住了她的手。人老了就格外喜歡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感覺就像是看到了初綻的花骨朵一樣,哪哪都透着生機。
她問谷心美:“好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啊?”
“谷心美。”
“呦,好名字,人美心更美。你是安平的同學啊?”
谷心美一愣,含糊地答道:“不是,我早就畢業了,現在自己做點小生意。”
老人又問:“那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啊?你這麽漂亮,是不是學那個電影的?”
谷心美尴尬起來,牧安平就在旁邊看着她,眼神中同樣有着疑問。她舔舔唇,勉強回答道:“沒有,我沒上過大學。”
老人顯然沒有料到牧安平會娶個高中畢業的媳婦兒。難道他爸媽同意?
她偷偷瞧了牧安平一眼,想着婚都結了,小兩口看着又恩愛,所以安慰說:“嗐,沒上過大學也沒什麽,那些大明星也有只讀了高中的。我看啊,你比那些明星也不差,瞧瞧這手,又白又細的……”
老人話多,當她兒媳出來喊她吃飯時,已經過了十五分鐘。
從吃飯到回房間,谷心美一言不發,一直躲避着牧安平的視線。回到房間後,她仍是閉緊了嘴,匆匆找出一條睡裙進了洗手間。
牧安平猜出了緣由,他其實并不在意學歷上的差距。高中又怎麽了?沒有誰規定高中畢業不能和研究生談戀愛的。
他坐在床上想了一會兒,也脫下衣服,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進去。
熱氣氤氲中,谷心美背對着門的身子抖了一下,牧安平的心也像是被針紮了,随之一痛。
他把谷心美環進懷裏,讓熱水在他們之間流過,“沒關系,學歷不能代表什麽。”
谷心美僵硬着、猶豫着、掙紮着。
既然已經挑起了這個話題,要不要一鼓作氣告訴牧安平真相?他又會怎麽看自己呢?這次旅行結束,是不是也是戀情的終止?也差不多快一年了。
可是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牧安平知道了全部卻依舊願意接受她,那她是不是就可以站在陽光下與牧安平相愛?她是不是就可以放心擁有牧安平的一輩子?
第二種可能的誘惑太大,谷心美還是說了:“安平,我也沒有上過高中,初中……也沒念完。”
牧安平怔住了,他是真的沒想到。
他生于城市,長于城市,從幼兒園到高中上的都是本地最好的學校。在他的印象中,一起玩耍的夥伴和一起讀書的同學裏,高中畢業是少數,大專學歷也不多,基本都是本科起步。
而他的父母則更為優秀,兩個人都是博士。他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也都是那個年代裏含金量極高的本科生。
初中未畢業,那對牧安平來說,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熱水沖刷在身體上,谷心美卻覺得越來越冷。她微微苦笑,真不該說啊,像她這樣的人想要追求第二種可能,就是奢望。
想要掙開的動作驚醒了牧安平,他覺察出自己的出神傷害了谷心美,忙忙把她抱得更緊些。
“沒關系,我說了,學歷不能代表什麽。心美,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是那本畢業證書。”
兩個人都明白,這是安慰。
學歷的确是一張紙,學歷又不僅是一張紙。讀書的經歷,成長的過程,那些不是一張紙所能表達的。認知不同,呈現在他們眼中的世界就會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會不同。
的确,也有人沒有讀過什麽書,依舊很優秀,很受人尊敬。但那畢竟是少數,而在這少數人裏,只讀過初中的更是少數中的少數。
雖然明白是安慰,但無論是谷心美還是牧安平,都更願意把這些安慰當做真理來信奉。
“安平,你給我唱的那些英文歌我聽不懂。我喜歡的歌可以自己去查歌詞看翻譯,也可以把歌名背熟。可是你唱的歌我連找歌詞都做不到,我不知道你唱的是什麽。”
牧安平學不會核嗓,但是他可以唱其他部分。之前,他找了許多旋律不錯的金屬樂唱給谷心美聽,歌聲每每都會贏得她的掌聲。
原來,都是僞裝。
牧安平嘆了口氣,他理解谷心美不願意坦白,又覺得她不該隐瞞。他們是戀人,親密得可以融為一體。像這樣的秘密,不該存在于他們之間。
“沒關系,以後我唱的時候會先告訴你歌詞的含義。”
“我不給你發文字也是因為很多字我會說,但是寫出來總是錯的。”
“沒關系,以後你發語音,我會随身帶着耳機。”
“安平。”
谷心美轉身,撲進牧安平的懷裏。熱水打在她的發上,牧安平一下下地順着,像是在摸一匹滑膩的綢緞。
“心美,我願意把自己的全部告訴你,我希望你也可以相信我,這種事不需要瞞着。”
說出了壓在心裏的事的确暢快,被接受理解的感覺也非常溫暖。谷心美想,也許牧安平能接受她的學歷,也就能接受更多。也許,她真的可以告訴他全部。
洗手間裏懸挂的電熱水器是小容量,很快,噴頭中灑下的水開始變涼。牧安平把水關上,拿起架子上的浴巾裹住谷心美,幫她吹幹頭發,又把自己擦幹。
他們躺在床上,牧安平聽谷心美講小時候的故事。
谷心美在一個離海不遠,卻處于深山中的小村落長大。從她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想要的孩子,因為她的名字叫來娣。
谷心美記事晚,所以在她的記憶裏,童年就是無休止的勞動。在她還小時,是掃地喂雞,等她稍大時,是下田種地。
谷心美不會做飯,不是因為家裏疼愛嬌生慣養,而是因為做飯這種輕省的活計,從來都屬于不下田的奶奶。
在她上初一時,一向與她感情冷淡的父母因為一場車禍雙雙去世。又過了一年,家裏唯一對她稍好一些的爺爺也撒手人寰。一個家只剩下年幼的弟弟,年邁的奶奶,還有她。
奶奶不喜歡谷心美,卻也不喜歡谷小寶。奶奶最愛的,是錢。
以往,谷心美一邊上學還要一邊幫家裏種地,現在家裏只剩下她一個勞動力,完全忙不過來。
地最終被租了出去,谷心美可以專心上學了。可是,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一年,在初二結束的那個夏天,奶奶不肯再拿錢出來,空空的米缸告訴谷心美,她必須辍學養家了。
她找過很多工作,因為不會電腦,字也寫不全,只能做些沒有技術含量的活。
她去過工地,因為越來越出衆的美貌,她在男人們灼灼的注視中落荒而逃。
她做過飯店服務員,因為被人毛手毛腳,她反抗,被炒了鱿魚。
她好不容易進了工廠,總算是穩定下來,卻也只能與老板虛與委蛇才能擺脫男同事的糾纏。
漸漸地,谷心美明白了。她長得美,又沒有能保護自己的能力,這就是她活得艱難的最大原因。總有一天,她會因為各種理由被逼着妥協,被逼着去找一個能保護她的人。讓自己成為他人的附屬品,她才能安心生活。
接下來的事谷心美沒有說,牧安平也能猜得出來。谷心美今年二十八歲,從初二到現在過了十四年。
酒吧剛開了三年,那麽之前的那些年裏,谷心美在做什麽?
只是普通的打工,攢不下酒吧前期需要投入的本錢,還有那些高檔衣服、鞋包、化妝品,還有谷小寶不菲的學費……
谷心美的聲音很輕,帶着經過掩飾的膽怯和顫抖,“安平,我沒有做過違法的事。”
也僅僅是沒有違法而已。
牧安平“嗯”了一聲,室內又陷入了壓抑的死寂之中。
這一晚,牧安平心疼谷心美,想要表明自己愛她不是因為她的身體,所以只是抱着她,沒有要她。
這一晚,谷心美盼着牧安平要了她,想要從激情中感受到牧安平沒有嫌棄,感受到他不變的愛。
可惜兩顆心并不相通,她不說,牧安平自然也不會知道。聽到身邊的呼吸逐漸綿長,谷心美也失望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