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泣月驚春(十三) “為什麽?你放開我……
楚寧不記得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 久到懷中的溫熱漸漸散去,前一日尚靈動的面容變得僵硬無比,就連開始時不住淌出的血, 也結成幹涸暗淡的塊狀......
昨夜的喧鬧不知何時已散去,淺黃的微光自窗格透入, 卻令懷中女子的面容顯得越發蒼白。楚寧下意識擡手擋住這光,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随着鑰匙在鐵孔中輕巧一扭,門就被打開了。
楚寧唇邊閃過一縷譏诮,心中已滿不在意。
李氏沒想到開門後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副光景。目光劃過已沒了氣息的姜筠, 落到一身狼狽的楚寧身上, 尤其是, 瞧見她細嫩皮膚上令人觸目的紅痕時,心內愧意不止。
她忙脫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楚寧身上, 俯下身道:“殿下, 節哀順變。方才小人看過了, 昨日那些人已走得沒影兒了。眼下, 不如先随小人回家中整理休息番,再來處置姜姑娘的後事。”
見她沒有回應,李氏又道:“殿下,若是姜姑娘看到您這般,她也會心疼的。逝者已矣, 留下來的人就該好好地活下去,否則您又如何對得起那些為你而死的人?”
楚寧心中微動,欲開口時, 只覺嗓子莫名酸脹,“勞煩夫人帶我去安置好她。”
......
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昨夜村民俱被關在一方破廟中, 是以星攬官兵來襲之時,他們未曾傷到分毫。反倒是急忙逃跑的那些,引得前來之人一頓窮追猛撲。
而那李氏因昨日主動提出陪這位公主,便未被關押,事發之時也躲得遠遠的,絲毫未被發覺。見各路人馬散去,便尋來鑰匙放出了村民,以及那位救下村民的公主。
于是一大早,當村民們總算安心地歸家時,便遠遠瞧見對面山頭上、那位兀自掘土的女子。即便她衣衫狼狽,不複昨日的得體大方,可衆人依舊認得出,這正是昨日被他們逼着獻身的那位貴人。
村民們先時松快的臉瞬間便沉了下去。經這一夜的焦灼等候,他們既無法當作無事發生,也做不到忝下臉來向這位道歉,只是遠遠在一旁,不時瞟上幾眼,似乎這樣就能掩去他們昨日的惡。
楚寧卻對這些視若無睹。
細嫩的掌心已被鐵鍬的柄磨破,沁出些血來,手臂與腿根都僵硬得不行,面容蒼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可她依舊在繼續手下的動作。
仿佛再聽不見其他聲音,心底只有這一個念頭。
送她最後一程。
......
夜晚,一襲紅衣自邊陲小鎮逆着忙于逃命的衆人,悄然向着王城的方向而去。
縱然所過之處,盡是些燒殺搶掠、斷壁殘垣,可似乎分毫動搖不了這人。
像是自地下歸來的人間游魂,帶着死亡與哀寂的氣息,即便是遇到揮刀無數的官兵,也毫不在乎地淡淡瞥過,随即在男子們駭異的目光下,不管不顧地踏入混着哀嚎的火光中......
回王城的一路,楚寧遠比去時更平靜。
或許是深知僅憑她一人之力,再如何也救不了這些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又或許是覺得,沒這必要了。
本就形同散沙的琉月,在那位世子所帶來的鐵騎之下,更是不堪一擊。這場自月初兩場盛大禮宴上燃起的戰火,不過十日左右,便以這種荒誕又慘烈的方式遍及全國。自此,琉月亦不複存在。
若是姜筠、洛離或是随便一位護着她的故人見到她這般,只怕都會拼了命地攔住她。明明就可以離開這片土地,可為何還要在這個時候,又折返回來?
楚寧自己大約也不知曉,只覺得自己累極了,只想尋一個熟悉的地方,好好躺下來,什麽都不想。
再次踏入王宮,熟悉的花香鋪面而來,只是混雜了大片的死寂氣息,或許是因尚未燃盡的宮殿室宇,或許是源自合宮上下遍布的屍身殘軀......無論如何,都不是從前的琉月王宮了。
楚寧靜默了良久,仍向內行去,直到周身被杏林圍住時,方停了腳步。
仿佛在無聲哀悼,這裏數日前尚開得熱烈的花,如今已是一片頹然。紛揚的雪色花瓣自枝頭飄下,落在泥裏、飛上了低矮的屋檐、或是更遠,輕拂過不知名姓、長眠于此的宮人。
楚寧好容易捧了滿手花瓣,欲埋在樹根底下,便聽到不遠處傳來男子違和的笑談聲。
“真羨慕你,為世子立下此等大功,想來回星攬不久就可升官加爵,到時候可別忘了弟兄我!”
“那是自然。雖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但要能令咱們這主子高興,也值了!你是不知道,這琉月的殿前統領雖傳得神乎其神,可耐不住他還是個人啊。我不過是用了點手段,他就熬不住了,最後還不是乖乖被我取下了首級,也不知眼下是喂了狗還是被仍進臭水溝裏!”
“還有那日我奉命往城外尋這公主,雖說只帶回了簪子與衣服,可你是不知,女子那腰肢身段,銷魂酥骨,哥兒幾個可是快活了一夜。”
“對了,那密道外尋到的那位嘴硬的醫女,你猜怎麽着,看着纖腰削背的,竟是個長了怪印的醜女,幸而她最後道出了公主的下落,只怕會令世子更加厭惡,就不是現在被發落成軍妓這麽簡單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位琉月公主也真行,老子帶人找了這麽久,竟還沒把她揪出來,幸而世子下令直接滅了琉月,否則老子如今這封賞,也是夠嗆......”
“也是,不知道她有哪點好,竟叫這麽些人不管不顧地為她送死,還真是個狠人。”
“就是,我算是看出來了,凡事與這位沾上關系的,指定沒落得什麽好下場。活着升官加爵不好嗎,巴巴地非要護着舊主,那就沒辦法了!”
“......”
楚寧一下子僵在原地。
忽而一陣風吹來,将手中的花瓣帶得飄落四散。她連忙追上去尋,可才不過一會兒,那些花瓣便随風去得更遠了,直至消失在了視線中。
楚寧忍不住在原地蹲下,團團抱住自己,“是你們在怪我嗎?王欽大人、阿離、阿月姑娘......”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寧願現在死的人,是我。”
女子的嗚啼自杏林深處傳出,留下來清剿餘孽的士兵耳朵一尖,“誰?何人在那裏?快快出來,否則我就要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更多的士兵聞聲趕來。
可待他們竄入其中時,并未發現人影。
又忽見遠處亮起火光,有人眼尖地發現了一襲紅衣在往高處而去,忙提腳追了上去......
***
宮前殿是座足有百丈高的樓臺,是為公主及笄宴後的成婚所用,直至前不久方才完工。那時楚寧曾偷偷帶着姜筠落離上去瞧過,只覺雕欄玉砌,恍若瑤臺銀阕。
眼下她獨自一人登上,那些華貴的修飾早被人暴虐地取走,底下火光不斷,陣陣熱意升騰而起。
她不是未聽到那些士兵追趕的聲音,也本可以再繼續藏下去,躲到王宮任何一個她所知悉的隐秘之處。但事到如今,她卻不願了。
他們不是想抓到自己邀功獻寵麽,她偏不讓。
還要讓這些個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死在眼前。
耳邊是自臺階上傳來的沉悶腳步,混雜着大火肆虐的噼啪聲,楚寧閉上眼,似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孔正笑望着自己,不再猶豫,一躍而下......
好似聽到遠處熟悉的呼聲,可她卻如何睜不開眼。
“殿下!楚寧——”
容澈一路乘騎而來,飛奔驅馳,卻還是晚了一步。
他昨日收到城內探子的密信後,快馬加鞭地往回趕,一天一夜都不敢合眼。剛入宮門,便聞大群火光朝宮前殿而去。匆匆趕來此處,還未及思考,便見那人自高臺墜了下來......
他跳下馬欲接住那人,可距離太遠,火光太大,甚至身子被一旁的秦昱緊緊箍住,阻攔着他繼續上前。
“為什麽?你放開我!”他不住掙紮着,第一次在人前這般失态。
“殿下!公主已經走了!您現在去也沒用,至多是送死罷了!”秦昱常年習武,平日裏自是能輕易制住這位殿下,可現在竟也有了一絲難以抵抗之感。
身前清貴的男子露出幾分頹意,緩緩跪在了地上,聲音暗啞:“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她!秦昱,你看到沒有,她在怪我,所以連最後一絲機會都不願給我......”
秦昱亦低了身子,看着男子眼底厚重的青色,以及數日未加修飾的面頰,第一次不知說些什麽。這幾日所見到的男子,沒有一點兒,像是曾經那位清冷孤傲的衡王。或許這也是他,但是自己現在才發現。
兩人正僵持之時,眼前的高臺遽然崩塌,像再無力支撐的火樹銀花,又如這方臨入絕境的蒼老古國,轟然撲入地面,在空中留下燦爛悲壯的花火,轉瞬成灰。
不時還聽到些慘叫,混雜着肉.體被灼燒的刺耳味道。是方才在高臺上前去抓人、未來得及退下的士兵。
容澈擡起頭時,如淵的眸子已淬了點點暗紅,“秦昱,把劍給我!”
“殿下,您又不會武功,要它作何?”他雖這麽問着,可依舊解下了随身所配的兵器。
也不聞這人言語,便右手提着劍緩緩入了連片火光中......
琉月亡國的消息不久便傳遍了各地。那位星攬世子的惡行亦被傳開,一時之間,聲言起兵讨伐之人不下數萬。
大約是惡人自有天收,在三年後各國帶兵攻打過去之時,發覺這位世子不久前竟西去了。衆人猶覺不夠出氣,便連人帶墳一塊抄了!
此後承平日久,衆人卻惦念起當初在琉月春祭上驚鴻一瞥後、沒了蹤跡的公主殿下!
在衆人四處尋她之時,坊間的各種猜測也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稱公主為世外高人所救,自此忘卻紅塵、隐于山林;又有傳言說公主早被當年之鄰國君王所擄,成了後妃、困于金殿之中;更有人言,公主殿下在國破之際躍下宮前殿時,由上蒼開恩飛升仙去了......
甚至期間,還傳出公主亡國之際所為的兩件驚詫衆人之事。
一是公主以弱質之軀,帶領百姓智鬥官兵,是以在這場琉月上下無一幸免的慘烈戰事中,一方偏僻村落的百姓卻奇跡般地全員存活了下來,安然無恙。
二為公主憑一己之力 ,将在琉月王宮肆虐多日的數百官兵悉數除去,雖為一巾帼女流,卻不輸須眉男兒。
這樣一來,對這位亡國的公主殿下,衆人除了先時的傾慕,漸生出些尊崇與敬仰之意,又因憐其身世,思其下落,由那方村落開始,衆人紛紛在民間為其修祠堂、立小傳、塑雕像,風靡世間。
或許是因那流言中的村落是琉月唯一安然渡過戰火之地,對這位公主的尊崇敬愛尤為突出。不但在複蘇後的數年中接連修建數座祠堂,無論哪一位村民,談及這位公主,心裏眼裏皆是愛意。
于是這股風也吹得越來越烈,經久不散。
但無人知曉的是,當初亡國後不久,當衆人對公主下落談論得愈加熱烈之時,這方村落的上百村民卻在惴惴不安。
他們是如何活下來的,自己自然知曉得一清二楚,甚至這位公主的失蹤,也有他們的原因。
為了化去心內的不安,幾經讨論之後,衆人才決定為這位公主修建祠堂,但又擔心有人問出實情,才編了個這樣的名頭,并統一了口徑。此番,當初那些村民們方能睡個好覺。
久而久之,便傳成了世人口中的,真情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