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鶴立玉林(一) 我也會擔心,也會在乎……
千尋崖邊, 一襲青衣的男子負手而立,山間的薄雲胧霧輕緩浮過,清越細啼自林間傳出, 一陣山風拂過,男子衣阕簌簌揚起, 越發襯得這人清泠淡遠、離塵絕世。
容澈淡淡擡眸,四周依舊是空寂無邊,與數百年前一樣。天際現出淺淺的霞色,心內卻有了點點暖意。約莫是他變了。
目光劃過身後, 神思漸遠。
那夜, 他自琉月王宮出來時, 已是第二日。
一身白袍已被染得通紅,不知哪些是他所殺之人的, 哪些又是他的。就連向來清遠自持的眸中, 已帶了嗜血的冷意。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王宮的 , 亦不知自己又怎麽回到了淳國。只記得那抹紅色自高處墜落, 在自己不遠處的眼前,一遍又一遍......
他想,他大約真的是瘋了。明明不會分毫武功,卻還是提着劍在王宮與人厮殺了一夜,直至再無一人。當然, 這代價便是,他帶着重傷歸國,卧床修養了足有三個月, 方能下地行走。而秦昱,也在不久後,傷重離世。于是他開始暗自習武, 瘋魔一般。
在朝臣眼中,他依舊是那個勤勉端肅、冷靜自持的衡王殿下,受命理政、聽學辯道、敬上寬下,無一不令衆人滿意。甚至于淳王在遺诏中将王位傳于他,滿朝上下都沒有一絲異議。
只有他自己知曉,在他寧靜平和的外表下,早已是一片荒蕪。
先王子嗣單薄,子孫多不肖,是以他自小便應召入宮,以下任帝王的要求教養。他的确也做得很好,遠遠超乎了衆人的期待。甚至他過于淡漠的性情令還當時的先生與王暗自憂心。尤其是,在三王容濯的對比下。
後來,淳王派他出使琉月,為了坊間相傳的那位異國公主。他雖不為所動,可迫于王命,只得應下。
一開始,只是覺得耳邊很吵。淳王對他要求嚴厲,從來不許他如何親近女子,當然他也無意。
可眼前的這位,卻出乎了他的意料。話多性懶、頑劣惹禍,似乎沒有一樣是她不想沾染的。明明不願理她,卻仍是沒羞沒躁地找過來,沒有分毫身為公主的模樣就罷了,還以此為樂、久試不厭。
即便他趕她、訓她、責她、遠她,似乎都沒有什麽用。為此,他的确惱了不止一次......
可後來偶經變故時,腦海裏浮現的不是讀過多遍的經史教談,反倒是......這人。原來他對這位公主的心思,已在不覺間深入心底,長成了參天大樹。
如今想來,曾經的那些冷言漠視、疏遠淡然,竟都成了剜人的刀,寸許便能要他痛徹心扉。
衆人皆道公主下落不明,只有他知曉,那人不是失蹤了,而是早不在人世了。
就這麽似乎過了許多年,直到忽有一天,有位道士經過,告訴他或許有辦法令他再次見到那人。即便代價是他的大半壽數。
可他依舊毫不猶豫地去做了。耗時許久、歷經萬難,方收集好了她的魂魄。而那時,他的壽數亦将盡了。
猶記得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雖十分虛弱,可的的确确是她。她又回來了!即便是作為一只鬼。
但她似乎眼識尚未恢複,并未認出他。
也好,自己傷她這般深,認不出他反倒叫人輕松些。那時他便編出了套說辭,稱是道士路過琉月,見她天資聰穎,靈智過人,便将她撿了回府,聚其魂魄,充個座下弟子。
她也理所當然地喊起了自己師兄。
兩人亦短暫相處了一段時日。為了教會這人法術防身,他亦親身上陣修習法術,方見她有所長進;未尋到合适的兵刃,尚是凡人之軀的他,親自登了鬼王的大門,苦鬥多日,方為她造出一把血鞭,此後,見者繞路。
只可惜,女子對他,也僅限于師兄。那時他因功績顯著,又大限将至,在道士的提點下,已隐隐感受到自己飛升雷劫将近,可他還是不願離開女子......
直到一日,他主動問起女子此事,卻見她淡淡一笑,稱此生再無所求,至于情愛,就算了。
他心內不住苦澀,也好,既然是衡王容澈親手系下的結,就讓同為容澈的他來解開吧。
無論需要多久......
***
身後忽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這個時候,興許是啓玉。
“霞光鎮一案,都處理好了?”
卻沒有應答,容澈轉過身,見是眼前這位,一時凝住了呼吸。“你......”
楚寧自屋中醒來,見四下無人,周遭亦陌生得很,也沒了睡意,遂出來四處逛逛。木屋、竹林、雲霧缭繞的山間,清淨明遠,不必想,便知這是誰人住的地方。
果然,還未如何尋,便見到獨自立在崖邊的男子。
“是我。這便是你的府邸所在麽?怎的這般素淨,連個仙子都沒有。”楚寧說着,走近前去,立在這人身邊。
容澈一怔,轉過身,餘光中是女子白皙的側臉,淡淡開口:“我素來喜淨,況且也需要人照顧。啓玉一人足矣。殿下......”
還未說完,便被身側之人打斷,似乎在逃避些什麽。“這樣挺好的。以前你身邊不也只有秦侍衛一個,我就不行了,若是一個人都沒有,反而會不自在。就像從前一樣。”
所以才會在只剩下一個人時,毫不猶豫地選擇自高臺躍下嗎?
他也是在後來才知曉這些。
心內又是一陣鈍痛,見女子頰邊的随發被風揚起,他忍不住伸出手為她整理,卻在對上女子清透眉眼時指尖微顫。
他下意識将手收回,可眼前之人卻按住他的手背,貼在自己耳邊,溫熱細嫩的觸感傳來,他只覺呼吸都有些不穩了。
楚寧桃花眼泛着瑩潤的光,長睫微顫,凝視他道:“我是該喚你容澈,還是師兄?”
容澈喉中翻滾,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是,他的确有意隐瞞了這些,甚至希望她永遠都不要知曉,只無憂無慮地做衆人歡喜的鬼王便好。
那時自己的退縮與回避,猶豫與抉擇,他一人承擔足矣。
卻聽得女子輕嘆了口氣,似是惋惜又無奈,櫻唇微啓:“其實就算你不說,我遲早也會知曉的。容澈,你從前就是這個樣子,什麽事都藏在心底,可你知不知道,我也會擔心,也會在乎,也和你一樣地......”
眼看着便說出口了,可遠處卻傳來急促的人聲。
“君上!”
兩人随即分開,神情有些不自然。楚寧這個時候多少是有點想将這人從崖上扔下去的。
“終于尋到您人了!噫,殿下您醒了!”啓玉躬身行禮,他自下界匆匆趕回,周身似乎帶了些許風塵。
容澈整肅思緒,面容又複平靜,目光落在這人身上:“何事如此匆忙?”
啓玉:“您不是囑在下處置霞光鎮後續麽?我來向您回禀情況。”
容澈擡眸,察覺身旁人似乎攏了衣袍,方記起她出來時僅着了件單衣,開口道:“此處不便,回去再說。”
***
素淨的木屋中,陳設清雅,物什古樸,輕雲自窗間飄過,空氣中盈着淡淡的木香,像極了這人身上的味道。
臨窗的一張桌案後,是男子端肅的身形。楚寧正是無聊,便揀了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齊聽面前的啓玉禀告霞光鎮之事。
“君上,那壁面多數被我們捕獲,只有一小部分竄入百姓家中及荒野中。”啓玉頓了一下,随即接着道:“不過,我們追到一戶百姓家時,那男子竟在為壁面求情,似是交情頗深。”
楚寧下意識看向容澈,“會不會是阿成?”
啓玉沒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麽,只道:“那人手裏拿着串冰糖葫蘆,似乎是位店鋪老板,只不過房屋俱已損壞,看不出具體是些何物。”
兩人一陣沉默。想不到在這人世,還會有這樣對一只怪至情至義的凡人。比之那位惹下此禍的仙君,好了不知幾百遍。而且,此難過後,這霞光鎮雖不必再為壁面所困,但也受了重創,且需要一長段時日恢複元氣了。
啓玉忽又想起了什麽,皺眉道:“君上,還有一事。您交代屬下帶回的那位鬼王,屬下......恕屬下無能,屬下去時,他就沒了蹤影了。而且,他似乎還拿走了靈石。”
話音剛落,楚寧面上一沉,連忙四處搜尋,果然都消失了。不僅在那胖大頭中找到的靈石消失了,那帶有老者神識的那塊,也沒了......
腦中浮現那日她倉皇跑出去的場景,她下意識抿了唇,眉眼低垂着不敢直視面前的容澈:“大約是我、跑出去時不小心弄掉了......”
偷瞄了眼這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餘光瞥見這人的青色袍角,不做多想便将手伸過去,輕輕一扯:“容澈,都是我不好,一時慌了神,就弄丢了......還被人揀了去,這鬼也忒無恥了!”
感受到袖邊的動靜,男子神思漸定,面色溫和,輕聲道:“無事。我會替殿下找回來。”
楚寧眸中一亮,臉蛋粉粉的,順勢抱上他的手臂,“真的?我就知道!容澈你真好!”
容澈看着女子的一副笑靥,喉間微動,卻仍未說些什麽,斂去了方才的神色。
他擔心的,并非殷策取走靈石,而是女子身上中的這術。日間還好,只是一入夜,待她睡着後,便無論如何都會摸到自己身邊,纏着自己不肯罷休,第二日又會沒事兒人般的忘個幹淨。
他雖素來冷靜自持,可夜夜如此,即便再理智清醒,終有一日也會控制不住自己,走到最後一步......可在這般情形下,并非是他所願的。
況且,女子似乎并不知曉此事。
啓玉見自家君上與公主殿下這般,一時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出聲道:“君上若無事吩咐,屬下便上太清境回禀長庚仙君了!”
容澈聲線依舊淡淡的,只是似染上了些許暗啞,“嗯。”
啓玉便忙不疊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