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泣月驚春(九) 吾乃琉月公主!……
婦人面上不解, 忙與他們欠身,上地後清理了手腳,行至路邊詢問匆匆歸來的村民:“張叔, 這是發生何事了?”
“快別問了!趕緊回家避避!這上頭那位啊,不知是被鬼怪迷了心還是怎地了, 将王城裏的人殺了大半,死的死、逃的逃。眼下又将刀口對準了我們小老百姓。誰知道是些什麽事兒,一天天的沒完沒了!”
婦人聽了,道謝過後, 方又慢慢往回趕。
楚寧在遠處看着, 心內漸生出些不安。
“菜芽, 到哥哥這兒來。咱們先回家!”
小童在一旁立着,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娘親, 聞聲, 方怯怯走近。
歸家後, 還未多久, 便有粗重的敲門聲傳來,“喂!有沒有人!官府辦事,若拒不配合,當場緝拿!”
婦人囑他們在屋內待好,笑着迎了上去:“來了來了, 官爺遠道而來,所為何事啊?”
那官兵見是個挺着肚子的婦人,當即皺了眉:“怎麽是個婆娘!問那麽多作什麽, 趕快叫你家裏人都出來!若耽誤了官府的事兒,有你好看!”
婦人歉聲道:“實是不好意思,小人相公去歲離家參軍, 尚未歸來。家裏只有小人與幼子。若軍爺着急,小人這就同你們走一遭。”
屋內的楚寧也聽到了這些。正猶豫是否現身,身前的菜芽便一溜煙跑了出去。
她想去尋,卻被姜筠攔住了:“殿下,您不能出去,他們會認出您的!”
楚寧:“可是,李夫人她一個人,如何應付得過來!”
姜筠亦有些猶豫:“這樣,我陪夫人去,您就留在這裏,若是見不到我們回,您就去淳國,找衡王殿下!他一定會庇護您的!”
楚寧知她話中之意,卻放不下心。
“可他們不見得是來尋我的,也不一定會這樣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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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點她未說出口,若是當真有事,自己興許能救下她們一命。
兩人在屋內為難之時,院兒裏方才跑出去的菜芽卻當衆哭了出來。
“阿娘!菜芽要跟您一起!”
那幾個軍官正是不耐煩,聽到小兒啼哭越發面色陰沉,出聲罵嚷:“既然這麽難舍難分,索性都跟過來!”
婦人無奈,只得出聲安撫。菜芽聽了,亦漸止了哭聲。
可誰知少兒天性,他們剛要走出小院,便問他小聲問婦人:“那兩個哥哥不與我們一起嗎?”
聲音雖低,然童聲稚嫩,即便婦人當即捂上了他的嘴,可前面那幾人依舊聽清了他說了些什麽。
“好你個婆娘,不是說沒有人嗎?這是怎麽回事?”軍官罵着,正欲擡起手臂揮下巴掌之時,屋內便走出了兩個清秀小生,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女子。
“軍爺,且慢!您可別怪罪小人姐姐,我們本是前兩日來探親,預備稍後離開的。她也是不想礙了小人的事兒,這才謊稱無人的。我們跟您去就是!”
婦人方才的用意,她不是不知。只怕早對她二人的來歷有了疑心,可一直以來都未說些什麽,甚至刻意幫她們隐瞞。剛才若不是孩童的無心之語,也不會将她們牽涉進來。
可于楚寧而言,自金殿之後,已是躲了又躲。明明她是琉月尊貴的公主,卻一直要靠旁人來幫她逃脫困境。這并非是她為人處事之道,她也不能退縮一輩子。
況且,即便是尋常之人,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孕婦弱童被帶走而一言不發吧。
婦人投來寬慰又愧疚的目光,楚寧忙近前挽住了她的手,暗暗安撫了她。
......
她們被帶到村上一座廢棄的廟宇中。去時,大殿內已擠滿了人。老幼婦孺,皆在此處,看上去似乎并不如何驚詫。
楚寧皺眉,剛尋了處地方好讓婦人歇下,原本鬧哄哄的內殿便靜了下來。
走進來一個身材矮瘦、面黃額寬、眼鼻尖利的男子,看官階品級,似乎猶在那幾個押她們的士兵之上。
他一金殿,便掃過衆人,神情倨傲,“你們之中,可有異議?”
村民們一頭霧水。一位須發盡白的老者近前,笑問:“大人,不知您此言何意?若是需要我們這些百姓配合的,定無有不從。”
男子冷哼一聲:“聽聞你們鎮上有人不敬上意?”
老者聽後,連忙否認:“這是哪裏的話,我們村子雖遠離王城,偏居一隅,可也實在是世代勤于耕種的農家良民,豈敢不敬上意?”
“那本官怎麽聽說,你們皆不願繳納朝廷新頒的春租?”
老者神色猶疑,“春租,不是月前才剛收過,從何又來的此稅?小人當真是毫不知曉。”
男子冷笑:“既是不知,那現在總歸知曉了。新王登位在即,自是耗資頗大。給你們三日時間,将此租稅呈給本官,一戶都不能少!若是不辦,可別怪本官話沒說清楚。你們不妨打聽打聽周邊的幾個村落,看看在這緊要關頭違逆上意的後果,又是如何?”
說罷,他又對一旁的士兵吩咐了幾句,這才提腳離開。
門外鐵鎖碰撞聲傳來,是外面的人在上鎖。方才猶在的數位官兵也只餘下三四個,立在門外,神情狠厲。
明明門外是晴日豔陽,殿內卻似覆上一層陰雲,沉悶陰郁得叫人說不出話來。
很快便傳來村民的低聲抱怨。
“這兩年,為着今歲的春祭與公主的擇婿一事,早已加了數重田租,如今還要再加,這是不要我們活命了嗎?”
“是呀!就連之前的田租,我們哪一戶是願意交的,最後是沒了辦法,東拼西湊才交上去的。很多戶人家險些因此連去年冬天都熬不下去,賣兒賣女的不在少數。眼下又來,還是個不見名頭的什麽世子,怎麽會有這樣的朝廷,這種世道?”
“那又有什麽辦法,他們是官,我們是民,上頭還養着那麽些貴人。”
“這些個天殺的,我男人就是為此,才抛家棄子,到現在也不見蹤影的!”
“......”
他們口中的“貴人”緩緩看向一旁的姜筠。
原來竟是為此。
她只知春祭繁瑣耗巨,卻并未在意耗資由來。對官府這般強制盤剝之舉,更是一無所知。
若是先前她不知這田租如何收取倒罷了。可這幾日随婦人親自下地,才曉得收取的這些糧米田産的來之不易。婦人拄着木杖,艱難躬身下地的身影猶在眼前,而放眼望去,這種情形在此地并不在少數......
即便坐在這裏被人怨罵令她心裏頗不是滋味,但她不得不承認,這些人說得很對。
第一次,生出些無助的感受。
既不是在硝煙四起的王宮、亦非倉皇逃竄的路途中,而是在這間狹小閉塞的屋檐下,看着這些最尋常不過、沒有半分侵略性的面孔。
她想,她是不是該做些什麽。就當是為了自己故去的父王,與曾經的公主身份。
“公子,你想要做什麽?”
她正欲起身,便見姜筠拉住了自己的小臂,神情緊張。
她沒有解釋,将姜筠的手拿了下去。
行至殿門,楚寧喚出門外的官兵:“剛剛那位大人還在嗎?我想找他談談!”
官兵透過縫隙來回打量了她,見是個面色幹淨的白臉小生,罵道:“你是何人?孫大人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楚寧定定看着外面那人,不再遲疑,“吾乃琉月公主。你說,我見不見得了他!”
見那官兵猶不肯信,她将所束的發解下散開,又自懷中取出那塊象征她身份的公主玉佩。
“這下你還不肯相信嗎?”
官兵湊近了仔細看了看,又重新打量起她,神情中漸有了幾分驚覺,與一旁另一個看守的官兵交代了幾句後,便匆匆離開了廟前。
見狀,楚寧這才收了物件,重新整束頭發。
可是轉身的瞬間,卻察覺出了不對勁。尤其是,衆人看她的眼神。
其實在剛才承認的一瞬間,并沒有她想象中的艱難,甚至吐出後還帶了幾分解脫。從前她對自己的身份不以為意,甚至還試圖擺脫過,可經歷數日的躲藏逃避、颠沛流離後,她第一次想以公主的名頭為大家做些什麽。
一時間,殿內寂靜無聲。
她看着餘下這些面孔,也道不出些什麽。正當她快承受不住衆人的目光時,年輕婦人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你當真是公主?可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楚寧點了點頭,如時告知了她。
衆人聽後,沉默了片刻,又複問起:“你當真有辦法替我們免了這田租?”
看着齊刷刷撲向她的殷切目光,楚寧發現自己很難說出個“不”字,只得點了點頭。
衆人一喜,殿內霎時一片歡騰,稱贊褒揚之語斷不絕口,仿佛方才那些埋怨嗟嘆并非出自他們。
姜筠原本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可見周圍村民将她家殿下奉作恩主時,一時間脊背也挺得直直的,忙上前迎了楚寧。
眸中映入婦人驚魂甫定的神情,楚寧不覺愧道:“李夫人,我......”
還未待她說完,婦人便輕笑道:“小人其實也有猜到些,只不過的确不知楚公、您是殿下。”
婦人幹淨清秀的眉眼落入眸中,楚寧小心翼翼開口,問出了自己的擔心:“您會怨我嗎?畢竟是因為我這樣的人,才害得你們過得這般苦?”
婦人愣了一下,眸中浮現絲絲悲恸,夾雜着為母的堅毅,許久,才搖了搖頭。
“殿下能為百姓這般,已是不易,若再過多苛責,只怕就都成了亂世裏的怨民,這日子就都過不下去了。”
楚寧心中一緊。即便婦人說得從容,她還是察覺出了對自己的責怨與怪罪。
是啊,即便她善解人意,卻也只是衆多想過上好日子的百姓之一,對自己這位貴人,如何無怨?
楚寧暗自嘆了口氣。未過多久,門外便傳來數道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