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泣月驚春(八) “他對我,就只有厭惡……
“殿下, 咱們還要再等她嗎?”
姜筠有些心虛。剛剛,正是那人救下了殿下與自己,可自己今日還怨過她, 說了那番話。即便是她自己,剛才也不可能做到如那人一般。
楚寧垂眸, 一言不發。
此處眼下雖隐秘,可到了白日,只怕官兵也會搜查過來。況且那些人若發現追的人并非公主,必定會更加嚴密謹慎, 她們再想逃, 便不那麽容易了。
“殿下, 若我們等下去,只怕阿離也不會認可, 難道您要讓她的犧牲付諸東流嗎?”
楚寧倚在一棵樹緩緩蹲下, 将腦袋置于雙膝之間, 抱着自己縮成一團。
為什麽?
為什麽她身邊所有的人都接連離她而去?
她的命有那麽值錢嗎, 值得令他們不顧一切地護着她?
父王、王将軍、阿離、以及琉月王宮中不知性命的宮人......
背後傳來陣陣安撫,輕輕柔柔,是她熟悉的感觸。
擡起頭時,楚寧眼中已是一片朦胧,但她依舊認得出眼前的這人。緊握住幾近與她形影不離的姜筠道:“阿筠, 你一定不可以再離開我了!就當是為了我,也不要做傻事,好麽?”
“殿下不說, 阿筠也會的。”
......
翌日,楚寧才知,搜捕她的命令在這幾日裏已遍布了幾近整個琉月。
在尋常人眼中, 他們的公主被奸人擄走,不知下落,惟有早日尋其下落,方能将公主解救出來。可楚寧卻明白,這是星攬世子走的一步兵行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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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遍尋自己不得,但繼位大典迫在眉睫,便只有将她這個公主失蹤的消息宣揚出去。這樣一來,他這個王位多少會顯得正當些。即便不少人都知曉他的所作所為。
但是楚寧确信,當日金殿之內知曉真相的那些個天潢貴胄,即便當時逃出了宴席,但十有八九皆為此人所制。否則,這樣顯而易見的謀逆之舉,當真無人知曉麽?
無奈之下,她與姜筠尋到一家偏僻的當鋪,拿餘下那只耳墜換了些銀兩,又換了身男子打扮,這才繼續向外逃去。
*******
文華殿內,一身金袍的男子坐于上首,神色索然。
他淡淡掃過殿內的數位臣子,頗不耐煩地道:“當真無人願替本王撰寫這即位诏書?”
一片寂然。
沈晔擡眸,目光劃過左前方面容端肅的男子,“文遠侯,您意下如何?”
文遠侯冷哼一聲,“星攬世子未免思慮不周。現如今,先王崩逝不足七日,我琉月的公主殿下仍舊下落不明,宮城安防亦紛亂不堪,此時即位,難道不怕這天下之人質疑,世子這王位是偷來搶來的嗎?”
他說完這話後,餘下之人皆是屏息以待,大氣都不敢出。
連上首的沈晔,亦是神色一滞,随即,他方展顏笑道:“素聞文遠侯端方正直,最是瞧不上這些弄權舞弊、悖違倫常之舉,就連先王都在您這兒觸了不少黴頭,本王今日得見,果然名副其實。”
文遠侯面上仍是一副岸然之态,仿佛他方才之言不過爾爾。但他也的确有這個底氣。
作為輔國功臣,歷代文遠侯皆是忠厚勉直之人,光是載輔就出過數位,家族子第在朝為官者,無一不為朝廷股肱、國之棟梁。滿朝上下,更是不乏門生後進,其勢力之盤根錯節,不可小觑。
沈晔搓磨手中扳指,勾唇:“那便給本王拖下去,斬了!”
衆人大驚。
“你敢?”文遠侯瞪目而視,面色鐵青。
沈晔:“既不聽話,還留着做甚?玩過家家嗎?”
随即,在餘下臣子驚詫的目光中,年近半百的男子被兩個侍衛架着拖出了大殿。一時間,斥聲不斷。
“亂臣賊子,狂悖之徒!此處是我琉月,不是你那星攬,你這繼位诏書是如何來的,你我心知肚明!就憑你這等卑賤的身份,還想在此作威作福,登高稱霸,我呸!”
“你等着,就算你順利即位,這天下,遲早也會翻覆的!你等着!沈晔!”
“哈哈哈哈!”
男子的聲音漸遠,不過多時,便聽來一聲沉悶的揮刀,血染紅了殿前的磚石。
沈晔似是頗不在意,“如何,你們也是這般想的麽?”
臣子們俱不敢發一言。
正是此時,一位年輕的禮部官員顫巍巍地開了口,“世子,不若令禮部尚書、顧衍顧大人攬下此事?顧大人文思遠高于吾等,近年在朝中亦頗有威信。”
說罷,小臣子心中不住忐忑。他薦顧衍,除了以上的原因,還有最大的一點,便是其與這位的關系,這才鬥膽開了口。
沈晔一僵,在小臣子欲跪地告饒的前一刻,笑出了聲:“你倒是會想!這樣,就你了吧!”
男子一臉地不置信,可即刻便連聲應下。
......
“沈晔,你當衆斬殺了文遠侯?”
不必想便知是何人。沈晔的目光自桌案上的密報文書上移開,落在面前素衣男子身上。
“是又如何?”他不以為意地道。
顧衍凝視眼前這位熟悉不過的男子,頓時覺得有些陌生。他的眉眼,自己甚至都有些看不透了。
暗自嘆了口氣,顧衍開口道:“既如此,你好自為之。”
*******
不過接下來這幾日,比二人想象中要容易。
他們雖遇到上了官兵,卻輕易避過了。所遇之人亦未像先時般敏感緊繃,仿佛這件滔天的大案就這麽翻頁了。如今上下議論的中心,皆是星攬世子的種種劣跡,一時間,民怨四起。
距她的生辰,也已過去了四五日。此時她穿着件男子的袍衫,卷起衣袖在地裏随農家婦人插秧幹活時,眼前的景象終于有了幾分真實。
“楚公子,您要不歇會兒,我來就好了!”
婦人聲音軟軟糯糯的,面上挂着柔柔的笑,令她想起秋日的桂花糖糕。若不是親眼所見,楚寧實在看不出她已算是兩位孩子的母親。
“不、不用了。李夫人您收留在下與堂弟已是極為慷慨,我們既是男子,又怎好坐視不理?況且您如今還有身孕,我們就更不能袖手了!”
說完這句話後,楚寧愣了一下,這樣的語氣與口吻,似乎在哪裏聽過。
昨日她正與姜筠尋地方落腳,偶見一位大肚子的婦人去鎮上買些秧苗花種,見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又拿着諸多物品,便提出送她歸家。事後婦人見她二人似乎無處可去,便好意将她們留了下來。
原來婦人的丈夫自小半年前離家當兵後便沒了消息,她也是後來才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家無男丁,又有兩三口人要養活,是以即便她挺着個大肚子,也得照舊在早春三月時下地幹些農活。
“公子,您以前是不是沒做過農活,這些秧苗插得太淺了,而且您回過頭看看您插的這些!”
楚寧不解,回過頭時看了眼自己方才種的,再看了眼婦人的,這才瞧出了差距。
呃......這些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苗,竟是自己弄出來的。方才怎麽沒覺得有這麽差勁呢?
李夫人又笑着說道:“不過,姜公子的倒是不錯!”
姜筠瞧見這二人正看着她,便跳起來朝她們揮手,卻沒站穩,最後一屁股坐在了水田中。
一時間,言笑晏晏。
田間的日子雖辛苦,可是也簡單,一日三餐,日作夕歸,是楚寧從未有過的體驗,寧靜而踏實。
這樣,似乎先前那些被鮮血與火光浸透的畫面,便與她相去甚遠。沒有什麽公主王爺、世子将軍,也沒有那些也沒有那些虛無缥缈的權勢之争。像是無意來到了與世隔絕的樂土,漁人循溪而入的桃源,再不願想起外界的種種。
可是,那一張張面孔猶在眼前,當真說忘就能忘得了嗎?
已入了夜,天邊漸被細碎的星光綴滿,明閃爍亮,将數日的陰霾驅散一空。
楚寧坐在小院裏的藤木長席上,良久無言。
“楚公子,你似乎不太開心。是有些什麽心事嗎?”婦人拿着一只圓形藤扇,挺着肚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搖搖頭,目光落到了婦人凸起的腹部。“夫人,您應該很辛苦吧!就沒有想過找人來幫忙?”
一個女人,身懷六甲還要下地插秧,照顧自己與孩子的生活起居,怎麽不辛苦?
婦人搖搖頭,輕笑:“這算得上什麽。在這樣的世道裏,得先活下去啊。”
楚寧下意識抿緊了唇,這樣的世道,是她的父親一手造成的。
婦人未免氣氛太沉悶,便又笑問:“看着公子年歲尚小,尚未婚配,可是在為心上人憂心?”
楚寧陡然聞此,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不,在下沒、沒有什麽心上人。”
婦人卻笑得更深了,“是嗎?公子的眼睛可不會說謊。其實,我家中也有位小弟,十分腼腆,問他些什麽,也都一概推說不是。我啊,也是看你與他年紀相仿,這才試着一問的,公子也別見怪。”
楚寧一張臉憋得通紅,“應、應該是喜歡的吧。他是個十分古板的人,迂腐又冷漠。有時、我都懷疑他是不是這個年紀的人!”
“不過......他長得很好看,像山間的清泉、天際的遠山、樹林的微風、冬日的飄雪。反正他什麽都比我好,人人都愛慕他。”
婦人聽着,對這公子口中的“她”漸有了好奇。
“那她呢?她對公子如何?”
一絲苦澀湧上心頭,“他對我,就只有厭惡。”
婦人愣了一下,眉間顯出些不解。“這是為何?”
“原因很多吧。不學無術、大逆不道、嬌生慣養、胡攪蠻纏......”
婦人問:“那這位姑娘對旁人如何?也是如此?”
楚寧搖搖頭:“他對誰都謙讓有禮,客客氣氣,只除了我。”
婦人輕笑,“那公子有想過原因嗎?她待你這般不同,就不是另眼相看麽?”
楚寧搖搖頭,苦笑:“還能有什麽原因!多半是嫌我吵、嫌我麻煩、對我厭惡極了呗!”
說完這些,她嘆了口氣。那日杏林一見,容澈連後來的晚宴也未出現,只怕當真是不願再與她有半點瓜葛。不過......幸而他當時未來赴宴,否則......她心口一緊,面上又複一派悵然。
方才聽了這番話,婦人心中倒是明了。
這公子口中所說的那位姑娘,只怕不是厭他,反倒是愛重呢。不過這年輕的小公子似是懵懂得很,對感情一概不知。她本欲再點明白些,但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便作了罷。
也是,小兒女間的事兒,有時說得太清楚了,反倒不好。
又安撫了小公子幾句,扯了些家常田間的話頭,便入屋沉沉睡去,一覺天明。
......
兩三日裏,楚寧白日下地幹活,夜晚與婦人、姜筠以及四歲小童對月傾談,過得惬意非常。連她都快忘記,自己琉月公主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去向。
這日上午,她們照例下地插秧,小童乖巧地呆在田邊,一派怡然。
忽得自遠處傳來一陣嘚嘚馬聲,混雜着結實有力的如雷腳步,漸臨近了這方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