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泣月驚春(五) “父王!您要做什麽?……
衆人面色大駭。
他們赴此宮宴, 以為至多是看個熱鬧、圖點樂子,誰知竟堂而皇之在金殿內目睹此兵刃相接的場面。加之他們并無兵器防身,眼下在此, 亦只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大氣都不敢出, 細聽動靜,不複方才揶揄之心。
其中一位王爺素來跋扈無腦、慣會鬥狠逞強,素與這位世子爺不對付,又愛慕公主甚重。方才那殿內的譏诮之語, 十有八九便是自此人而出。
現下見此狀, 越發激起他的賭狠鬥兇之欲。遂趁侍從不備時, 抽出一把劍,朝位于他一旁的沈晔猛地沖去。
還一邊大喊:“好你個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 污七八糟的下賤坯子, 以為你披上這身袍子就是個人物了嗎?我呸, 就你這不知哪個旮旯裏出來的野種, 也配玷污了公主!今日就看本王如何當衆将你手刃!”
這人生得肥頭大耳、體态龐然,跑起來時腹上的肥肉似波翻騰,看上去頗為滑稽。可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為之,他竟一手舉着劍,直直抵在了沈晔胸前。
“如何?想殺本王?”
殿內諸人原皆暗自罵這蠢貨, 可看到眼前這幕時,心中仍不住叫好,甚至隐隐開始期待。
可是男子雖面色狠厲, 執劍的手卻在不住發抖,“你以為本王不敢嗎?你是個什麽東西,也敢如此造次, 難怪打小便上不得臺面,野種就是野種,改不了這種卑鄙下流的作派!”
沈晔卻輕輕一笑,似毫不在意。
“說夠了沒有?”
男子一僵,見他不加反駁,便罵得越發肆無忌憚,什麽髒的亂的都往這人身上堆,猶覺不夠,那叫一個繪聲繪色、傳神動人。就連在下的宮貴皆聽得津津有味起來,似臨茶館看大戲。
沈晔挑眉,上下打量面前這胖子,似有些難為。
“你、你想做什麽?不要以為這樣本王就怕了!今日在場的哪一個不是人中之龍、天之驕子,日後定有你好看的!”
沈晔揚眉,“哦,還多虧了你提醒本王。既如此,本王就叫你死得痛快些!”
話音未落,便見一把匕首自男子吼間插入,不帶絲毫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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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唇齒間發出些嗚咽聲,可就是說不出話來。随匕首抽出,他肥胖的身子轟地一聲落地,雙目猙獰,鮮血直流。手中的劍亦哐當一聲落在地面,其聲尖厲鋒銳,引得周圍之人脊背發寒。
做完這些後,只見這位世子取出一方錦帕,猶自擦拭起身上與那匕首的血跡,耐心十足,驕矜十足,那樣子仿佛是在做些極為尋常之事。
他擡眸,俊朗面容亦染上了零星血痕,看上去竟有些妖魅。
“他方才提醒的是。我忘了,原來今日還有這麽多來看熱鬧的,果真諸位都是嫌活得太久了麽?”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們可沒招你惹你!”
“是呀,我們也只是應召入宮之人,你膽敢也對我們做些什麽?”
更有甚者,竟開始低聲求饒。“世子爺,真不關我的事,放過我吧,今日之事我保證一星半點都不說出去!”
沈晔緩緩開口:“是麽?可是只有死人不會亂說話。本王也只相信死人。”
此話一出,那人越發抖得厲害,連連跪地磕頭。
頃刻之間,殿內又複一派沉寂,唯有不時傳來的低泣暗啞與撞地之聲,餘下之人俱是屏息以待。
沈晔目光劃過四座,神色玩味,似猶在思索。
正是此時,一道人聲自殿外傳來,不卑不亢,清清淺淺,滿室皆聞。
“世子,放了他們。”
沈晔勾唇,“哦,顧大人這會兒倒是肯露面了!”
衆人猶不解,卻見一襲素衣現于殿中,玉面秀顏,從容走來。
他瞥了眼地面,眉心微皺。
“你答應過我的。”
沈晔:“這人吵得我頭疼。”
寥寥數語,便一副撇清關系之勢。
顧衍不語,“那餘下的?”
沈晔頗不在意:“本就不是奔他們來的,既然大人這般堅持,便都放了罷。不過......得跑快些,本王數十下,要是晚了,便走不了了。”
“十、九、八、七......”
座上之人,頃刻之間,便如蟻噴湧而出。有那不知這男子底細的,還當他是救世恩主,跑過時猶不忘拜謝。可瞧見他身旁那位世子爺譏諷的神情時,又紛紛作罷,匆匆離去。
可座上的君王卻是知曉的,尤其,這人還是他親自擢升啓用的。楚天歌凝視下首那兩人,面色陰沉。
頸間架着柄劍,剛剛殿內發生之事他自是一字不漏地聽了下來,對這位星攬世子,也越發驚悸憎惡。這麽多年,原來他竟都看錯了。就連他這樣的身世,也一概不知。
但最令他震詫的,還是眼前這位年輕臣子。原以為得了位股肱之臣,日後可登載輔,誰曾想,竟成了這般局面。
看樣子,他們二人還交情匪淺!
楚天歌嘆了口氣,目光掃過幾近無人的金殿,最後落到二人身上。
“所以,你們二人,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沈晔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言般,捧腹笑道:“事到臨頭了,你竟還不知我們要做什麽!”
楚天歌垂眸,“所以,你們兩年前就開始謀劃了!”
下首二人皆喑聲不語。
先時的君王猶不怒自威,可如今卻顯出一副頹勢,仿佛深秋欲傾的老樹,岸邊将竭的池魚。
若他此時還看不輕局勢,那他這個帝王真就白當了。
自兩年前此人朝中谏言,在琉月大張旗鼓替公主招婿結親,便給當時的琉月群臣提供了一種別樣的思路,也為他更肆無忌憚地輕慢朝政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是此後的琉月,便在公主親事這條道上一路走到了黑。上至勳貴朝臣,下至平頭乞丐,都一門心思地議及此事。以至于那些他們本該猶為敏感、能察覺有異之事,卻一概抛諸腦後。
譬如這位異國王爺的刻意顯露出的親善賢亮,毫無根基卻能在兩年內成為君王心腹、大權在握的臣子,以及過于刻意、聲勢浩大的這場春祭與宮宴、甚至近年來越加流失的浩浩民心......
原來面前的這一切,都是有意為之。
他擡眼四顧,仿佛看到殿外燃起陣陣火光,宮人的奔走逃竄、士兵的狂妄嗤笑,就連宮中素來溫順的貓兒狗兒,如今都吊着尾巴跳上房檐狂吠連叫。
更多的刀劍聲傳來,混着兵胄穿透時既尖銳又沉悶的打鬥聲,整個王宮似乎都成了一座人間煉獄。
“顧大人,所以是你,是你讓這些士兵得以避過重重關卡,悄然入宮的?”
驟然出現這麽多兵胄,除了早就藏身王城,別無它法。而琉月王城,雖非聞名以武,可也有重重士兵鎮守,還有将軍王欽坐鎮。能提供時機,令其神不知鬼不覺進來,只有昨日那場特意在宮外舉辦的春祭大典了。
而這場大典,又是這位顧大人一力籌備的。
“是你向朕提議,在城外舉辦春祭大典。所以也正好讓你趁着宮城大空的當口,引重兵潛入宮中,好完成你們籌謀已久的這場造反嗎?”
“可真是朕的好臣子!不知朝野上下知曉,又會如何視之,還會像方才那般,感恩戴德嗎?”
沈晔冷哼一聲:“造反?就你這樣的昏君,人人得而誅之,本王與顧大人,不過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而已!朝野上下感謝都來不及,又怎會舍得苛責,只怕會捧得更高、比肩神佛。”
顧衍淡淡掃過他一眼,緩緩開口:“我不過是為踐當初之諾,其實這至上之人是誰,我早已不在乎。”
還未道盡,他餘光便瞟見身旁這位似沉了面色。
楚天歌端詳這二人,終究看出了些端倪。
原來竟是如此。
怪不得......
只是這樣,他看向不遠處早被吓得說不出話來的楚寧,嘆了口氣。
“沈晔,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給你。只要你放了朕的女兒,你自小看着長大的妹妹!”
沈晔冷笑:“你以為現在還有與本王談條件的資格嗎?也不看看,這王宮上下,哪裏還有一兵一卒會聽命與你!就連那位還有一力相抗的統領大人,都來不成了!這麽久了,難道你心裏沒點數嗎?”
“再說了,本王早已心有所屬,公主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幹?”
楚天歌一陣苦笑,“是,你方才便承認了。”
他起身,在身後士兵的刀架要挾下走向了這位世子爺。
“可你想要的,不就是這琉月與星攬的至高之位嗎?若今日的琉月王宮無一人存活,王與公主皆死在你手下,若傳出去,只怕你自己也落不了何良名。”
“可若是留阿寧一命,尚可對外宣稱,世子與公主締結良緣,順利繼位,收服民心。何況世子與顧大人,本就離經叛道、有悖人倫,這麽做亦可免去日後臣民妄議,豈不一舉多得,名正言順。”
“至于朕......”
楚寧亦聽到這些,想要站起身子,卻被身後的士兵牢牢禁锢在座上,只得與姜筠團團抱着彼此。
“父王!您要做什麽?”
楚天歌唇邊爬上一抹淡淡笑意,“我已別無所求。若你想,我稍後便會手書一封傳位诏書,并自刎于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