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泣月驚春(四) “王軍何在,聽本王指……
掌燈時分, 宮內各處漸燃起昏黃燭光,廊前園中布置的綢帶擺設明晃熱烈,宮人侍從的低聲細語險些蓋過了傍晚歸來的莺啼蟲鳴, 一派繁花似錦、無以複加之勢。
禦花園內,尚在稚齡的小宮婢邁着匆匆的碎步, 面色驚惶。
就在方才,嬷嬷的貓兒驀地就從她懷中跳下,嗖的一下就蹿沒影了。她害怕被責罰,便急忙來尋。只是天色漸晚, 即便燈火照拂, 然宮深庭幽, 僅她一人更是難以尋覓。
不知不覺間,四周人聲盡數退卻, 幾縷夜風穿過頹敗無人的宮殿, 地面上暗影浮動。
幾聲微弱的叫喚自牆根下深草中傳出, 小姑娘駐足靜聽, 辨出了方位,遂欣然一路小跑而來。
撥開濕漉的草叢,現出貓兒乍驚瞪視的瞳仁,細尾高高棱起,連一身絨毛都帶了幾分戒備的顫意。
她輕撫貓兒的身子, 反而換來幼獸的尖厲嘶嚎,朝着背後這間廢棄宮殿。
片刻前傳出的急促燥喘仍未散去,骨肉搓磨拍撞聲聲落在耳畔。
小宮婢順着貓兒的目光望去, 正不知所以,可瞥到窗格一角時,驚得瞳孔驟然放大。心內擂鼓不停, 在下一瞬木門咯吱打開後,更是訝異得發不出聲音。
幽寂月光下,只見一道長影緩緩走向牆邊,悶地一聲,小宮婢遽然倒下,在牆上留下道刺眼的暗紅。貓兒被這森冷刀光刺中了眼眸,驚叫着跳到一邊,霎時沒了蹤影。
長影本還欲追去,只見殿內一道溫平人聲傳出,浸上了幾分嘶啞,聽着亦是位男子。
“畜生而已,追它作甚。”
長影這才收了刀刃,提腳進屋。
“讓你袖手,尚未開始,就沾了血跡,不怕你那岳人察出?”
“大人此等口才,想必是尚有餘力,倒是诓人不淺吶!”
“......你這般憊懶不恭,就不怕他們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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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左右他們都走不了了,還犯得着擔心這個!”
“......”
滿室羁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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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百無聊賴地坐于席上,晚宴已然開始,殿內盈滿絲竹舞樂之聲,清越悠長。四座亦充斥着歡聲笑語,怡然得樂。
只是良久,下首一處桌案猶是空着,并未有人前來。
她凝眸而視,心不在焉。
直到華袍金冠的男子帶着賀禮姍姍來遲,對着她與君父道些挑不出錯處的漂亮話時,才回過神來。
“阿寧,世子特意為你備了賀禮,還不快道謝?”君父威嚴的聲音傳來。
姜筠亦在她耳邊低聲輕喚:“殿下!殿下!”
楚寧擡眸,眼中含笑:“多謝世子哥哥!您也忒客氣了,不過是小小的壽辰,您這些時送來的東西,傾雲殿都快放不下了!”
沈晔亦笑,聲色寵溺:“只要阿寧妹妹喜歡,又有什麽打緊的。難道日後還怕沒有地方放這些麽?”
楚寧聞這話後,一怔,正思索着要不要道些什麽,然餘光瞥見父王沉靜的面容後,還是選擇了喑聲不語。
亦是此時,她好似望見面前男子耳畔似有道抓痕,與他這身裝束格格不入。
忍不住低聲問他:“世子哥哥可否要請太醫看看?你......”
她邊說,邊指着自己的耳朵示意給這人。
沈晔面上一滞,很快複笑道:“是嗎?那便是被貓兒抓了。方才經過禦花園,正遇上只不甚聽話的野貓,便來晚了些。”
被貓兒抓?
只是這痕跡,怎麽看都不太像。而這宮中的貓狗,具有專人照料看護,又從何來的野貓?
她心中雖存疑,可仍說:“那世子哥哥稍後可要好好請太醫瞧瞧,既是野貓,更不得大意了!”
沈晔連連稱道,随即落座入席。
只是楚天歌在一旁,長眸微狹,卻瞧出了些破綻。
這分明是歡愛過的印記,以及眼前男子眉目間透出的,俨然飽餐餍足後的神情。雖刻意掩飾,卻依舊不難察覺。
也就自己這不谙世事的閨女,才會信了這人一副說辭。
他暗自嘆了口氣,再聯想起男子近年來的舉止言辭,心內越發驚悸,此人只怕心機極深。若非方才鬧的這麽一出,恐怕他也就此被蒙蔽過去。
若說這等男女之事倒也不無見怪,只怕在座的王宮勳爵之家中的男子,多少都會有些。只是就在禮宴之前,為此還遲遲未到,這等行跡便頗令人發指了。
再者,這位世子爺一直來皆以品行端莊著稱,以至于琉月上下,對其無不稱贊有加。誰知臨了,竟如此荒謬行事,莫非是覺兩國聯姻之事已塵埃落定、再不必僞裝了麽?
怒上心頭,亦摻上幾分愧意。
也好,他琉月的公主,正好亦不願嫁與這位。
既是此等表裏不一、裝腔作勢之人,便無須再留情面。
一曲舞畢。
端坐上首的楚天歌緩緩開口:“今日公主誕辰,得諸位莅臨,朕心甚慰。想必在座之人近日來皆聽聞了不少坊間傳言,有關公主擇婿一事。”
聞言,座下俱是屏息斂氣,聚神靜聽,唯恐錯過些什麽驚人之語。
當然,除了那位世子爺。
只見他依舊氣定神閑,猶成竹在胸,頗不在意。在這一衆之中,猶未引人注目。只不過旁人此時傾心關注的,并不在他。
楚天歌盡收眼底,繼續道:“星攬世子人品貴重,處事謙明,又與公主自幼相識,朕想,必能擔當好公主的義兄,為公主擇一位佳婿。是以今日之喜,正是朕的公主與世子爺的義結金蘭一事。有諸位見證,實是一大幸事。”
聞言,不僅座下諸人,就連楚寧自己,亦頗為一震。
她只猜到君父可能會撤了這門婚事,另外再替她擇婿。可并未想到,他會當衆宣布,自己與星攬世子結為兄妹。這豈不是當衆挑明了那些傳言并非其事,而這位星攬世子爺亦未被選中麽?
而這在天下臣民看來,這位世子爺近年的所作所為,豈不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她心緒不安,面上犯難,連聲喚一旁的君父。
“父王!父王!”
可這位君王只是偏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
仿佛他方才所言,算不得是什麽大事,亦遠無須挂在心上。
楚天歌亦知此言争議諸多,但座下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數,最初選了這位世子,不過是因其刻意造出的良人之狀。既然無關國力,因而是不是此人,又有何異?
況且他這位女兒,喜歡的,似乎也是那位衡王殿下。
沈晔聞見周遭漸響起的鼎沸人聲,有猜忌打量、有嗤笑不屑、亦有貶低諷刺,皆朝他紛湧而來。
稍一勾唇,這位琉月的王,果真比他想象的,荒誕過甚。無論家國之事,皆可戲言。
與這麽一位荒唐無知的對手較量,他都覺得多少礙了自己的手。
靜靜飲完最後一口酒,他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王上是不打算要本王為公主夫婿了?”
楚天歌眸中含笑:“既是兄妹,如何成婚。朕覺得這樣已是極好。再多,只怕世子爺便擔當不起了!不是麽?”
這是在諷刺他此人不值交付?
雖說他本就無此意,可憑誰聽了這話,都會覺得紮耳,更何況是他?
“那本王可否一問,究竟是何緣故?”
楚天歌:“世子所為之事,自己清楚便好了。在這大殿之上就不必多言了吧。莫非世子心存怨恨,這才一再口出狂言?”
餘下諸人聽了,雖對這位星攬世子的遭際多少帶了些憐憫之意,但不少也存了些觊觎權勢及美人之心,因而見他如此言語,亦紛紛加以指摘,方顯出自己求娶公主、親善琉月之心。
沈晔眸子微轉,到底思出了些緣由。
原來便是方才。
不過,這位琉月君王也并未太蠢。若是臨死還不知為何,那他多年的布局籌謀,才真是沒有意思了。
他緩緩起身,輕理了自己這身衣袍,方才朝上座那人開了口。
“楚天歌,本王原還欲再多為你演演這父慈子孝、夫妻恩愛的戲碼,這樣就算你今夜上了西天,也能走得安心些。可現在......”
他又是一笑:“既然你都知曉本王是何人了,那本王也就沒有必要再耗費時間了。”
“狂悖之徒,竟敢在公主及笄宴上口出狂言、以下犯上,當琉月王宮是什麽地方,當朕又是什麽?來人,禦林軍何在?”楚天歌怒道,他還真是低估了這人。“還不快快将此人拿下!”
可良久,都未有何應答之聲。
楚天歌面色沉郁,心中隐隐升起些不安。
他掃過那人,見他神色依舊,不見半分驚惶,反而還頗為得意地朝他一笑。
不好,難道?
他看了眼大殿四周的侍從,雖仍舊身着他琉月的甲胄,可那盔甲之後的神情,卻冰冷得令人陌生。
所以這就是他的依仗?!
“王軍何在,聽本王指令,将這位大逆不道、德不配位的王,給本王拿下!”
随着他一聲令下,先時潛藏不動的侍從,一湧而出,當即将殿內衆人團團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