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北鳶沉雪(十一) “我不是他
半日過去, 楚寧伏在客棧一樓的方桌上,望着滿桌的珍馐提不起胃口。目光不時向門口處探去,似乎在等着什麽人歸來。
方桌一側安靜進食的容澈出聲勸撫:“殿下多少吃些東西。啓玉他一時半刻也回不來。”
先時啓玉向二人簡要告知此案的結果後, 便又領着他來的兵士匆匆去尋雪兮仙君的下落了。若真如容澈猜測的那般,只怕此案的影響便更加深遠浩大了。
不僅是對于北鳶, 還有整個北境乃至天界。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人間惡鬼招搖橫行,天界仙君又接連折損。再這樣下去,只怕三界是風雨飄搖, 動蕩不安。
楚寧聞聲, 才意識到碗裏的飯菜已快被她戳得盡碎, 險些還灑了出來,便紅着面輕聲應了句“嗯”, 好好吃起東西來。
可未振作多久, 她又提不起精神來, 只是心不在焉, 連夾了好幾次豆腐都沒夾起。最後幾欲放棄時,眼中出現了男子白皙纖細的手,只輕輕一動,那豆腐就被輕易夾入了自己的碗中。随即男子又繼續進食,仿佛剛才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覺。
可不知怎的, 看着面前這手的動作,昨日男子撫過身體的那種感觸竟又浮現在了腦海裏。
灼熱又壓抑,還帶了點不可言說的歡愉。
她似乎對這人的親密之舉并不厭惡排斥, 也沒有驚詫不安,只是隐隐有些好奇。
那日容澈的反應不像有假,再加上那鬼說的那些模棱兩可的話, 足以讓她百思不解了。
可身側的這位,明明曉得他們之間發生過那些,卻還一如既往地照顧她,好似在此處陪她吃飯的并非是他本人。
楚寧想,她大約是魔怔了吧,怎麽會聽信一只惡鬼的瞎話,又或者是昨日合歡術的藥勁還未消卻,所以自己最近總是滿腦袋的粉色泡泡?
這樣不行。若是旁人也就罷了,這人可是容澈!
這般想着,楚寧下意識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大約她的動作太過搶眼,沒過多久,就引來鄰桌人的紛紛注目,甚至還有男子走過來問她:“姑娘,你可是哪裏不舒服,我認識城中的一位大夫,專治頭疼腦熱的,很是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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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見這人并無惡意,只能含笑回拒了。誰知還沒待男子回到座上,與這男子同一桌的另一位便道:“讓你別去吧,她男人還在,你是眼瞎了還是腦子傻了,才要自讨沒趣。”
随即聽得那男子溫聲笑道:“我沒想那麽多。快吃你的飯,吃完飯還得趕路。也不知天黑之前到不到得了那地方。”接着是幾句細碎的閑話,就聽不大清了。
楚寧聽到那句“她男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便偷偷撇了眼身旁這人的反應,誰知甫一探去,便撞上這人關切的目光。
“殿下可是還在挂念雪兮仙君?”
楚寧在腦中細細思考這話來。若說挂念,倒也沒有。自己與雪兮不過是見過幾面,并無深交,說起來也不過是萍水相逢。可若不是,也解釋不了她方才的這一系列反應。
楚寧想,她大約還是愛多管閑事吧。不忍心看着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生生逝去。即便那只是不相幹的人。
就很奇怪,她自己都是一個死去的人,卻總是戒不掉這種對人命的珍視與惋惜。說到底,多半還是她修行不到位,到如今還學不會如何去做一只合格的鬼。
不過,楚寧還是點了點頭,對容澈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說,她為何要如此謝罪呢?即便上了天界審判,她應該也不會承擔太大的責任,總比魂飛魄散、一了百了地好呀!”
容澈眸光微動,靜靜看着她道:“可若不如此,要魂飛破散的,便是這位北鳶國君了。她大概也是不想看着自己心愛之人死在自己的手中,才會出此下策。”
楚寧聽他這樣講,終于想起了此事的關鍵。
之前那鬼在石室中說了,若想破解此術,要麽殺掉啓用此術之人,要麽便是自我犧牲。若不願傷害他人,便只有此舉可行了......
“可是,”楚寧猶不甘心地說道:“就不能接受這術法,在人間相守下去嗎?你們天界怎麽連這點時間都計較,也未免太不通人情了吧?”
容澈垂眸,喉中微動,道:“大約也是,情難自抑。此事已通達天界,不是簡單地任由雪兮行事便可。何況在天界之中,本就不存在人情這種東西。”說着,對上了她的目光,眸中似有不忍之色,是他難以一見的生動。
沒想到,下一刻楚寧便脫口而出:“那你呢?容澈?”
情愛之事,為天界所不容。所以你亦是如此想、也這般做的嗎?可是又為何對自己......
容澈的墨色眸底閃過一絲錯愕,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麽直接來問他,半晌,方道:“我不是他。”
所以不會走到這一步。
所以即便是沒有回應、愛而不得,那也是他一人之事,與旁人無幹。
更不會因為努力沒有換來應有的回報,就要強行将對方占為己有。那并非愛,而是偏執與自私。
楚寧聽得一頭霧水,這個“它”指的是雪兮嗎?不會像雪兮仙君般行事?
她還欲再問,卻見容澈身上的傳信鈴亮了起來,不多久,啓玉的聲音便從中傳出。
“君上,我找到雪兮仙君了,她沒事。只不過......那位北鳶國君......說來話長,我将自己的位置發給你們,稍後來時你們便知道了。”
楚寧有些不可置信,望向了容澈,見他眸中似乎也帶了些詫異之色。
這個結果,與他們先前猜想過的,似乎不太一樣。難道是雪兮仙君為了破解這術而殺掉了這位國君?
不等吃完,兩人直接就出了客棧大門,留下鄰桌的男子們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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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與容澈趕到那處時,一眼便見到呆坐在地上,神色近乎呆滞的雪兮,以及她懷中躺着的、已經沒了氣息的北鳶國君沉珏。
還未待走近,楚寧便開口質問雪兮,聲音中摻雜着些憤怒與疑問:“你還是這麽做了?為什麽呀。不是說好了,交由天界來處置。你不是說過,曾想與他長廂厮守,像一對平凡夫妻麽?”
她從剛剛聽到消息到趕來這裏,腦中閃過了無數個理由,卻還是在見到這位仙君時,沒能控制好自己。
可雪兮像是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并未理睬她的發問。
楚寧見狀,越發生氣,怒道:“你這是心虛了,才不願回答,對嗎?不要緊,你不願多說,自然有人知曉。”
她一來時,便瞧見了先前見到的那位白大夫,遂越過眼前這人,朝不遠處的白茵問去。
只不過正待她走出三兩步,方才一直喑聲不語的雪兮開了口,聲音仍是清越,卻染上了幾分哀傷,還帶了稍許的哭腔:“你怎知是我所為,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種可以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對枕邊人下手的狠心女子?”
楚寧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望着女子略顯單薄的背影,問道:“這麽說,并未你下的手。可他為何會這般?”随即,她又看了眼白茵,見她面上亦餘着幾分駭然之色,大約也不是她所為。
所以剩下的,就只能是——
沉珏他自己選擇了死去。
同時,也将好好活下去的權利還給了雪兮。
雖未想過這個答案,可事實面前,楚寧只能相信如此。
靜谧的山間又恢複了一向的沉寂,偶爾聽到幾聲鳥兒細啼。明朗的日光透過樹木照進來,留下零落瑣碎的光影,在地面斑駁着挪動位置。
幾間木屋安詳地立在山前林後,看浮雲飄過,聽細雨輕鳴,随日出與日落渡過漫長世間。
一切本該是和煦而美好的,卻被生生撕出了一道猙獰的口子,悲寂的血色從中蔓延出,将如畫的此處侵染成了恐怖的色調,讓所有的動人聲色被掠去了魂魄,再也沒有分毫存在的意義。
雪兮覺得這日光有些刺眼,試圖以手遮擋,可這麽做只換來了她更加蒼白的面容。
她思緒似乎開始有些混亂,抱緊了懷中之人道:“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年,是我這千年來最開心的日子。作為仙君,雖不必像凡人般憂慮生死,卻也再沒有了悲喜,無法感受到自己心髒的鮮活躍動。時間愈久,這種感受就會愈發強烈。”
“就連山谷裏靜靜盛開的一株花兒都有枯萎凋謝的時候,經歷下一個四季。可是我們這些仙人,只能不老不滅,行屍走肉般地活下去。就是這個時候,你闖入了我幾近凝滞的生命裏,如果不是你,我接下來要做的,大概與往日的沒有什麽不同。”
“謝謝你啊。你常說我是上天賜予你的珍寶。其實你才是上天給我帶來的禮物。”
“只願你下輩子喜歡上的,是一位平凡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