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千歲忘憂(四) 她的少年,原來已成了……
若是在從前, 這位少年多半早已興致高昂,在她面前舞了半日行雲流水般的劍法,又或是帶來壇壇罐罐、飲酒到天明......可這一次, 她并未見少年面上露出多少悅色,反倒日漸沉默寡言起來。
這令她一時都有些不大習慣。
時間漸漸過去, 少年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眼中的光亮逐漸黯淡,整個人身上的陰鸷狠戾也越發濃厚了。她從前還有心思暗自頂他幾句,如今, 卻是無言以對。
在她不知該如何化解這番僵局之時, 少年忽然滿心歡喜地出現了, 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他要回去了!
因數年征戰,成績斐然, 他受封為征西大将軍, 即日回宮接受封賞, 并昭告天下。
雖心有不舍, 可她見少年眼角不斷溢出的喜悅神色,終是好好地為他餞了行。少年徹夜飲酒後,次日醒來時,見身上不僅落滿了花瓣,還多出了一支木簪, 雖質樸無華,卻恍若天成。他輕輕一笑,收入懷中, 便離開了山谷。
這一走便再沒了消息。任憑她如何思念昔日的少年,都再也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作為杏樹的她認清了這一事實後,便作出了一個震驚衆人的決定。她要努力修煉, 幻化出人形,去王宮尋找少年。
大概也的确是從前的她過于憊懶,自認真靜心下來修煉以後,她的道行竟一日千裏,甚至漸漸摸到了一點飛升的法門。谷中的花木皆來向她道賀,稱她若繼續努力修煉下去,定然成仙有望,成為他們這座山谷中第一棵榮登太清境的樹。可是她并不想要成仙,只想要盡快見到少年。
一日,在她正面臨突破之時,心中傳來了強烈的不安。她能感受到那支以她的骨血化成的木簪上接續傳來的憤怒、委屈、以及失望,似乎是少年将軍身上發生了什麽難以承受的事情,如同心被人狠狠地戳了幾道口子,又似乎長久守護的某件物什在面前被摔得粉粹,血淌了一地......
杏樹只得強忍着被反噬的苦楚而幻化成人,以最快的速度尋到少年之所在。終于,在她化身女子尋到少年将軍時,已是在一片煙熏火燎、蒼茫肅殺的戰場之上。四周的戰事仍未停息,而天際早已被染得通紅一片。
她去時,少年只餘下了一口氣。他身上的戰甲已被血染透了,躺在堆積如山的屍身裏,胸前被戳出了碗狀的窟窿,血凝成暗塊,腰腹之上連中數箭,連一向幹淨的俊顏上都添了幾道疤痕,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是完好的......
“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來晚了!再堅持一下,我帶你回家。”她忍着眼淚,将少年從若幹士兵屍身中一點一點扒拉出來。可她越努力忍,淚水就越發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眼中的畫面漸漸模糊不清,再分不清哪裏是血、哪裏是汗。
好不容易盡全力将少年拖了出來,卻又不知踩到了誰的肢體,她一個趔趄又重重摔下,連同少年一起。她一邊不住地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查看他的境況。她正滿心驚恐時,少年艱難地咳了一聲,眼睛緩緩開了一條縫,一只手無力地擡起,指向了西邊。
只聽得他微弱的聲音傳來:“都......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緊接着竟又笑了起來。
“你在說什麽?什麽假的?別怕,我、我一定會救你的,我一定救得了你的!”她哭着欲再度将少年擡起,身子卻仿佛灌了鉛,越發使不上力氣。
正茫然無措時,她聽得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接着他虛晃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衣襟,欲取出些什麽東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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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狀,她只得停下來,将手伸進去細細摸索,許久,方尋到那物。但當她觸及到那東西時,手不可預兆地抖了一下,這是......她贈與少年的那支簪子。
取出之後,她打開被血染紅了的帕子,見簪子完好無損地展現在自己面前,心內似被一股熱意裹挾了,既酸澀無比又如飲蜜液。
她急朝少年看去,只見他竟笑了,放肆地、解脫般、不帶有絲毫眷念地,好似終于能離開這個污濁的人世,他緩緩阖上了雙眼。任憑那杏樹在他耳邊如何呼喊,他都再未醒過來。
那時,杏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少年了。故而,她抱着少年早已冰冷的身體,在滿是硝煙的戰場上哭了七天七夜,到最後,連自己都不知是何時昏睡過去的。
想來,大約她真的睡了很久吧,久到她醒來之時,那方破碎的戰場已成為了一片花海,自己亦不知何時突破了功法、修為上升了一大截。可少年卻從此消失了。
杏樹越發沒日沒夜地修煉起來,她日日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少年瀕死前絕望的一笑。她亦知曉了少年離開後所經受的那些,欲為少年報仇雪恨。
于是,當她終于飛升成仙,悄身前往那方王宮之時,發現早有一只修為深厚的鬼将當年王宮上上下下一齊化為了灰燼。她跟上前去,這才發現,那是位與少年一般無二的男子,卻又不是少年,而是一只鬼。
她的少年,原來已成了一只殺人如麻的惡鬼!
她當時該是怎樣的心情呢?遺憾還是悲哀,大抵都不是,而是一種失而複得的驚喜。對她而言,少年永遠都是少年,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子。而她,永遠都願做少年身旁默默守護的一顆樹,即便無法交流、沒有回應,只要能看到這個人、能聽到他的聲音,這便足夠了。
于是這之後,每每那只名為江辭的臭名昭著的惡鬼現世時,總會帶來漫天的杏花,身後不遠處亦跟着位亦步亦趨的白衣女子。
雖說眼前的這只鬼鎮日一身紫衣,眼角眉梢都吊着風流,面上時常挂着精致的笑,甚至也不再舞劍,反而成日同一群塗脂抹粉的女子厮混,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後。她也不知自己是為了什麽,大約是瞧見男子發梢的百年未變那根木簪吧,她想。
于是追趕與躲避在他們之間也成了常事。男子嫌她笨手笨手、太過礙事,她依舊一心一意、不知疲憊地跟着男子,直到千年前,男子進了這忘憂谷......
有時候,她也會想,是因為愛嗎?或許是吧。
她還記得仍是少年的江辭在她仍是一顆樹時,細心呵護、照料灌溉她,說着些她永遠聽不懂的陌生字眼,讓她知曉了山谷之外的那方世界的樣貌;至于身為鬼王的江辭,雖說嘴巴是毒了些、也時常捉弄她、将她一個人丢下不管,卻贈她名姓,教她學問為人,成了她的心安之所。
無論是當身為一棵樹,還是身為杏仙的唐妩,她都已離不開這人了。
......
“這麽看來,當年的這位西境鬼王,身世還真是坎坷!”楚寧不由得嘆道。她剛當上鬼那會兒,并未如何關注其他鬼同胞的消息,況且當時的這位鬼王也已入了忘憂谷中,便越發不得而知了。
唐妩道:“是,将軍他其實一直過得很苦。那幾年在西境浴血降敵,戰功赫赫,本以為能換來宮中諸人的贊譽褒獎,誰知反倒引得了那些個人的嫉恨與算計。将軍也并非對這些一無所知,只是他心地純善,不相信自己的親生手足能夠對他作出那樣的事情,也不信那位永遠高高在上的父王從來都未曾信任過自己。”
“一直到那日最後一次出征前,将軍都不願相信,那位他從小崇敬的王兄會對他痛下殺手、棄之如履。他并非未懷疑過那杯酒有毒,但仍是毫不猶豫地喝下去了。否則,就憑那些人,如何會是将軍的對手!”
“更諷刺的是,将軍發現自己深中劇毒、命不久矣之時,正是那敵國集結大軍厮殺過來之時!将軍強忍着體內的毒、拼盡最後一絲力量也要捍衛這方國土、在戰場上沖鋒陷陣之時,而那些人,那些只會在金殿之中誇誇其談、明刀暗箭的人,卻理所當然地坐享其成。”
“将軍從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人,那些陰暗、狡詐、永遠不見天日、污穢醜惡的小人。他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除了他自己。有時我會慶幸,真好,幸而将軍化作了鬼,否則他身上所有的那些委屈、不甘與傷害恐怕永遠會随着他那身血淋淋、滿身傷疤的身體從此腐爛成灰,永遠不為人知了吧。”
“那他千年前又是因何入了這忘憂谷,讓你遍尋不得呢?”啓玉出聲問道。
唐妩眉間皺着,無奈地嘆道:“大約是......嫌我太煩了吧。你們想必剛才也見過了,将軍他如今的性情,自化鬼之後,便成了這般模樣了。可能是受先前那些遭遇的刺激,也可能是日日與鬼衆為伍,亂了心性也未可知。雖說也沒什麽不好,只是我有時,仍會想念從前谷中的那個少年模樣的将軍。”
聽唐妩說完這句話後,不知怎的,楚寧感覺有幾道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自己,忙道:“看本王作甚!本王可是這一衆鬼中最清高自重之人了,哪只鬼見了不稱一句‘吾輩楷模’!整個天上地下還能找出我這麽一只安分上進的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