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歲兮浮度(七) “其實你我二人的命運……
楚寧穿過院門後,一路小跑着撲向了庭中持掃帚的男子懷中。
“父王,兒臣想你了。你一聲不吭地就這麽走了,難道一點兒都不思念兒臣嗎?”
楚天歌擁着懷中尚不足他胸前的小姑娘,心中一時感慨,正欲出言安撫她,瞥見院中随之而來一行人,便道:“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麽黏父王,這不就見着了?如何?在宮中有好好聽先生管教麽?”
聞言,楚寧便松了手,退至一旁,神情閃躲,支支吾吾道:“大約......是有的吧。”
楚天歌深知她的秉性行事,又觀她這副模樣,心中便明晰了個五六分,轉向院內進來的另一位,笑問道:“衡王殿下也一同來了?可是有事禀告。”
容澈回道:“在下乃是陪同公主殿下而來,有要事相告者亦是殿下。”
楚天歌稍感詫異,又記起方才內侍之言,便問楚寧:“因系何事而來?”
楚寧遂将昨日在城外所見之事如實告知了他,言畢,又道:“兒臣知父王近年來素不愛理這些政事,覺得心煩,可兒臣若是不知便罷了,既已知曉,又豈有不管不顧之理?何況此事便出在王城之外,天子腳下,實在是猖狂,若是不能給那些百姓一個交代,那以後這偌大的琉月國,又有何人會信服他們的朝廷與法度?在高位者若只是屍位素餐,不計國計民生,恐國之危矣,這難道不是父王您從小教給兒臣的道理嗎?”
楚天歌聽後,沉默不語,面上陰晴不定,他重新掃過自己的這位女兒,面上漸露出幾道淡淡的慰色,感嘆道:“想不到我們阿寧已經長這麽大了,都知道要為百姓陳情立命了!此事吾已知曉了,自會令人去查,你不必憂心了。”
又見楚寧衣着形容,問道:“瞧你這一身,又是哪裏瘋去了?還有這身衣服,成什麽樣子?還不趕緊随人下去換了。”說罷就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并着人帶二人下去。
楚寧本還欲再問個究竟,見他如此,以為此事定會有個結果,遂也作罷了,退了下去。
因楚寧病體尚未全愈,當夜他們便留在了長春觀暫居。
雨後的山間秀麗涳濛,一草一木皆散發着清芬甘美,洗濯過的無垠夜空中已悄然爬上了一輪彎月。
已過了戊時,道士們陸續入睡,整個觀內都寂靜無聲,唯有斷續的山中蟲鳴在躁動無息。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觀內一間居室裏某位楚姓公主仍在輾轉反側,坐立不安。幾次翻身中觸到了傷口,她越發得沒了睡意,便起身穿衣,出了房中。
大約是有意為之,容澈的卧房便位于她的一側,自然而然地,她一出到院中便瞧見了相鄰窗邊的那抹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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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澈仍在看書。他似乎總有很多書可讀,随時将書置于手邊,不像她,心血來潮時便搜羅來一堆,視若珍寶,可未過多久便又抛諸腦後......她望過去,見這人潛心書本,恍若無覺,似個木頭般的一動不動,心中就生了幾分玩鬧意味。
楚寧輕攏衣袍,放輕了步子,緩緩朝那扇窗邊挪動,眼看着就要觸到窗沿,只聽得裏面忽然傳出:“殿下夜深不眠,莫非是想同在下玩這捉迷藏嗎?”
楚寧的手一時僵住,随即将腦袋露了出來,擺出一張笑臉,矢口否認道:“當然......不是!容澈君謙敏好學,我怎好擾了你的清淨。我這是白日裏歇夠了,出來活動活動、散散步的!嘿嘿,散步!”
說着便作勢伸展着雙臂,打旋着手腕。誰知正轉折腕,竟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肘似乎被扭到了,一下子竟掰不回來了。
她只能睜着一雙水光潋滟、可憐兮兮的眸子,望向容澈道:“容澈君,你看可否......”
容澈餘光中瞥到了窗前人的動靜,并不出聲,也未理她,将書翻了個頁,繼續讀下去。
“容澈,你可不能這樣見死不救......我也是為了過來找你才......”
他嘆了口氣,終是沒看下去,起身下榻,打開了屋門。
“殿下似乎一刻都安生不了,這回出宮不過兩日,便是什麽傷都有了,也實在令在下佩服。”說着,便毫不猶豫地将她的那只胳膊擰了回來,那神情仿佛在看一截木棒。
楚寧正小聲嚷着疼,見他這麽說,小臉頓時沒了生氣,恹恹問道:“容澈,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公主很沒用,是個十足的酒囊飯袋、繡花枕頭?也看不慣我的父王,甚至對這整個琉月,都認定終有一日會傾覆潰敗?”
容澈眼神微動,正道:“公主慎言。在下......”
只是尚未說完,便被楚寧一口打斷。
“你當然會這樣想了。就算并不承認,但至少在我心裏,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她輕輕一笑,說道:“可是啊,容澈你看,我父王已經如此了,琉月上下也已經這樣了,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即便是我,又能改變些什麽呢?身為一國公主,我決定不了自己的婚事,為人子女,更是纾解不了父親的苦痛。即便想要護着區區一位平民丫頭,也要從中周旋數日。”
“我知你心中厭我至極,覺得我不守規矩、目無章法,可是,當一個人都無法為自己而活時,餘下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義呢?還不如整日走馬觀花、潇灑度日,反倒還活得松快些。想來你只身來琉月王宮,陪我讀書上課、出游随行,也都是一樣的吧。”
“其實你我二人的命運,說起來也并未有何不同。”
說罷,她睬了眼對面之人,又轉過頭去看窗外的月亮,一時之間,屋內竟安靜地片刻不聞有聲。
良久,方見容澈開口,靜靜道:“并未。”
楚寧聞聲,回過頭來看向了他,見他面目誠摯,神色清明,看着自己道:“在下并未厭極了殿下,也不覺得殿下只是......”,他特意在那幾個字眼上停頓了一下,接着道:“于在下心中,殿下很有勇氣,也十分聰惠,雖說平日裏......是頑鬧活潑了些,卻是百姓心中愛民如子的好殿下,王上心中伶俐懂事的好女兒。”
他并非未看見這幾日這位公主殿下的所作所為,雖初時深覺厭惡,但因囿于一時一事,難免失了理智客觀。可細細究察下來,這位殿下雖行為乖張、多有逾矩,但亦是她此人本性率真、任性而為,比之那些言行不一、心口不實之人,又豈止好過一星半點。況且她實在通透□□,看似一概不知,實則事事俱明,卻在能在體察世事之外,又不對其全然斥以無謂,反而依情依理行事。不可謂不令人稱道。
“其實在下以為,有沒有意義,無須他人評說,只須自身感知領悟即可。如殿下所說,因不能為自己而活,便不再理會、無所作為、渾渾度日,那這世間,怕是再沒人肯好好活着了。可是殿下,這世間的規矩束縛何從之多,從古至今以來,又真正有哪一個人是全然自由、不受束縛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給了我們為人立世的機會,又令我們尊享了旁人未有的尊榮華貴,那便做好當下應做的,守好應守的。其他的,就交給天意吧!”
說罷,他好似在胸中長舒了一口氣,先前的那些輕微燥亂也随之而去了。再去看對面之人,發覺她不知何時竟已睡了過去。
容澈嘆氣,搖了搖頭,正欲叫醒這人,只見她仿佛也感知到了,冷不丁地也醒了過來,慵懶地以手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說道:“容澈,你說的都對!”
“只是有一事我不解。為何你一直喚我殿下卻不直接稱呼我的名字?你看啊,我都叫你容澈了,可是你卻一直‘殿下’‘殿下’地叫着我,這樣多顯生分啊!難道不應該平等對待、有來有往的嗎?就連星攬的世子哥哥都喚我阿寧,即便你不願這麽叫我,也不用一直喊我殿下嘛!”
“叫我楚寧就好了!如何?容澈!”楚寧滿臉期待地望着對面這人,眸中好似淬了星子,分外明亮。
只聽得容澈緩緩道:“殿下,你我身份有別,不宜太過親密。”
楚寧:......
楚寧仿佛覺得今夜說這麽多話,算是都白費了。
這人,唉。
真是難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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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過三兩日,楚寧、容澈與那琉月國君便折返了王城。
時隔幾日,姜筠也總算再見到了自家的殿下,頓時喜不自勝,又見她家殿下面容消瘦、胳膊腿兒俱留了疤痕印記,說着便要去尋那衡王說道,被楚寧好一陣勸,方打消了念頭。
這樣又過了大半個月,待楚寧身上的傷病都已好全,琉月已悄然入了夏。
這日楚寧正是無聊,又因宮中奉上來的飯式湯羹不合心意,遂也沒了胃口,胡亂進了幾口午膳便叫人撤了下去,在一旁的榻上躺着懶懶地不願動彈。
殿內服侍的幾個小宮婢見此,便提道:“殿下不若出宮上那悅仙樓去?聽聞近日城中流行一種清爽嫩滑、味甘可口的羹湯,正是從這悅仙樓中傳出的,許多勳爵世家的夫人小姐們都愛吃呢!殿下何不也去嘗嘗?”
楚寧聽着,心中微動,便喚來了姜筠一同準備出宮去。因前次出宮的遭遇,這對主仆間已達成一個共識,更确切地說,是楚寧達成了一個認知,那就是——不管出宮做什麽,都得帶上那位衡王殿下為好!
于是幾人又這麽大張旗鼓出了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