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歲兮浮度(六) 我都已經這麽慘了,就……
她一臉疑惑,看過去,見容澈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說道:“方才不是摔破了手?我幫殿下簡單處理一下。”
楚寧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人還是聽到了她先前的叫疼聲,呆立了一會兒後,仍是不情不願地走了過去,坐下,将手伸了出來。
這麽一看,兩人俱是一驚。微弱昏黃的一盞油燈下,細白嬌嫩的掌心各出現了數道擦痕,深淺不一,雖只傷及表皮,卻仍舊觸目驚心。
楚寧愣了幾下,才又睜大了眼湊近了複看,一時間,小臉重新又寫滿了憂怨。之前摔倒時,因太過突然,且早已凍沒了知覺,楚寧并未覺得身上有多疼。如今看到了,才隐約感受到掌心與膝蓋的痛覺愈加清晰與強烈。
“嘶——”她下意識喊出了聲,又道:“容澈你下手就不能輕點嗎?我都已經這麽慘了,就不能對我好點嘛!”
面前之人卻仿佛置若罔聞,只道:“殿下再亂動,那就自己來上藥好了。”
此言一出,楚寧頓時洩了氣,自覺将嘴閉上了。同時也別開了臉,提前将後槽牙緊緊咬住,等着這人的進一步動作。不過不知是她的幻覺還是什麽,掌心傳來的疼痛似乎果真輕了一點,也沒有先前那麽難以忍受。
她偷偷轉過臉瞥了眼容澈,見他正神情肅正地盯着自己的手,若臨大陣,一絲不茍、不見任何懈怠。好似自打她認識容澈以來,他便是這般模樣的,從未改變。又察覺容澈不知何時已換了一身素色袍子,雖樸實無華,卻襯得他眉目間愈顯清冷靈秀,出塵不染。
楚寧一時看得失了神,等到面前之人起身出屋時,才發覺手已處理畢了,還“貼心”地纏上了紗布。她将手拿近眼前,搖了搖頭,心中笑道:要說這人對她不好吧,卻又幫她耐心地處理傷口;可要說好,卻又恪守規矩,不越雷池半步。還當真是別扭!
正欲笑,誰知竟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她一時愣了神,發覺背後漸漸沁出幾分冷意。糟糕,她胡編的這場風寒不會成真了吧。正當她連續又打了幾個噴嚏時,忽而聞到了一股香氣,清芬鮮香,立刻占據了這間屋子。
只見是那老人端了一個托盤,其上放了一盆魚湯外加兩個碗,走了過來,笑道:“今日你們來得也巧,我剛好釣了這魚上來。這便是冥冥之中的緣分罷。”說罷便盛了湯遞給了她。
楚寧喝了湯,一時身子暖了起來,忙聲道謝後,見老人言談不俗,且待人和善,遂問道:“老人家,這附近少有人煙,而您平日都一個人在此,不會孤獨嗎?”
老人聽了,笑道:“你只見我一人,卻不知我已與這江河湖海、魚鳥蟲蛇相伴多時,天生萬物,萬物皆有靈,又怎知我不是日日快活似神仙,不亦樂乎?”
楚寧點頭笑道:“說的也是。這世上之人,貪嗔癡怨有之,忿恐懼樂有之,不能一以盡識,倒不如與江河魚鳥為伴,樂得清淨逍遙!”
那老人聞言,面露異色,嘆道:“你年歲尚小,就能有如此體會,真是後生可畏!”
又道:“不過亦不能一以概之。這世上之事,道聽途說不盡,親身經歷方識。為與不為、人心善惡,皆在一念之間,因時因事因人因境而各異。貪嗔癡怨、七情六欲,乃人之天性使然,偶有那等心存執意之人,亦系時勢造之,不好偏頗以待。當知萬事萬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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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不解,問道:“那又該當如何?”
那老人笑笑,道:“我不過一介漁夫,自然是遠而觀之,順其自然了。”語及此處,兩人俱笑了。
屋外雨聲漸息,天際的陰郁也逐漸散去,露出連片殷紅的霞色,明麗而壯闊。
未過多久,待容澈再次進屋時,那馬車也已等候在外了。
原來他方才休整之後,見雨聲漸小,便出門尋那侍從了。只不過尚未行多遠,便見一輛馬車疾行而來,正是他們先前的那輛。兩人便向這老人道謝辭行。
接下來,馬車便一路暢通無阻,接連行了大段路程。
楚寧自上車之後,便覺渾身酸軟疲乏,以為是累着了,便靠在一旁閉目暫歇。可沒過多時,又覺頭暈欲裂,一時間在車中形止不安、左搖右晃起來。
容澈原也在靜坐養神,察覺對面之人的動靜,擡眸一看,才覺出不對勁。只見楚寧唇色蒼白,雙頰卻暈着不自然的霞紅,額前亦沁出層層熱汗,雙眸緊閉,神情痛苦。
他伸手朝楚寧額間一探,果然,是燙的。
“此處離那長春觀還有多遠?”容澈問道。
“尚需一個時辰。”秦昱回道。
容澈望了眼漸沉的天色,又回頭顧看了車內之人,沉思片刻,道:“先去最近的客棧,再取些水來。”
楚寧迷迷糊糊間,只覺身旁有人反複探試自己額頭,繼而傳來陣陣清涼,她燒得通身燥熱,又無處宣洩,便胡亂抓住了那人的手不肯放下。
“殿下......殿下......”
容澈看着自己的手與身邊毫無知覺的人,第一次生出了幾分無可奈何之感。
次日醒來,楚寧燒已退了,只是人還有些虛弱,面上依舊無甚血色。還未起身,便聽得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殿下!您醒了麽?我送些吃食給您。還有您的傷寒藥。”秦昱問道。
正欲出聲,楚寧便覺自己喉中幹澀,清了清嗓子,回道:“稍等一下。”她忙穿戴好衣物,起身開了門。
“我們這是在客棧?為何不直接到那觀中去?”
秦昱面上閃過些許疑惑,道:“您昨日突然發熱,衡王殿下這才令屬下尋了這客棧住下,您都不記得了嗎?”
呃,她确實不太記得。又問:“那他現在在何處?現在應該不早了,若今日仍到不了那長春觀,恐怕又要生事端了。”
秦昱神情閃躲,正欲解釋,只聽得門外傳來一道人聲:“殿下醒了,既無礙了,那吃過早飯後便出發吧。記得把藥也喝了!”
楚寧不知是否是自己出了幻覺,她發覺今日的容澈似乎哪裏有些不太對勁,但又說不清楚。
于是,馬車上,在她數次窺視對面之人時,那人主動開了口。
“公主殿下想問什麽,便直接問吧。”
須臾之間,她腦海中閃過一些模糊破碎的畫面,與身邊這位有着七分相似,可理智又告訴她不太可能。于是楚寧開口道:“你昨日是不是未休息好?”
否則他眼周的那一圈淡淡的青色又是因何而來?
容澈擡眸看了眼她,直言道:“勞殿下記挂了,我睡得......很好。”
聽到此言的秦昱在車外不覺睜大了眼,睡得很好?才怪呢。
昨日這位公主殿下從下車到客棧一直不肯放了他家殿下的手;夜間雖請了一位大夫來,可喝藥時卻是又閃躲又不願的,直鬧了大半夜......得虧他家殿下為人仁善,否則若換了旁的天皇貴胄來,一準就撒手不顧了!
可惜了他家殿下,雖看似孤傲不通人情,卻着實是位仁人君子,便是做了這些也從不同外人道起的,是以外人常知他才高識廣,卻遠不願走近一窺深淺。他嘆了口氣,繼續駕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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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長春觀雖設在琉月城外,論華貴煊赫亦遠不及琉月境內的其他宮觀,甚至來此的香客信徒都很少,但卻是琉月王每年都會前來修行之處。
原因無他,據說這位王便是在此處遇到了心愛之人,也就是曾經的琉月王後,楚寧已故的母親。
不過在往年,這位王上皆是在暑熱天到來時才會來此處,清修月餘方才折返王宮。今年卻一反常規提前幾月便至了。觀中人無不驚詫,可随即又深以為然。自王後逝世後,他們的這位王上的所作所為還不夠離經叛道、驚世駭俗麽?
只恐怕如今,所有鄰國俱在虎視眈眈、潛首觀望這曾經睥睨四方的諸國之首的傾覆敗落,而只有琉月百姓與這位王還在視若無睹、充耳不聞罷。
四方庭院中,一位着道袍的中年男子在持着掃帚清掃地上的落葉。因昨日驟雨突至,初開不久的梨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鋪滿了将近一地。
一位內侍進到院中,見此情景,忙快步走近了道:“王上,這等之事就讓奴婢們做就好了,怎可勞您親自動手?真是折煞了奴婢!”
楚天歌手中動作未停,問道:“無妨。何事宣告?”
內侍道:“是關于公主殿下的......”
還未說完,便聽得這位王上喝道:“不是說了,若是公主又鬧了、不聽先生的話,或是惹了其他的事,都不必告知我的嗎?不是還有顧衍嗎?”
那內侍戰戰兢兢地道:“并非如此,是公主殿下她過來尋王上了!”
此話一出,楚天歌頓了一下,皺眉道:“不是吩咐了人攔着嗎?那些人都做什麽去了,連一個小姑娘都看不住?”
“并非是他們未攔着,是兒臣自作主張改道而來的!”
那內侍正為難從何解釋,便聽聞身後傳來這聲音,心中頓時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