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歲兮浮度(八) “不必了
馬車平緩駛向長街,楚寧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對面之人,自那日長春觀回來後,這人便又對她擺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好似先前發生的都不存在一般。她心道沒勁,遂撥開車簾往外看去。
身着羅衾素紗的妙齡小姐結伴而行、一路言笑晏晏、笑容可掬,亦有那些着尋常布衣的小娘子在攤販間忙前忙後,全程眼中含笑,姿容謙恭,高樓華室內鎮日歌舞不絕、人聲鼎沸,陋巷瓦子間亦終日座無虛席、人頭攢動,還有那販米賣糧、走街串巷、趕車的、騎驢的、老的、少的......
楚寧已有些日子未出宮,對這街巷景觀一時間既有些陌生,又有着說不出的熟悉。自母後逝去的大半時日裏,她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卻從未像今日般觀察得如此細致。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那日容澈說的,“做好應當做的,守好該守的”的含義。這一城百姓的安樂和順,便是她身為琉月公主應當、也必須守護的對象。
思及此處,她心底好似有股清泉緩緩彙入,暈開道道漣漪,将先前的那些不甚成熟的念頭一一滌開,露出清可見底的似月明心來。
楚寧倏忽一笑,夏日至了,可真是好好好好好!
放下簾子,轉身回來的片刻,餘光中透入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她目光立馬跟了過去,卻已然沒了蹤跡,便只能暫時作罷,回到車內。
那個人,她似乎在何處見過?可偏又一時半刻想不起來。正苦思冥想間,車外已傳來姜筠的聲音:“二位公子,悅仙樓到了。”
楚寧發現容澈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時愣住,呃,她記得自己今日貌似并未有何逾矩之處,所以這是......她又垂下眸子來回思索了個幾遍,仍未發現有何不妥,正是疑惑之時,瞥見了自己今日所着的淡藍衣袍一角。
好吧,她此時通身上下除了這張臉,大約在容澈眼中,都寫着四個大字:不合規矩!
楚寧猶猶豫豫地小聲道:“容澈,若你實在看不慣我這身裝扮,那我稍後便去換掉好了......”她聲音愈說愈小,宛然一副做了錯事央人饒過的孩子模樣。
“不必了。殿下如此......倒也不錯。”
楚寧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複問道:“真的?”
容澈別過臉去,并不想理會這人,可不知怎的輕輕回了聲:“嗯。”
楚寧心中猶帶着幾分不信,可面上已是一喜,一邊笑道:“那咱們趕緊下去,別擋了旁人的路。”一邊伸手去牽這人的手。
誰知甫一觸到,容澈便好似觸電般的,飛快地将手收回了,趕在她前頭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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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一臉地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道:這人真是的,當她是洪水猛獸還是厲鬼淫賊?又聽得姜筠喚自己下車,這才揭過了。
一行人正被小厮引着往廂房去,只聽得姜筠在身後小聲嘀咕:“唉!殿下,若是您沒将那玉佩給出去,說不定咱們這回也能去那”绛雪”,可惜了,我們殿下最是愛多管閑事、樂善好施,什麽東西給了出去眼都不眨的!”
楚寧聽了,腦袋仿佛被什麽叮了一下,忙問轉過身問姜筠;“你方才說什麽?”
姜筠一時驚住,吞吞吐吐道:“沒、沒什麽。也就是說殿下您最愛多管閑事......”
“不對,我還聽到了些別的,還有呢?上一句說的是什麽?”
姜筠一頭霧水,道:“還有‘若您沒想那玉佩給出去’......真的沒說啥了。殿下!不,公子!您這是怎麽了?是奴婢說的有何不對嗎?”
楚寧總算記起方才長街上的那人了,正是他們大半月前在城外遇上的那位平民女子。
她記得,那女子名喚洛離。
“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楚寧心不在焉道,不顧身邊人望向她的詫異神色,她繼續面容淡定地獨自朝那廂房走去。
“公子?您不嘗嘗這冰粉嗎?奴婢覺得味道很不錯呢,果真清爽可口!”
姜筠的聲音從耳旁傳來,楚寧下意識看了面前擺着的這碗看上去十分誘人的甜點,卻如何也提不起食欲來。稍一垂眸,眼前又浮現起女子失落的身影。她記得,即便是那日她趕到、女子幾近走投無路之時,也一副坦然以對的模樣,究竟是何事會讓她如此呢?
耳畔又傳來姜筠的一聲“公子”,可她卻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向了桌邊的另一位。“容澈,我想......出去尋一個人。”
“是那日城外的女子?”容澈道,他從方才起便注意到了這位公主的異常,也并非對其一無所知。
楚寧點了點頭,神情鄭重,心裏隐隐有些不安。雖說她已将當日之事告知了父王,也親眼聽聞他着人去查此事了,可自那日之後,卻也再沒了那案子的消息。若說她不應有何質疑,可方才卻......
“無妨。在下同殿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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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背後的一條狹窄巷道中,洛離蹲靠在牆邊、正埋頭抱膝小聲抽泣,其中一只手中還拎着幾包新抓的藥材。
巷口陸續有行人通過,卻無人駐足一探究竟。女子上身由最初的因抽泣帶來的劇烈抖動漸漸變為了微顫,最後歸于平靜。她緩緩擡起頭,目光中現出片刻的迷茫,打量了一圈四周圍的環境後,随即嘆了口氣。
就在剛剛,她才被人直接從醫館中趕了出來。那大夫聽聞病人在城外,又見她衣着簡陋,連症狀都未如何查問便一口回絕了。即便她掏出了銀兩,那人依舊态度堅決,甚至還出言不遜,疑心她身上這些財物的由來......她又接連去了幾家醫館,俱是如此。只除了一位大夫還算有點善心,給她開了幅藥後,便再無人理會她的求助了。
她只是不明白,在這方城中,身份高貴之人的命是命,他們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了嗎?若非真的走投無路,她亦不會如此苦苦相求。可惜,沒有人會在意似她這般的人。在那些身居高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眼中,他們只怕是連一條狗都不如的吧。
只除了......那位自稱公主殿下的人。
想到這裏,洛離從懷中掏出了那日的玉佩。她伸出另一只手來,小心翼翼地拂過玉佩表面,若有所思。她記得那日這位公主殿下曾言,可持此玉佩去尋她。雖說這些日子再未有人前來趕她與祖父走,可也再未可見有旁的舉動了。先前的那些鄰人亦未見搬回,他們像是被遺忘了般,死生皆無人在意。只是,那位殿下說的懇切,又不像是假的。
躊躇片刻,她終是起了身,攥緊了掌心,朝宮城而去。
“你說什麽?想見公主殿下?”看守宮門的護衛一臉不屑地說道。
“沒錯!麻煩通傳一聲。我這兒有公主的信物,不信你看!”說着,她現出了那玉佩。
那守衛接過玉佩,仔細看了看,随即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信半疑道:“你是說,這玉佩是公主殿下給你的,讓你前來尋她?”
洛離神色堅定,答道:“正是。”
那守衛見她如此,也不便再說些什麽,只扔了句:“你先等着。”便快步往裏走去了。
洛離猜想這侍衛定是入宮通報去了,便也不再出聲,只靜靜地在一旁候着。誰知眼見着時間一點點過去,都不見裏邊有人來告知她結果。思及城外家中卧床病重的祖父,她心中漸漸着急起來,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沖動。
正憂心着,方才那侍衛出現在了面前,向她道:“我已探聽過了,殿下今日不在宮中,你還是先回去吧。”
“那殿下去了何處?”洛離忙問。
那侍衛不耐煩地回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貴,豈是你這種人能夠打聽的!已說了不在宮中了,還站在這邊礙人眼,怎麽,是要我們攆你才肯走嗎?”
洛離說不清自己心中是失望還是什麽旁的情緒,說是失望,可原本她也并未抱多大的希望,況且也是她這種人應得的結果。她自嘲般地一笑,随即說道:“不必了,我有腿,自己會走!”
她方欲轉身,忽想起了那玉佩還在侍衛手中,便作勢去要,誰知那侍衛不僅不還給她,還輕蔑地道:“這玉佩乃是殿下之物,怎可置于你一介庶民之手,說出去,豈不是叫人笑掉了大牙?再說了,誰知道你這玉佩是哪裏來的,萬一是偷來搶來的也未可知!我不報官抓你就已經是對你開恩了,還想要拿回去,真是不知好歹!”
洛離聽了這樣的話,怎還可再忍受,急怒道:“這就是公主殿下親自交與我的,若非你不信,親去一問便知。況且殿下心地仁善,所行之事豈是你們這些看門小卒能夠得知的!”
說着便要強行拿回那玉佩。侍衛聽了,越發不肯給她,二人推搡之間,楚寧知覺自身被大力地往後一推,随即重重倒在地上,連手中的藥包也因這場争執不知何時松開了,灑落一地。
洛離吃痛地爬起身,見這唯一的藥材散落,又急又氣,也顧不得那玉佩,只忙着去撿拾。侍衛見此,神情厭惡地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慢悠悠地走了回去,遠遠還能聽他說道:“也不看自己是什麽身份,就想來勾搭公主殿下,真是晦氣!”
她亦聽到了這話,一邊加緊着手下動作,一邊感覺到自己的眼眶不住地發熱,視線也漸漸模糊,淚水很快掉落而下,打在手背上,燙的人微微一顫。她忙擦了淚,告訴自己不該如此失态,可偏偏不争氣地又流出更多來。
正是舉足無措時,視線中出現了一只男子的手,替她默默地整理起散落的藥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