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歲兮浮度(一) “殿下若是無大礙,不……
容澈雖未曾見過張老,然其德名在外,風度品格更是為人敬仰尊崇,雖定居于琉月,其仰慕者遍布諸國,他亦有所耳聞,便莊肅地朝張老作了個揖,“先生自謙,能得先生教誨,乃晚輩之幸。”
張老捋了捋盡白的胡須,笑道:“殿下過譽。”又定睛瞧了眼院內之人,只覺這一動一靜、一山一水,煞是可愛,“二位殿下若再在此處站下去,可真要折煞老夫了。”随即便促着他們入室。
楚寧心內的詫意還未停息,擡眼時,只見身旁之人已越過了她徑直往裏走去了,留下一個單薄又堅毅的背影。
這便是......衡王?他分明不是個金玉其外、舉止輕佻之人麽?難道是她看走眼了?
楚寧百思不得其解,回過神時,人已沒了蹤影,思忖稍許,仍提起腿跟了進去。
四方明淨的居室,隐可聞見花香,其間以一屏風隔斷,光影橫斜,人影綽約,時有軒朗書聲,靜谧無比。
不過正是如此,楚寧的困意更甚了,她右手撐着腦袋,昏昏欲睡,似小雞啄米,對耳朵裏傳來的那些個之乎者恍若不覺,只想着如何熬過這一日,早日回寝殿與周公他老人家相會。
張老端坐上首,講至大半之時,見下方屏風兩側風光各異,又感書中內容,搖首一笑,因問之:“既談及此處,又是與二位貴人,那老夫便自作主張,憑聽二位對于此事之看法主張了。”
“設一人為君、為佛、為心之所系,一衆乃民、乃徒、乃所惡之至,一人與天下,救一人而舍天下,抑或為天下而舍一人?”
楚寧睡眼迷離時,被身後的姜筠一把晃醒,正茫然不知所以,見屏風上透着少年起身站立時修長的身影,才意識到發生了何事。
只聽得屏風那邊傳來:“自是後者。一人者寡,為君,安天下者也;為佛,渡天下者也;縱為心之所系,然亦存天地間,為天下人。天下之不存,何以獨幸?”
張老聽了,神色中絲毫不掩贊譽之色,接着轉過來問楚寧:“公主殿下以為呢?”
楚寧已從姜筠處知曉了提問,方知又是這種司空見慣的一人與天下之說,眼眸一轉,随口答道:“那先生可知,我是那一人,還是餘下衆人,抑或是第三人?”
張老:“殿下何意?”
楚寧起身,稍稍理了衣裙,從容答道:“若舍了我一人便可救了天下,那自不必說,我早便見閻王他老人家去了;若我是這天下人,自然不願見着我們的神佛君父如此舍身,說不定不等作出選擇,我早也見閻王去了;若我為這第三人,那......便能救一個是一個罷,盡力而為,不愧于心就成,至于其他的,我想管也管不着呀。”
張老似乎對這番答複頗有些意外,然随即很快又笑道:“公主殿下所見倒是頗為......別出心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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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一邊的少年自是聽到了這番言論,然不置可否,仍端坐案前,神色淡漠。
張老笑道:“老夫以為,二位殿下所言都不錯。老夫才疏學淺,以為不論舍棄何者或是保全何者,都有舍棄與保全的理由與道理,竊以為若是能找到兩全之法,那便最好不過了。只是這世上若當真存在那兩全之法,恐怕這世上便不是如今這副模樣了吧。正因如此,當令天下之人,上至天子君王,下至百姓平民,皆能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如此,則無以不至也。”
“我說的可有理,公主殿下?”
楚寧心中冷笑道,這老頭,不就是見她首日聽學便當衆瞌睡、才硬生出了道題想讓她當衆難堪麽?這點小伎倆就想難倒她,那也真是太小看她這位琉月公主了!不過她面上仍是恭敬地笑着,回了句:“當然。”
張老也似乎并未真的打算令他們這位公主殿下能好好聽學,接下來不過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憑小姑娘在案前是坐是躺、是玩是鬧的。不過偶間瞥到屏風另一側安坐如山、沉寂似海的少年郎君,心中不住劃過一絲驚詫之意。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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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醒來時,屋內已空無一人,她揉了揉略顯酸澀的手肘與脖頸,起身慢慢往外走去。
姜筠正坐在廊下同其他幾個小宮婢說笑,見是她出來了,忙迎了上來,“瞧着殿下又是睡到不知今夕何年了。先生走時還叮囑我讓您好生安睡,哪知竟到了這個時辰,膳房的小子們都已來問過幾回了呢。”
楚寧看了眼愈漸西斜的日色,皺着一張臉道:“我還不餓,令他們不必準備了。”說罷便要回傾雲殿,忽而又記起些什麽,問道:“張老先生可還說了些什麽,還有,這裏的......其他人呢?”
姜筠聽後,作出副突然明悟的樣子,忙道:“星攬世子方才派人前來問候殿下您了,稱這幾日有要事處理,就不能陪殿下讀書了。不過,世子爺送了您愛吃的點心與玩意兒過來,我已遣人送回傾雲殿了。”
楚寧不以為意,只問:“哦,那還有呢?”
姜筠見她此番模樣,以為是心中失落,便撫慰道:“殿下,雖說世子爺近幾日來不了,可我瞧着,衡王殿下學識淵博,有他陪您讀書也是極好的。”
楚寧本就未将那位星攬世子放在心上,兩人不過幼時見過幾面,她雖也跟在那人身後恬不知恥地喊了幾聲“哥哥”,可如今年歲大了,也懂得分寸二字如何寫,再加之久不來往,也便不同往日那般親近了。她前些時不過随口一提,沒想到姜筠便記下了。
不過,眼下......她想問的并非這個。
楚寧看了眼面前笑的一臉無辜的婢女,深吸了一口氣,擠出張笑臉道:“無事,我們還是回傾雲殿吧。”
“可是顧衍大人吩咐了,殿下您下午還得接着聽課——”姜筠提醒道。
楚寧白了她一眼,“那本公主也說過了,只聽半日學,再多,便不能夠了!”
姜筠自知失言,便乖覺地閉了嘴,随公主出了書苑。
接下來幾日,楚寧雖也未有缺席書苑,卻都只是堪堪露面而已,并未如何認真聽學,數次從桌案上醒來時,人早已走光了。
唯一令其吃驚的,便是屏風一側的那位衡王。說來也奇怪,兩人自從第一日匆匆見過一面後,此後聽學時竟都再未見過彼此了。楚寧對其所知,亦只限于屏風上的朦胧側影,以及回複時沉靜淡漠的聲音。
這讓楚寧不禁産生了一種幻覺,她那日在悅仙樓所遇之人,興許當真與屏風後面這位并非一人,至少在她看來,這位衡王殿下着實——迂腐不化。若不是這人當真生了一張俊秀非凡的面孔,她在聽宮中女婢們談論起這人時,險些都要懷疑這些個小姑娘們的眼光與審美了。
至于聖旨上所言的另外兩位,楚寧則是連面都未見上一面。不過,倒也樂得清閑自在。
這日午間,楚寧慣常一人潛入藏書閣偷閱時新的話本,正讀到緊要之處,只聞得書架後忽而傳來三兩女子的低聲私語。
“那便是淳國的那位殿下嗎?他生的可真好看。”
“那可不,聽聞他不僅相貌出衆,待人也是極好的,昨日禦花園一位姐姐辦差出了錯險些被當衆責罰,還是這位殿下路過婉言勸了兩句,方免了宮規。”
“聽聞他在一衆王公子弟中最是和善,宮人們都擠破腦袋想要見上一面呢。”
“這麽說,咱們今兒個還真天爺眷顧,月老顯靈了!”
“......”
關于宮中那位異國王爺的私語,楚寧近日聽的已不勝枚舉,她原不欲理會,誰知這幾位小宮婢着實講的入迷,且又是在這藏書閣中,她竟是一字不漏地都聽下來了。
随即她又是一陣恍惚,她們口中的這位似乎與平日旁人說的不甚相同,與她白日書苑所見的亦相差甚遠,倒同那日姜筠口中花團錦簇的那位王爺頗有幾分相像。
思及此處,楚寧放下了手中的話本,爬上了一旁的木梯欲看個究竟。她正專心往上爬、同時透過書架的空隙尋找那人時,倏忽間發覺對面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仔細一看,竟是那位衡王殿下!
腦袋中飛速閃過方才的那些話,這怎麽看似乎都......不太合理。
慌亂中,她不知該邁哪只腳,一下子便從木梯上滑落下去。楚寧一聲驚叫在藏書閣響起,她正阖了眼、預備摔個四仰八叉時,時間仿佛止住了,預想的疼痛也并未發生。
楚寧試探性地睜開一只眼睛,才發覺自己似乎被人接住了,正靠在那人懷中。她不由雙眸睜大了,對上了這人前來詢問的神情。
這是......
她在腦海中搜尋着,卻依舊對眼前這位絲毫沒有印象。
容濯看着面前小姑娘茫然的神色,出言笑道:“殿下若是無大礙,不若先下地走走。實不相瞞,本王的胳膊肘就要撐不住了。”
楚寧這才意識過來,面上一陣白一陣紅,直掙紮着從男子懷中下來。
“殿下無事吧。”容濯問道。
“無、無事。”
“殿下似乎對本王頗為面生,也是,這琉月宮中向來是只識衡王殿下的。”容濯自嘲道,繼而一笑,淡淡說道:“在下姓容,單名一個濯字,乃淳國三王爺。殿下若是得空了,不若同本王一同出宮遍賞這琉月風光?”
一語已盡,楚寧聽着這熟悉的聲音,腦海中數日不得而解的疑惑終于在此時盡數破開。
原來,那日的人是他!
而容澈,便只是衆人尊崇的衡王殿下而已。
思及此處,楚寧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人,不由在心中感慨起來,果然,衆人的眼光還是極好的。這人雖舉止風流,但比起那位冰塊臉的小古板,到底還是宜室宜家些。
“早便聽聞淳國三王爺人品風流、極有雅趣,今日一見,不然名不虛傳。既是王爺盛情相邀,本公主自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待從書架後出來時,竟發現容澈便靠在不遠處的書架旁,正低頭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