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歲兮浮度(二) “怎麽?這便坐不住了……
少年單薄瘦削的身影在午後的日光中仿佛鍍了一層柔和的玉色,平素的淡漠神色也因此得以消去幾分,融在這木色的閣樓裏,好似他已不再是那個不可觸碰的衡王殿下,而是人間純稚無瑕的鄰家小郎君。
“喲!今兒個這藏書閣可真是熱鬧得要緊,看來本王今日倒是沒來錯地方!”容濯笑道,用餘光瞥了眼書架角落中偷看的宮婢們。
容澈并未擡眼,只道:“殿下,方才聽聞你的侍女正四處尋你,若是無事,便早些回傾雲殿吧。”
楚寧一時愣了片刻,反應過來時才發覺這是在對她說,便匆忙答道:“這樣麽?那、那便多謝衡王殿下了,我這便回去瞧瞧。”說罷便向二位告別,出了藏書閣。
此番除了那些個小宮婢們,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容濯上下打量了面前之人,最後目光定格在少年的面容之上,笑道:“怎麽?這便坐不住了?還特意支開了我們這位公主殿下。不是你說的,任我采撷?”
容澈擡眸,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三王多慮了,我不過欲提醒你為臣本分,譬如公主伴讀。我記得,三王這幾日似乎都未出現于書苑之中,反而流連煙花之地,若是令國君知曉此事......”
容濯面上玩味之意雖未減,然心中已冷哼了一聲:果然是小古板。仍舊擺出一張笑臉,回道:“就不勞煩衡王擔憂了,該出現時,本王自會出現。更何況,若本王此時前去,豈不擾了你與公主獨處。本王可不是那等沒有眼力見的人。”
見容澈不為所動,他繼續道:“況且,本王今日得見公主,覺得這小美人多半也不喜讀書聽學,若由我這個浪蕩閑人陪着游山玩水,這美人指不定能大展芳顏呢?”
他正等着看容澈的反應,果然,便見面前之人收了書,頭也不回地走開了,臨直書架盡頭時冷冷撂下一句:“随你。”便沒了蹤影。
容濯面上笑意更甚,這人果然還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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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楚寧出了藏書閣後,不多時便回了傾雲殿。還未行至殿門,便聽聞其間傳來陣陣笑談,聽聲音似乎有些陌生。她心中存了疑惑,剛一踏入殿內,便被一個高大的男子一把摟住,頓時掙脫不得。
“阿寧妹妹,多年未見,我可挂念你了!”
楚寧只覺自己整個身子被箍緊得只有進的氣兒了,哪還顧得上這人的深情表白,只欲從男子懷中掙脫出來,大聲喊道:“你、你先放開我。”
沈晔面上一陣錯愕,立刻便松開了手,随即滿是歉意道:“是我的不對,看到阿寧妹妹後什麽都忘掉了,才失了禮數與分寸。”又忙追問道:“阿寧妹妹可有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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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退至一旁,借着喘息的當兒,這才看清了來人,原來就是前幾日姜筠與她提及的那位星攬國的世子哥哥。
只見這人着一身金鑲牡丹黃底長袍,腰間懸着環佩、香囊并其他貴重物什,金冠束發,面容俊朗,身材高大,是與宮中另兩位不同的貴氣。雖瞧着滿面笑意,卻似乎有種道不出的陌生。
楚寧在心中搖了搖頭,大約是她近日多思慣了,這位世子哥哥雖同她數年未見了,但自小待她,卻是極好的。她緩了緩氣息,這才笑道:“阿寧見過世子哥哥!”因記起前幾日之事,又問:“世子哥哥可是忙完了,這才趕來見我?”
沈晔笑道:“如何?便是事情尚未辦完,便不來瞧你了?我只怕再不來見你,你這麽一位乖巧伶俐的妹妹恐怕就成了旁人的了!如何?聽聞你近日同那兩位淳國王爺相處得甚是融洽!”
楚寧開口辯解:“相處是真,融洽卻萬不敢道。至多是......共處一室吧。”她每日在容澈隔着一扇屏風的位置睡她的覺,可不是共處一室麽?再多,便沒有了。
沈晔幾分探索的眼光看過來,問道:“這麽說,阿寧卻是連這位大名鼎鼎的衡王殿下也都瞧不中了,這可真是難辦了?我還得想想如何向王上回話呢。”
“回話?”楚寧脫口而出,“你見過我父王了?”
“是呀,否則,我也不會出現在此處了。王上雖暫時未有回宮之意,卻仍舊十分挂念殿下,言殿下若是不願待在宮中聽先生好好講課,倒也是可以出宮散心的,不過須得由衡王相陪方可。”
沈晔眼見着面前小姑娘的神情由驚詫變為低沉,便出手安撫了她,溫言道:“不過,若是你悶了,令人過來同我說一聲,我也可以自作主張帶你出宮的。”
楚寧只在心中感嘆她這位全然不負責任、只知落跑的老爹,并未仔細思考跟前之人的話,便胡亂應了。
待人走後,姜筠方捧着一盒糕點迎了上來,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那這芙蓉酥您還吃麽?”
楚寧看了看桌上擺滿的各式糕點,又看看眼前,嘆了口氣,随意拿起一塊塞入了嘴裏。少頃,她記起方才回宮的緣由,便問道:“你方才四處尋我回宮,便是為了世子爺麽?”
姜筠卻仿佛并不知曉,只否認道:“沒有呀?我派去尋殿下的人還未回,殿下就自己出現了?殿下今日又是如何知曉的?”
楚寧一陣迷惑,“當真沒有嗎?可我怎麽聽有人說......”
姜筠笑道:“殿下,莫非這人能預知世事,連星攬世子何時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豈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難道殿下近日日日在學苑睡覺,腦袋睡糊塗了?”
不錯,的确是那位衡王告訴她的,若非她當真見到了星攬世子,現在都要以為自己是故意被支開的。楚寧随手拿起一塊芙蓉糕,悶悶吃着,始終有種自己被耍了的感覺。這位衆人稱贊的衡王殿下,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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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晔離了琉月王宮後,一輛尋常的馬車便停在了他面前。他唇邊輕輕一勾,提腳上了馬車。
趕車的小厮并未告知他去往何處,只是馬車漸漸駛離了宮牆,穿過繁華的街巷,最終在一處僻靜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沈晔推開門時,見着素袍的男子背立在窗前,雙手負于身後,凝睇着窗外。
他走近了,在案旁坐下,一改先前的和善面容,神情淡漠,道:“大人好雅興。”
男子轉過身來,現出一副清雅的俊容,從容道:“鄙人只喜山水,比不得世子多情。”
沈晔垂首一笑,甚是不羁,言語中似是嘲諷:“如此甚好,否則你我二人也不會于此處相見了。不是麽?”
素衣男子亦笑道:“此言......甚合吾意。”說罷,将案上的酒一飲而盡。
沈晔卻并未飲酒,只打量着眼前這人,神色中仍帶了幾分探究之意。他仍記得兩年前在星攬國初遇這人時的情景。
那時這人尚且是一介白布,雖滿腹才華卻無人賞識,寧可餓死街頭也不肯放下一身傲骨俯首權貴。不曾想才短短兩年時日,這人便已斂去了一身執意,化作如玉的謙謙君子,開始指點江山了。
他不禁會想,若是兩年前沒有二人的那次相會,或許這位青年才子仍是執拗刺眼的無畏郎君,也不必随他一同淌這趟渾水,攪弄風雲了。
不過,那是他沈晔會思慮之事,而不是星攬世子該思慮的。
沈晔眸光一轉,問道:“上次所議之事,你有幾分把握?”
男子聞聲,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這才開口答:“七分、又或許八分。世子可還滿意?”
沈晔笑道:“那是自然,以大人之資,行此等之事,委實屈才了。有大人此言,我還有什麽滿意不滿意的?”
兩人具是一笑。
夜漸深了,屋內的燭光重又點起,又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一陣涼風,惹得燭火搖晃,在二人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滿室皆靜,只餘了杯皿酒器的清脆鳴響之音,以及男子不時的低言,直至天際轉明、燈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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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因記着自己前一日尚未看完的話本,下學後便又去了藏書閣。可找到昨日待的地方時,尋了一圈,卻都未找到那冊話本的蹤跡。
正當她茫然不知所以時,書架之後傳來淡淡一聲:“殿下可是在尋這個?”
楚寧聽聞可能是那冊話本的下落,尚未分辨清楚便忙不疊答應了:“是,正是呢。”可待她仔細看時,發現說這話的竟是容澈。
思及那書裏的內容,她好似做了虧心事般的一步一步挪到了容澈身邊,欲直接将那話本拿回來,誰知面前這人仿佛并未看穿她的窘迫,反倒拿着那書欲看個究竟似的。
楚寧心中大呼不好,這話本內裏的的确确是話本來的,還多半是宮外傳的比較大逆不道的那類,可這封面以及開頭幾頁倒是實實在在的經義儒傳,這也是她從一些宮婢那兒學來的。雖說也不傷大雅,但畢竟是女兒家們私下看的話本子,就這樣被男子翻閱到了,還是多少有些難堪的。
容澈方才無意拾到此書,憶及昨日閣中場景,确定是公主所遺,才順勢将書取了去預備交還她,并未仔細查閱。現下見到書名,心中閃過一絲詫色,便道:“此書對于殿下而言,有些過于難了。若是殿下欲知曉占蔔之術,在下可為殿下薦幾本簡明易懂的。”
楚寧一臉茫然,占蔔?那是什麽?
容澈見狀,又問:“難道公主不知此書是高階的占蔔之書?聽聞琉月每隔數年,便會舉辦供祀大典。殿下有此心欲向學,便很好了,倒是不必如此難為自己。”
楚寧面上疑惑加劇,糟糕,這書的封皮是她從父王的書房裏随意薅來的,她正是因為這書名過于高深了自己并未看懂,方才選了此書,未曾想,這衡王竟識得此書?
眼見着面前之人的怪異神色,容澈也漸漸生起疑心,難不成這書......他正欲翻開時,只見楚寧一把撲向了他,作出勢必取回此書的模樣。
天旋地轉間,只見二人紛紛倒地,那書也因此飛了出去,書皮與內容一分為二,落在了容澈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