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疏杏窺光(三) “當然,若這世上真有……
于是門再次被推開時,容澈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也談不上哪裏不對勁,只是似乎與方才離開時變了不少。不過這人感情一貫豐富多變,容澈并未睬他,只将那錢袋拿出向他抛了過去。
對面之人頭都未擡,便見那錢袋已牢牢落在他手中。
“你來得倒還真及時。”
容澈不置可否,徑自在桌邊坐下。看他這副心存怨氣的樣子,便知方才必定與人生了些龃龉。
容濯不必看便知他手中的是什麽,也就是因為這個,才有了方才的事端。不過,能看到這人出現在這裏,倒還真是意外之喜。從前他在淳國的勾欄瓦舍中醉生夢死之時,可是連這人的衣角都沒能看到一眼。
“你如何得知我在此處的?”
面前這人卻拿起茶杯,輕酌了一口,端的是一派矜貴清雅,翩翩公子如玉。
那樣子仿佛在說,他怎會不知。
容濯似是自嘲般的笑了一聲,“也是,世人都說淳國三王爺不外乎酒囊飯袋、廢物一個,除了花天酒地、走狗鬥雞,一無是處,空長了副好皮囊與花架子,連衡王殿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又怎麽會猜不出他的去處?”
“你喝醉了。”容澈淡淡說道。
“也是,是醉了,否則就不會明知故問了。”容濯心中生出一股燥意,拿起酒壺就往口中一頓亂灌,眼角亦透出淡淡猩紅,“難得出來陪我,來,陪我一醉方休。”
容澈心知他方才所言并非有意,又思及少年多日來舟車勞頓、素食簡行、收束天性,便不願再掃了他的興致,遂也随他而去,飲下了這酒。
幾杯清酒下肚,胸中漸湧起一股熱意,連平日向來清冷的眸亦添了幾分暖色,容澈唇間勾起淡淡笑意,都說酒醉人,可亦是人自醉,不全在酒;即便無酒,自醉之人又何曾有減......不過不可否認,這的确是個好東西。
意識逐漸遲緩之時,樓下傳來了鑼鼓轟鳴聲,伴着看客的呼喝及掌聲,濃妝豔抹的幾位伶人亦登臺開了嗓。咿呀婉轉的短短幾句,便令似醉似醒的公子佳人們勾起了意趣,在那唱詞中流連往複,忘卻凡塵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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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寧知那事已辦好,便不再管鄰間那人,讓姜筠坐下陪她吃酒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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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約莫是一出新寫好的戲本,她從前還未聽過。那旦角兒的唱功倒是其次,只是她扮的這個角色乃是位千嬌萬寵的公主,還生得一副憐愛可人的模樣。
楚寧眉頭微皺,仍繼續聽了下去——
公主年少懵懂,不知愁滋味,卻于機緣巧合之下,識得了一位王爺并對他一見傾心。心思單純的公主初嘗情滋味,只會笨拙地日日向那人示好,并借機親近那人。公主情意漸深,可王爺始終不鹹不淡、不露聲色。
直到一日,那王爺竟主動邀公主相會,公主自然是欣喜如狂,以為深情不負,能夠得償所願。可沒想到,那日她趕赴相會,等了一整個日夜,那人始終都未出現。
待到她悵然返回,才發覺城內已發生了政變,她從小長大的宮殿,早已彌漫在一片煙塵火光中,而那位她心悅的男子,卻在此時被将官們擁着從宮城中緩緩走出,他們喚他“王”......
唱詞到此處,戛然而止,座下人無不唏聲惋嘆,一時之間,都無人開口說話。
臺上之人見戲已演完,正恭了身子欲下場去,還未擡腳,誰知從二樓忽傳出一道清悅人聲。
“先生,您這戲唱的不對。”
衆人正意猶未盡,不想冷不丁冒出這話來,一時間席上又出紛紛雜雜傳出些言語。而臺上那位“公主”似乎也未料到此景,驚詫過後,溫言笑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只是覺得這戲文中講的,多少有悖常理。譬如這位公主,既是自小嬌寵長大,必然不曾受過半點苦,又如何會對一位半路殺出、來歷不明的男子能夠做到此種地步?”
“說白了,但凡這位公主不是個傻子,就能看出那王爺對她根本無意,也就根本不會次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失落而歸卻仍舊恬不知恥地湊到人家跟前去,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此言一出,席間竟有人接連笑出了聲,興許是覺得這話有趣,又或是覺得這說話之人太過天真。
那臺上人聞得聲音傳自二樓一處雅間,似乎還是個姑娘,眼中笑意漸深:“可還有嗎?”
楚寧稍一擡眼,便能看見臺上的那抹豔色,微微勾了唇,這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要沉着些,索性繼續說道:“依我之見,這位王爺亦是位奇人,主動送上門的美人不要,卻成日算計着滅了人家的國,他若肯認真看上美人幾眼,怎知人家不願以這江山為聘、将這權勢、榮華、地位,任何他所求的,一并都予了他?”
最後還補了句:“當然,若這世上真有這木頭一般的人物,那我亦無話可說。”
容濯并未喝多少,自然也遠未到那般不省人事的程度。他流連瓦舍,似樓下唱的戲文不知聽過多少回了,并不覺有何新奇之處。倒是這人說的幾句話,還有幾分意思。
聽到最後一句,他不禁笑出聲來,往身側那人看去,喏,可真是不巧,他這兒正有這麽一位。不知這說話之人若是知曉了,還未說出方才那番話來嗎?
容澈察覺到這人的目光,并未在意,外面那番動靜他亦聽見了,不過是無謂之争,本就是一出供人賞玩的話本,真真假假,在他眼中并無二致。
不過外間的争執仍在繼續。
“足下見解之獨到,的确非常人所能及。不過,小人也想問您一個問題?”
“你說。”
“足下是否尚未涉足這男女情愛之事?”
見一旁這人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了,楚寧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面上強裝鎮定,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她今日可算是知道得透透的了。
“何以見得?若我說是看透了這世間情愛呢?”
臺上之人輕笑,“也未可知。只不過自古這風月之事,最是不可理喻,即便是這世上至清至明、智計無雙之人,亦難逃這情之一字,個中滋味,也大約只有當局者才能知曉......”
聽完這話,楚寧恍惚了片刻,回過神來再去尋那人身影時,臺上早已空無一人。觥籌交錯間,堂上又被衆人的嬉戲笑鬧聲再度充滿,剛才一席言論仿佛只是場不鹹不淡的插曲,聽過便散了。
楚寧悶悶地灌了幾杯酒,喉中似燒着了一般,可心中又是說不出的痛快,還欲再繼續時,酒壺腰身處卻多了只手,阻斷了她的下一步動作。
“殿下,不能再喝了,明日為着您的生辰,王上還要在崇明殿宴請王公貴族,據說還有異國來使。您再這麽喝下去,只怕到時又該出事兒了......”
楚寧本就心內煩悶,聽了這話,越發不是滋味,“本公主生辰,關他們什麽事,愛來不來。”說着便要去搶那酒,誰知姜筠似是早預料到了,死死地将酒壺扣住了。
“那殿下就可憐可憐阿筠吧,若是王上怪罪起來,奴婢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楚寧幾次都沒能搶下來,又聽了這話,心中那股熱意漸冷了下來,只是意識還不大清醒,遂作罷,走到裏間開了窗,順道散散身上幾不可查的酒氣。
雖已是春日,風中仍夾雜着絲絲涼意,疏忽間将人胸中的燥與熱帶了去,随之飄散......楚寧在窗邊将腦袋往外探時,并未注意到一側的“绛雪”的窗戶亦被人打開了。
容澈半坐窗邊,垂眸不語,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卻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清遠恣意,仿佛天外的谪仙終于沾染了幾分生氣,卻又更超然于這凡塵俗世之外。
他淡淡掃過窗外,長街巷道、車馬人行,一片繁盛和樂景象,倒是他從前未曾在意過的人間煙火。目光收束,不經意間撞上一雙笑意清淺的眸子,霎時間周遭一切仿佛都褪了顏色,只餘下窗前的那抹生動。
他怔了一下,只依稀記得是位少年,可模樣又俊美異常,再欲看清面容時,只聽得從隔間傳來一聲“公子”,那人便消失在窗前了。
楚寧回到馬車中,眼中的疑惑卻分毫未減,那窗邊的男子便是方才“绛雪”中的那人麽?可是,任她如何看,都沒能将這谪仙般的人物同不久前還與掌櫃争執過的貴胄公子聯系起來。究竟是她看走了眼,還是那人極善僞裝、有着千番面孔?
不過終究不得而知了,她已在回宮的路上,日後多半也不會見到那人。
容澈二人才回了客棧,便瞧見幾張熟悉的面孔。
許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何事,方才還站不穩腳的容濯這會兒提了腿便往上走去,“老規矩,有事再來煩我。”
顯然是對容澈說的。
容澈直接忽視掉那人,轉向餘下衆人中為首的那位。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