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宮中的賬目冊子早就形成了一套體制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清點這些賬目,宮中各司大小約有上百處,要清點費時,要安排人采買、分發下去,每一樣要親自過問,這才是耗時的地方。
當主子的自也可以當甩手掌櫃,吩咐下邊的人去做,或者像早前的賢妃一般,因為要貪腐,便把賬冊随意塗改,往後若是查到頭上也能來個死不認賬,上邊主子貪,又不管事,下邊的管事們也跟着貪,上邊主子知道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邊的管事們是跟着辦事的,哪裏不給點好處的,最後查出來個個貪得滿肚肥腸,油頭粉面的。
徐嬷嬷對賬目也只有兩個字:“細心。”只要心細,對賬認真細致,就錯不了,徐嬷嬷對鐘萃十分看好:“嫔主子讀書認字,也能算術,能堅持每日練字的人都有耐心,靜得下來,嫔主子來協理老奴再合适不過了。”
鐘萃被誇得小臉緋紅,抿了抿嘴兒,不驕不躁的朝徐嬷嬷輕輕颔首:“嬷嬷過獎了。”
徐嬷嬷客氣兩句,把賬冊放下,同鐘萃講過了賬冊的事,叮囑過後,這才帶着宮人告辭。內務處的賬冊有許多,徐嬷嬷留下來的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本,平日少有開支采買,留作給鐘萃熟悉最合适不過了。
徐嬷嬷來得不算早,是處理好了宮中的事才過來這一趟,又仔細給鐘萃講過賬冊的事,現在外邊天光已暗了下來,宮中已經挂上了高高的宮燈。
賬冊的事雖然前有章程,但鐘萃還是不敢大意,撿着賬冊好生看了起來。外邊腳步聲重重傳來,今日已過了用晚食的時辰,先前有徐嬷嬷在,芸香幾個也不知她們這教導到何時,便一直未動,等徐嬷嬷告辭這才去了膳房提食盒。
鐘萃正想叫她們把飯菜擺到小桌來,一擡頭,卻見天子跨過門欄,正走進殿中來。鐘萃忙放下賬冊,迎了上去:“臣妾見過陛下。”
天子這兩日不曾駕臨綴霞宮,但後宮時時刻刻都關注着前殿的情況,連陛下在前殿裏多用了幾口參湯端下來都打聽得清楚,何況陛下還招了兩位後妃去前殿伴駕。綴霞宮離得遠,但也架不住有人在外邊閑言碎語的傳了進來。
聞衍進了殿中,“嗯”了一聲,叫了起,如常進了內殿,先去看過了皇長子,這才出來。芸香幾個已經提了食盒來,知曉天子駕臨綴霞宮,膳房還特意送了禦膳來,正一道一道擺着。
天子用膳食有定數,鐘萃知道天子講究,雖非行奢靡之風,卻又維護着天子顏面,再見到桌上各等菜色,鐘萃已然司空見慣。杜嬷嬷不時便在鐘萃耳邊提點規矩,規矩非是随意,而是代表一言一行,需謹言慎行,時時維護。
規矩與身份也是相得益彰的,比如宮中諸位娘娘們身份各不相同,若是沒有規矩定數,由着娘娘們自行增加增減的,那豈不是要亂了套的。規矩便是一把尺子,是一個衡量标準,只有遵守規矩,這個尺子才能穩穩當當的在中間不偏不倚的。便是叫人覺着沉悶繁瑣了些,也好過規矩打破,由着性子來的好。
鐘萃伺候在側,等天子落坐,這才在一旁坐下,安靜的用起了晚食。用過晚食,膳房的宮人們把菜肴撤了下去,宮人奉了茶來,聞衍擡了眼皮,這才開口:“先前在看什麽?”
鐘萃老實回道:“回陛下,臣妾在看內務處的賬冊,徐嬷嬷下晌時親自送過來的。”
聞衍本只随口問了句,便靠在後邊,随手拿起一邊桌上放着的書看了起來,天子這幾日因着前朝之時大動過肝火,連着幾日情緒都不高,便是召了嫔妃到前殿伴駕來也毫無作用。
聞衍眉心不由得蹙了起來,這兩日召來前殿伴駕的兩位嫔妃家世模樣俱是出挑,天子本以為能召來一解煩悶,不成兩位嫔妃到了天子面前,個個小心翼翼,那副生怕他不高興,沒讨到天子開顏的小心越發叫他生悶。不過一時半刻便揮退了人。
聞衍心中十分不悅,後宮諸多嫔妃,不說早前的淑賢二妃,便是前歲入宮的秀女們,那薛常在、周常在等也都是極為擅長說話逗趣的,便是這鐘氏,在天子眼中已是性子木讷,生性膽小的了,在禦前時雖也幾番不通半點世故,常常惹天子不悅,但卻也未露出那種小心算計,說上兩字都要看他臉色的模樣來。堂堂天子,莫非還能叫人望而生畏不成?
天子進了後宮,先去永壽宮同高太後請了安,本準備回前殿,到底來了這綴霞宮中。書上的字全都認得,卻一個個的入不了眼,聞衍心中有些煩躁,擡眼一瞥,坐在旁邊的鐘氏也正捧着賬冊在看。
聞衍輕嗤一聲,她倒是看得進!聞衍堂堂天子,向來為萬人矚目,嫔妃們宮人們皆以天子為重,随時關注着天子的一言一行,以便随時能伺候,卻還是頭一回在天子面前自顧自的,半點不把天子放在頭位的。這鐘氏好大的膽子!
聞衍正要開口,裏邊內殿夏嬷嬷說了聲:“殿下醒了。”
皇長子這會兒醒來,還要過上片刻才到時辰喝奶,鐘萃正看賬冊,朝內殿看了眼,咬咬嘴兒,餘光瞥見天子一手書都合上了,突然說了句:“陛下,皇兒醒了,陛下幾日不曾見過皇兒了,不如陛下親自去抱抱他。”
聞衍看了她一眼,到底進了殿中,不一會便抱着皇長子出來了,皇長子性子安靜,幾日不見天子,這會兒正好奇的朝他看,等聞衍抱着他落座,明藹靠在父皇臂彎處看到了母妃鐘萃,便從父皇身上移過去了。小孩都是下意識會看向自己熟悉的人。
聞衍心中有幾分不舒服,哼了聲:“父皇抱你出來,怎的你只看你母妃的?”
但他的皇長子軟軟的小身子在懷中,身邊又有書頁輕輕翻動的聲音傳來,莫名叫天子煩悶了幾日的心情一下平靜了下來。他來了興致,撿了先前的書,開始念着給皇長子聽。
殿中只他們幾個,楊培等人守在外邊候着,聽着從裏邊傳來的念書聲兒,楊培心中是徹底的松了口氣。
天子心情煩悶,在禦前的宮人們伺候得戰戰兢兢的,饒是如此陛下也發了好幾回脾氣,連他這個大總管都挨了兩回罵的,下回陛下發火,他便請陛下來綴霞宮坐坐。想着,楊培還輕輕給了自己一巴掌。
一邊芸香幾個大驚:“楊公公?”
楊培連忙擺手,笑眯眯的:“無事無事。”明知陛下每回來這綴霞宮都不同,也是他腦子笨,一時沒轉過彎來,若是早知綴霞宮這般管用,他便早請了嫔主子出馬了。
楊培聽着裏邊的動靜,心裏有了數,朝芸香說道:“陛下不喜奴才婢子們貼身了伺候,也是陛下恩典,叫我們奴才能在外邊松泛松泛,如今時辰不早了,芸香姑娘去吩咐一聲,叫下邊準備水候着。”楊培又命了禦前宮人一回,三言兩語便把事情給安排了妥當。
芸香朝裏邊看了眼,天子時常駕臨綴霞宮,他們心中都是有數的,但陛下歇在綴霞宮的時候卻是不多的,多是來看過了皇長子,叫主子陪着用上一頓飯食便回前殿了的。但聽楊培吩咐,芸香也不敢多問的,只福了個禮,去吩咐下邊人去了。
鼓聲響起,宮中各宮都開始落鎖了。
怡春宮中,熙妃朝宮門不時張望,直到跑進來一個侍監,熙妃叫住人忙問:“陛下可曾回了前殿了?”
侍監把剛打聽到的消息說了:“回娘娘,陛下還在綴霞宮,方才奴才去水房,那邊綴霞宮已經叫水了,說是陛下要歇在綴霞宮中。”
熙妃臉上有些失望,又很快恢複了平日溫和的模樣來,揮退了人,扶着大宮女的手回了殿裏邊。大宮女把人扶到內殿,命人上了香茶來,親手奉了過去:“娘娘莫要憂心,那綴霞宮娘娘又不是不知,慣是會争寵的,陛下昨日還曾誇娘娘溫婉呢,卻從未聽過誇那綴霞宮的,想來也不過是礙于大皇子在,陛下這才多照拂兩分。”
熙妃往前殿送了幾回點心,又急急把從娘家帶來的清涼之物送過去,想為天子分憂,不叫天子為前朝之時大怒,送過去後前殿還給了賞賜下來,親口誇了熙妃。今日天子難得踏入後宮,自是頭一個去永壽宮給太後請安,這本就無可厚非,熙妃也理解,只昨日陛下才誇了人,不說熙妃,便是怡春宮上下都以為陛下給高太後請安後,頭一個便會來怡春宮的。
熙妃還提早打點好了膳房裏做了不少好菜點心,怕那薛常在再出來惹了陛下不悅,熙妃甚至還敲打了一番薛常在,命人把薛常在住的偏殿給死死盯着的,她萬般邊角都想到了,卻不料陛下甚至連怡春宮的門都沒入,直接去了那綴霞宮。哪裏叫熙妃心中沒生出點怨怼來的。
但熙妃入宮多年,早就不是那等喜形于色的了,大宮女說完,她這才看着人嗔道:“胡說什麽呢,你這話要是叫人聽到了怕是不知道別人該如何想我的了,鐘嫔妹妹是大功臣,為陛下誕下皇長子,平日裏為人又低調,不與後宮姐妹們同處,哪裏是那等會争寵之人。”
便揭過不許宮人們再提。
楊培幾個在殿外候着沒多久,到宮門關上,裏邊果真沒有動靜兒傳來,叫人把水擡了來,剛擡來不久,裏邊便傳來了聲兒,楊培領着禦前的宮人魚貫而入,服侍天子洗漱。
鐘萃在一邊接了楊培的位置,遞了巾帕等過去,等天子洗漱好,這才帶着人去內殿,皇長子又醒了,聞衍靠在床沿,穿着中衣,父子兩正面面相觑。鐘萃一出來,父子兩個都朝她看來。
鐘萃走過去,皇子小手輕輕動了,還沖着鐘萃叫上幾聲,鐘萃輕輕一笑,在天子不悅的目光中把人抱了過來,在懷裏輕輕拍了拍,哼上了平日的小曲兒。
她幼時也是這般被王嬷嬷哼着小曲兒哄着的,皇長子也十分喜歡聽,小嘴隐隐的笑了幾下。聞衍就看着他們母子十分和睦,輕輕的小曲兒悅耳,連帶他的心神也開始放下來。這一幕落在天子眼中,叫他心中輕輕觸動了下,仿若有什麽在輕輕叩開心扉,叫他的心裏軟成一片。
母慈子孝,許便最叫人動容。
鐘萃連着哼了幾遍,話音落下,聞衍下意識的不悅開口起來:“朕與他念了才一刻的書,便坐立不安了,如此沒有耐心,待他往後啓蒙哪有定力的,你身為母妃,便縱着他吧。”
天子在待皇長子的事情上,向來是口是心非,口中說是鐘萃寵着,卻有任何好東西總的頭一個給皇長子賜下來,說縱的是他,寵的也是他。
鐘萃如今得了杜嬷嬷提點,也知道有些話不能直接開口問出來,尤其是關乎天子的,謹言慎行總是沒錯,若是一個不好惹了天子大怒便是得不償失。
鐘萃在心裏想了想,像着平日那般開口誇:“陛下心性不凡,天資英才,明藹為人子,自是比不得陛下的。他如今尚小,待他大了再好生教教便是。”
天子開口,從來都是人附和的,鐘萃的話與其他人并無不同來,聞衍心緒卻降了下去,他深深看了眼鐘萃。她眼中的真誠做不得假,眼眸清澈得叫人一眼能看到底,這誇卻再是認真不過,非是說外話音時的那等唬弄之詞,叫聞衍心中又平複些許,只心緒反複變化,到底磨了他幾分心思,緩緩開口:“時辰不早了,歇下吧。”
鐘萃乖巧的福了個禮:“是。”她把皇長子交給秋夏兩位嬷嬷,這才轉回來。
翌日一早,鐘萃伺候聞衍着衣,她在身前低眉垂眼,伺候天子着衣的動作卻規矩熟練,聞衍只低頭便能看到她收斂的眉心,腦子裏不由得想着這鐘氏頭一回伺候天子寬衣的情形,卻是半點規矩都沒有的,與如今對比起來,卻是天壤之別。
她如今規矩倒是齊整,只想着昨日她自顧看賬冊的模樣,聞衍正想教導她一二,告訴她若是有天子在側,身為嫔妃自該是以伺候天子為主,哪有把堂堂天子放置于一旁不顧的道理,便如同世家中妻室萬般都以丈夫為先一般。
芸香兩個抱了皇長子進來,秋夏兩位嬷嬷守了夜已經歇下了,皇長子這會已然醒了,放在自己的小床上也好奇的看着,不哭不鬧的,聞衍随口說上了句:“他這性子倒是安靜,與你差不多。”
鐘萃替陛下着完衣,目光在小床上看過,抿了抿唇:“是,明藹性子與臣妾相似。陛下幼時可也是這般?”
聞衍方才不過随口一說,正要教導她一二規矩,正要開口,一聽她這話,頓時把他要開口的話給堵了回去,心裏有些羞惱,一甩了衣袖,大步朝外:“天子之事,豈有婦人随意探聽的!”
鐘萃心裏一跳,天子大步離去,楊培忙跟上,臨走還看了鐘萃一眼。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傳進了耳裏,楊公公的還帶着幾分感嘆:【嫔主子這話可問差了的,瞧陛下這反應便也該知道了。如今可好了,陛下又發怒了,咱們在前殿伺候的可又要提着脖子了。】
鐘萃見天子一行走遠,眼裏還有幾分懊惱。她倒是忘了杜嬷嬷的叮囑了。嬷嬷們在前殿伺候過,對天子自是有幾分了解的。
楊培在心中不住的嘀咕,一路小跑着跟着,出了綴霞宮,見天子走的方向卻不是前殿,也與平日大怒的時候不同,楊培大着膽子開了口:“陛下,不回前殿?”
聞衍只“嗯”了一聲,并不應答。落在楊培眼裏,卻叫他心裏一驚,先前在綴霞宮他還當陛下當真發了怒,要他說這鐘嫔膽子也太大了,這還是頭一回有人敢當真陛下的面問陛下私事的。天子年紀漸長,威嚴深重,連往日母族的兄弟都不敢與他親近,更闊論談及陛下幼時那些會損傷如今天子顏面之事。只叫楊培驚訝的是,如今出了綴霞宮他才發現,陛下仿若并不曾真正發怒的。
聞衍并未直接回了前殿,而是登了城樓,沿着宮牆慢慢的走在禁宮之中。路上不時便有宮人匍匐,待天子經過。
過了外殿,聞衍正要轉去前殿,腳步卻頓了下來,目光在宮牆一處看過:“那是什麽。”
楊培順着看去,立時招了人過去查看,很快便從牆角處抓出了兩個侍監,聞衍只在其中一個腰上挂的牌子上看上一眼便知是出自內務處。
楊培親自把腰上挂着牌的宮人身上的包袱拿了來,親自親點了一遍,禀到聞衍面前:“陛下,是內務處外出采買的,倒了幾樣宮中的物件出去。”
聞衍臉上絲毫不變,眼中叫人看不出情緒來,只淡淡的問道:“哪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