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如今受些累,等坐上那中宮之位,自有無數的管事來幫襯,聽候差遣。便如皇帝一般,帝王乾坤決斷,便是有如那蓋世之才,也需有文武百官輔佐,天子中宮只需穩坐朝廷後宮,明辨是非,發號施令便可。
天子走後,徐嬷嬷還特意抽空來了一趟,與鐘萃商議每日學宮務的時辰。徐嬷嬷經常在綴霞宮走動,鐘萃與她也算有幾分交情。徐嬷嬷是高太後身邊的掌氏嬷嬷,在天子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
杜嬷嬷說過,在說話前是需要做鋪墊的,尤其是與人有求時,時下女子們說話婉轉,若是直直的說出話來,到底失了幾分為人處事時的顏面,這個鋪墊鐘萃仔細想過,便是先說上兩句好話,先前她在回天子話時便是這樣的。天子不曾說過什麽,想來連天子都喜歡聽好話,杜嬷嬷教的這個法子确實管用。
徐嬷嬷在天子面前有幾分薄面,是能夠說得動天子改變主意的人,鐘萃先是看過徐嬷嬷的面貌,見徐嬷嬷臉上卻是有些疲态,徐嬷嬷伴随高太後一同入宮幾十年,确實如今上了年紀,精力大不如前,尤其如今後宮所有事都壓在她身上,樣樣都要問過了她,常常忙得腳不沾地的。
鐘萃親自奉了香茶過去:“嬷嬷喝茶。”
徐嬷嬷哪敢受的:“嫔主子太客氣了,老奴奴才身份,當不得嫔主子親自奉茶的。”
鐘萃把茶放到一旁的桌上,并不在意,未入宮前,過她手的又何止是一杯茶盞的,這些算不得什麽的,鐘萃在徐嬷嬷身邊坐下,交握着手,關切的開了口:“嬷嬷你辛苦了,宮中這麽多事都需要嬷嬷來處理,若是沒有嬷嬷,我們綴霞宮也沒有如今的日子。”
徐嬷嬷接手後宮事務,大刀闊斧的清理了宮中各處,從前那些仗着身後有人的管事們再也逞不起威風來了,徐嬷嬷對後宮嫔妃又無偏頗,行事公允,最得益的便是綴霞宮這種不受寵的宮殿了。
若非那時候有徐嬷嬷在上邊壓着,綴霞宮還得被管事們給欺壓着呢。對徐嬷嬷,鐘萃一向是十分感激的,綴霞宮不時就有賞賜來,其中高太後命人送了許多貴重藥材過來,叫人全數收進了庫房裏,鐘萃想讓徐嬷嬷拿一些去補補。
徐嬷嬷不收:“嫔主子不必費心,老奴在太後娘娘身邊多年,到底有幾分薄面,若是需要,也是能求得好藥的。”
主子跟前得寵的人自是有臉面,何況是高太後身邊的人,徐嬷嬷若有心,宮中不受寵的嫔妃都是比不得的。鐘萃想起在侯府時,老太太幾個主子跟前的仆婦丫頭們,穿金帶銀,高高在上,就是對上鐘萃這等庶女們也向來不放在眼裏。
堂堂侯府庶女還比不得得寵的丫頭們有臉面的。反倒是這些丫頭們架勢才像是侯府小姐。
鐘萃微微一對比,便不再非要送藥了,徐嬷嬷年紀大了,要管着後宮宮務,還要操持永壽宮中事,确實有些為難了,鐘萃認為陛下說的找人協理徐嬷嬷确實是個法子,但後宮中那麽多名門出身的娘娘們,她哪裏能搶先的:“徐嬷嬷,其她娘娘們讀書認字,又進宮多年,若是尋了她們來協理嬷嬷,定是最好的,嬷嬷你說是不是這般的?”
鐘萃的話外音便是想請徐嬷嬷能幫着說一說,替她推了這事,徐嬷嬷在天子跟前兒有些臉面,她若是開口天子定會給兩分面子的。
她膝下有皇長子,成了宮中獨一份,早前各宮娘娘們隔三岔五便遣人來送禮,若是她再接了協理宮務之事,綴霞宮離東西六宮再遠都不得安靜了。鐘萃同後宮嫔妃鮮少打交道,心中也并無那等心思。
她只想帶着皇長子安分在綴霞宮過日子,又不惹了天子生氣,叫他還惦記綴霞宮,護着一二就夠了。
徐嬷嬷這般人物,哪裏會聽不出來鐘萃的意思,她時常來綴霞宮,對鐘嫔的性子再是清楚不過。雖這鐘嫔模樣與那蘇貴妃一般楚楚可憐,叫徐嬷嬷一開始見到人大為震驚,甚至心裏下意識升起了防備,但這一兩載走動,徐嬷嬷倒是把一開始的防備給收了起來。
這鐘嫔雖長了這般樣貌,卻非是那等奸詐心機之輩,倒是有一片赤誠之心,不驕不躁,皇長子生母這樣的身份若是換做別的嫔妃,只怕早就抖了起來,早便外出與其她宮妃結交起來,偏生這鐘嫔性子過于安靜,眼中只有讀書習字,照料皇子,平日只在這綴霞宮周圍走動,絕不往東西六宮走,與其她嫔妃接觸。
如鐘嫔這樣性子的嫔妃徐嬷嬷并非沒見過。送入宮中的宮妃不知有多少的,卻也不是人人都是那等喜歡鑽營的性子,到底也是有不摻和争鬥,只一心關上門過自己小日子的後宮嫔妃。哪朝哪代都是有的。
先帝時期,對這種只一心安寧在宮中過日子的嫔妃,彼時還是皇後的太後娘娘對她們也是極為寬容的,不曾少了她們吃穿用度,也吩咐了人莫要去打攪了。
鐘嫔的性子與這些嫔妃十分相似,只是到底命不同。其她嫔妃遇上了太後娘娘仁德,管着後宮井井有條,但如今的後宮卻大為不同,天子欽點了她為以後的中宮。注定了是不能過這種關上門過小日子的。
徐嬷嬷只能當作沒聽見,相反還勸慰她:“嫔主子何必自謙,嫔主子雖入宮時比不得諸位娘娘,但嫔主子這書卻是讀得極好的,書讀得多,懂的就多,你若來幫襯一二,老奴這裏才能當真松一松了。”
鐘萃不妨徐嬷嬷沒聽出來她話中意思,忍不住朝一旁杜嬷嬷看去。杜嬷嬷在鐘萃說話行事上向來會提點她,老太太話中有話她都會出言提醒鐘萃小心一二,說給她聽,但現在她立在一邊,卻沒有任何動作。
鐘萃想了想,她看了眼徐嬷嬷,想着杜嬷嬷之前交代過的,在說話前要先鋪墊一番,自認鋪墊好了,這才緩緩開了口:“徐嬷嬷,你能不能幫我在陛下面前…”
徐嬷嬷和氣的臉一正,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嚴肅:“嫔主子,容老奴說句大不敬的話。”
鐘萃有些狐疑:“嬷嬷請說。”
“這後宮自來便是不得安穩的,宮妃與宮妃之間,宮婢與宮婢之間,侍監與侍監之間,都是存着争鬥的,誰若不想往高處爬,便只能眼睜睜見別人往上爬,再順便被踩上兩腳的。”宮人妄議宮妃本是以下犯上,徐嬷嬷規矩嚴謹,便是待不受寵的嫔妃都維持着尊卑,何況是這般肆意談論後宮嫔妃的陰謀,更是罪加一等。
若換做其她嫔妃,徐嬷嬷自是不會說的,但這鐘嫔既是既定的中宮,待她位及中宮後,要面對的陰謀算計只會比她說出口的更加陰暗,她出言提點未來的中宮娘娘便算不得什麽了,徐嬷嬷朝內殿看了眼,知這會皇長子正由着嬷嬷守着睡下,反倒對鐘萃說得更明白了:“嫔主子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殿下考慮才是。
殿下為陛下皇長子,連太後娘娘都盼了數年才至,嫔主子可知如今綴霞宮在宮中如何打眼的?其她娘娘處若是遲遲沒有皇子公主誕下,嫔主子這裏便越是叫人眼紅,其她的娘娘們若是得了協理後宮之責,一應采買都掌在手中,嫔主子可知,最危險的地方是何處?”
徐嬷嬷問,鐘萃臉上有些發白,她便是再不懂話外音,但徐嬷嬷都把話給說得這樣明白了,她哪裏會當真不懂的:“是,是綴霞宮。”
鐘萃不懂後宮嫔妃争鬥,徐嬷嬷也知她庶女出身,在家中不受寵,無人教導她這些,天子教她讀書認字,教她書上學問,只堂堂天子,便是見慣後宮中事,但天子何其驕傲,對這些後宮陰私又如何看得上的。
男子天然便與女子不同,他們知道卻又不屑,後宅女子争來鬥去的,也不過是男子的一句話罷了。既然是一句話便能左右的事,哪裏能當真入了心,挂在心上的。
徐嬷嬷點點頭:“對,綴霞宮。宮務掌在別人手中,一舉一動便要受轄制,老奴年紀大了,也幫襯不了幾年,若是往後其她娘娘接手,看在天子和太後娘娘的面下,對綴霞宮多有照拂,但又豈有長久之理,掌事之物落于旁人之手,哪裏有握在自己手裏更放心的。”
在宮中,只有握在自己手裏的才能踏實,把東西交付給別人,無異于是在賭,在宮中賭,一不小心可是會送了命的。
鐘萃說不出話來。
徐嬷嬷起了身:“嫔主子好生思量思量,老奴還得處置別的事,嫔主子思量好了就派人來告知老奴一聲。”徐嬷嬷福了禮,朝外走。
鐘萃從前從來沒人同她說過這些,要她去争,去搶,她習慣了聽王張兩位嬷嬷的,凡事忍一忍就過了,入宮後讀書學了知識,也從來沒有想着仗着這些知識去争搶什麽,只是想着把他們母子給保護好一些,她能把皇子養大就行。
陛下也曾告訴她女子的私人之物輕易不要落在別人手中,宮中人多嘴雜,稍有不慎便會叫人抓了把柄。因為讀書能明理學知識,鐘萃便開始讀書,知道要仰仗天子,鐘萃便服軟聽話,回回都是被推動着的做出決定來,但這卻是頭一次有人告訴她要主動去争。
徐嬷嬷的話宛若晴天霹靂一般,狠狠的劈在了鐘萃的頭上,叫她似把腦子裏那些混沌給劈開。連徐嬷嬷何時走都沒有注意到。
杜嬷嬷見她這般,這才出言安慰起來:“嫔主子莫要挂在心裏去了,徐嬷嬷說的不無道理,卻也非全然有理。”
鐘萃忍不住擡頭看她:“嬷嬷?”
杜嬷嬷被安排來提點鐘嫔,她性子本就溫和,便是提點也不會全然攤開擺在鐘嫔面前的,見鐘萃看着她,杜嬷嬷心頭轉了轉,到底說了起來:“徐嬷嬷說的是不錯,但若是恩寵,皇子跟宮中的掌事之權都握在一個人手中,豈非同樣太過招搖了些。”
其實這都有理,端是看人。若是那等有手段的,倒也無懼。
鐘萃陷入沉思。徐杜兩位嬷嬷說的這些,鐘萃從沒有想過,她只是不想攪了安寧,這才想推脫的。
夏嬷嬷從內殿出來,臉上還挂着笑:“嫔主子,殿下醒了。”
鐘萃下意識的起身朝內殿去,裏邊明藹剛醒,像是知曉母妃到了,鐘萃剛走進,他一雙眼就看了過來,嘴角還隐隐朝她露出個笑模樣。
鐘萃看着他,突然又仿佛看到了上輩子那個坐在承明殿外,待鮮血流盡的青年,他胸前還插着利刃,臉色蒼白,頭發披散開,一張臉格外俊秀,嘴角也同樣隐隐帶着笑,又仿若随時要散去。
她的退步忍讓,他的受欺折辱,一幕幕在她腦海裏不斷的閃現,最後又彙集成那些一張張面孔,到最後,早已分不清孰是孰非,鐘萃眼中盈盈水光,目光卻越發堅定。
她輕輕走到小床前,傾身嗅着皇長子身上的奶香氣,輕輕的似在自言自語一般:“明藹,母妃帶着你,不再躲避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