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天子久久不出聲,鐘萃心裏有些忐忑,她眼眸朝上瞥了瞥,與天子幽深的眼眸對上,似要把她卷進去一般,鐘萃頓時移開目光。
聞衍見狀,唇角又勾起一縷譏笑。不會聽,倒是會說,他還當她如今膽子大起來了,不止能說出嫡庶無區別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還可以一句話帶出幾層意思,他還當她已經無師自通起來了,沒料還是這點跟入宮時沒差別的膽子。倒是會逞一逞一時之能。
江陵侯府如今身為嫔主子和皇長子的外家,與上一道請來的折子時不同,彼時鐘萃位份低,不過是末等的才人美人,江陵侯挂一個五品閑職也無關緊要,旁人也不會在意,但如今不同,嫔主子的娘家,皇長子的外家,若江陵侯還是一個五品閑職,旁人看過來,鐘氏母子的面上也無光。
聞衍推行科舉,對此等只能蒙祖蔭入朝的世家子弟格外不喜,早早便開始着手排擠這等世家子弟,如今有科舉子弟入朝,已穩當在朝中占據了位置,只需再推行幾年,這等腐朽風氣便不會再存在,因此,按聞衍本人來說,他并不願在此處上破格。
只考慮到他們母子,他在前殿再三思量過,這才帶了折子來。他一番好心叫她挑選,便是她選了給江陵侯升遷,他便也再為他們破格一回,最多再教導她一回此事可一不可再二,天子行事自有章法氣度,若是回回都為他們破例,長此以往朝政不穩。
他便也不與這鐘氏繼續繞彎子了,她是聽不懂,倒是會說,最後倒是叫他一堵,給他堵心,她反倒楚楚無辜。
聞衍緩緩開口:“上邊寫的你可看清了?”
吏部給江陵侯遞來的折子中這回倒不提江陵侯過往當差的功績了,只是着重強調了江陵侯如今只挂了個五品閑差,又身為皇長子的外家,到底在身份上不匹配,後宮皇子們的母族,代表的是皇子臉面,若母族當差的在朝中官位如此低位,也叫皇子顏面無光,何況這是陛下皇長子的母族,更應該給幾分臉面。
朝中往前以外戚身份謀求官職的不勝枚舉,先帝時最有名的便是先帝擡了蘇家,讓蘇家不過從一介小官之家一躍成了勳貴大族,先帝對蘇貴妃愛屋及烏,對蘇家也十分大方,其她仗着外戚身份被擡的,也不過是擡上一階二階作罷。
宮中鐘嫔不到兩載封嫔位,又誕下如今的皇長子,足見天子的愛護,若是能如同先帝時候那般成第二個蘇貴妃,那鐘家便能跟蘇家一般,一躍成了最炙手可熱的家族。
自古用女兒入宮博取富貴的絡繹不絕,到如今心成了心照不宣,只要宮中有女兒受寵,娘家便能跟着水漲船高,從此榮華富貴。如此仗着外戚身份入朝的官員不在少數,便如前朝的蘇家,貴妃生父蘇大人不過是一個小官,憑借着貴妃在宮中受寵,不時在天子耳邊吹耳邊風,不過數年便由一屆小官升遷至當朝一品大員,為官員首位。
若那蘇貴妃生父有大才便罷,偏生此人沒有半分能力,能做到一品大臣也不過是全靠着宮中的裙帶關系上位的,而叫此等人坐上高位,朝堂又豈有不亂的道理。聞衍登基後,耗費數年才将這一群将朝中攪得烏煙瘴氣的奸臣肅清,只留下挂着閑職的,官職不高的世家子弟留下。
便是他破格一回,給那江陵侯也不過是挂一個四品閑職,絕不會叫他有機會碰觸到朝上來的。
鐘萃輕輕點點頭:“臣妾看清了。”
折子上不時便提到了她,還誇了她不少,贊她德才兼備,盛贊之後又提及到江陵侯鐘正江身上,誇他會養育子女。鐘萃板着小臉,一字一句的說了句:“侯爺才沒養呢。”
她還未進宮時,侯爺從不管內宅之事,若不是逢年過節能見上她們這些庶子女,怕是連他們的模樣都記不得了的。
聞衍出言提醒她:“如今你為嫔位,又是皇長子生母,若是提出來,朕也并非不能破例,只這一回,若你要給他升遷,朕便破這一回,再給他按個閑職,但若你不給他升遷,這回作罷後,往後朕也不會應承給他升遷,便是你再如何高位都不行了,你可明白?”
聞衍話中意味深長,提前先把事情一五一十同她講個明白,也為了怕她日後後悔,只天子一言九鼎,到那時便不會再有破格一事了。
中宮之位,可堪與帝王比肩,是嫡妻,自是應當給予尊敬的,這鐘氏既是天子選中的中宮人選,聞衍便不再拿她只當個普通嫔妃對待了,綴霞宮的一應也上心了幾分,若是遇上這等事,也會仔細與她講個分明。
若鐘萃還是普通嫔妃,他自是不會對她的一應上心,帝王恩寵不過便是吩咐人伺候上心,多賞賜下來,叫司務處給添置些擺件器皿,更不會這樣把前因後果解釋一番的。早在通政司那邊把折子呈上來便叫他壓下了,連抽空都不必再過來一趟的。
鐘萃對江陵侯府着實沒有太多情分,便是現在從陛下嘴裏聽到往後江陵侯再也無法升遷也沒有猶豫。上輩子她還一心記挂着在侯府的生母秦姨娘母女,念着骨肉血親,這輩子鐘萃卻是不會再挂念了,王張兩位嬷嬷出了侯府,芸香又跟在身邊,她連最後一絲顧慮都沒有。
鐘萃聽得認真,老老實實的搖頭:“臣妾聽明白了,只朝中大事臣妾不懂。”鐘萃不挂念侯府,也不恨他們,“若是他們入朝為官,做出了功績,陛下認為該提拔一二,自該給他們擢升,若是他們德不配位,陛下認為不該提拔,自是叫他們維持原位,臣妾并無異議的。”
聞衍仔細看過,見鐘萃神情做不得假,那雙水盈盈的眼中清澈見底,眼眸十分認真,心裏一松。
他不由得想起了宮中的其她嫔妃來。宮中的嫔妃若是得知娘家有這樣擢升機會,且由天子親口承諾,不知該有多高興的。外戚和宮妃,向來是如同藤曼一般纏繞而生,宮外母族勢大,在宮中自然有法子如魚得水,若宮妃得寵,在外的母族又可憑借這份恩寵謀求富貴,相互哺育回饋。
便是曾經那淑、賢兩個,都曾在他耳邊婉轉的說過幾句娘家的好,她們話說得漂亮,都是三言兩語的講幾句家中的兄弟姐妹,順便提一提在朝為官的生父,也不明白的說認為辛苦了,只提上一嘴大人們做了哪些好事等。
鐘萃卻是連一回都不曾提過江陵侯府,唯一一回還是給江陵侯府的三少爺送佛經。
前歲裏江陵侯府長房嫡子庶子都考中秀才,在世家裏也少見。兩位太傅也曾在聞衍面前提過幾句鐘家庶子的事,誇他學問好,只最後他的成績卻要低過嫡子。
聞衍想着這鐘氏的啓蒙是鐘家這位庶子教導的,她還特意給人抄過佛經,想來從前關系不錯,聞衍心中不願叫江陵侯這等能力不足的人坐上高位,卻對腹有詩華,有學問的人向來多添了幾分寬容。
聞衍眼眸動了動,若過上幾年,鐘家這位庶子當真過了科舉入朝,看在鐘氏的面上,他便給一分恩典卻也是無妨的。
他輕輕颔首:“那便好。”
秋嬷嬷走到殿外,朝守在門口的楊培小聲問:“陛下可還在裏邊?”
楊培輕輕朝裏看了眼,點點頭。
楊培不知秋嬷嬷的意思,正想問,裏邊夏嬷嬷抱着皇長子出來了,秋嬷嬷把奶娘都安置在了偏殿了,就等着抱了皇長子去。
楊培滿臉疑惑,便是殿中聞衍也不解,還帶着幾分不悅來:“明藹不是正睡下麽,緣何把人給叫醒了。”他的皇長子金尊玉貴,哪能連安歇時被宮人給叫醒的,簡直是豈有此理。
鐘萃時常見到,早已便習以為常,忙跟他解釋:“非是嬷嬷們非要叫醒了他,明藹已經睡了快一個多時辰了,該喝奶了,他每日除了喝奶,醒時的時間也不多,只到底只喝了奶,到時辰了定是要叫醒了給喂一喂的,嬷嬷們也是怕他給餓着了。”
如他們每日食五谷飯菜,但皇長子只喝點奶,是以一日便要多喂些次數。聞衍這才不提。
夏嬷嬷抱着人去偏殿裏喂了奶回來,給聞衍兩個福了福禮:“陛下,娘娘,皇子剛喝了奶,奴婢已經抱了會了,卻是不見睡了。”
往常也有這種情形,喝奶後會醒一會,等鐘萃陪着他頑一頑,很快便又睡下了。鐘萃朝她伸伸手:“嬷嬷給我吧,本宮陪他玩會。”
夏嬷嬷把人送過去,見鐘萃抱着有模有樣的哄着,忙問:“娘娘,可要奴婢取了那撥浪鼓來。”
“取吧。”鐘萃想了想,叫夏嬷嬷把花色最濃的那個取來。
夏嬷嬷進了內殿,很快便把撥浪鼓取來,正要輕輕搖一搖,聞衍朝她伸出大掌:“朕來試試。”
夏嬷嬷略微猶豫,卻還是恭敬的放了上去,退到鐘萃身後。撥浪鼓輕輕敲響,鐘萃懷中的皇子原本朝方向一瞥,又很快緊緊的盯着母妃的臉,又像是在确認一般,看了好一會,嘴角還隐隐露出個笑來,在襁褓裏的小手突然握了握。
鐘萃滿是高興:“呀,他都會握手了。”
聞衍傾身湊了過去:“朕看看。”
明藹原本是在看母妃的臉,聞衍湊過來,烏發掉落在面前,他還小,如今也已經開始認人了,平時除了鐘萃,經常照顧他的秋夏兩位嬷嬷和奶嬷嬷們,他也不時會朝她們看,他緊緊看了會聞衍,手心輕輕握了握,正把聞衍垂下的一縷發握在了手裏,他現在還使不上力,但放開的時候手側了側,把聞衍一縷頭發給壓在了手下,叫他頓時痛呼一聲。
鐘萃忙擡頭:“陛下?”
聞衍把頭發抽出來,沉着臉看着他的大皇子,他臉色陰沉,被母妃抱在懷中的皇長子眼眸水潤,滿眼天真無辜,與父皇對視了會,竟然慢慢閉上眼,又睡下了。徒留天子臉色陰陰暗暗,十分難看卻又奈何不得。
堂堂天子,還是頭一回被人扯了頭發的秀發來,若是換做宮人嫔妃們,早便戰戰兢兢的求天子寬恕了,偏生扯他頭發的還是他的皇長子,叫天子不悅卻又拿他毫無辦法,便是講理,遇上連話都無法說的兒子,又哪裏講得清楚的。只能眼睜睜看他模樣無辜的扯完天子秀發,便不管不顧的抛開了。
鐘萃抿了抿嘴,垂下眉眼,忙說道:“他還小了些,如今還不懂,陛下莫要與他計較。”
聞衍自然不能同小孩計較,堂堂天子,傳出去跟孩子計較,他成什麽了?豈會如此心胸狹隘,何況這還是他盼了許久的皇長子。
明藹睡下,鐘萃便把人交給了夏嬷嬷,聞衍見狀,取了折子起身,淡淡吩咐:“前朝事忙,朕先走了。”
鐘萃送他至殿外,恭敬的送了天子離去:“臣妾恭送陛下。”
聞衍負着手,帶着楊培出了綴霞宮,心中對這鐘氏如今的規矩禮儀倒是滿意幾分,但心裏卻又有些說不上的滋味來,他沉吟了聲,驀然問了句:“你覺得鐘嫔如今如何了?”
楊培不料被問到,面上有些為難,但天子問話豈有不答之理,楊培在心裏仔細斟酌,生怕自己用詞不當惹了天子大怒,硬着頭皮回道:“回陛下,鐘嫔娘娘性子安靜,瞧着行動舉止規矩禮儀,想來定是同杜嬷嬷好生學過。”
後妃為人如何哪有他一個奴才能評斷的,不能評斷便只能誇,還得不着痕跡的誇上幾句,從其他的地方着手誇才能不招了眼,鐘嫔娘娘不愛出宮,每日多是待在綴霞宮裏,她的事鮮少傳到外邊來的,便是綴霞宮裏伺候的宮人嘴也緊,楊培便是知曉一二也不能說,只能放在心裏。
若說誇,近日能扯上的便是給鐘嫔娘娘送教養嬷嬷杜嬷嬷去的事,這是楊培親自經的手又把人送了過去的,如今鐘嫔娘娘也跟着學了不少,瞧着确實比從前有模有樣些,他倒也不算是無中生有的。
楊培誇過,未聽到天子的聲音再傳來,但天子步伐齊整,顯是心緒平靜,這便已叫楊培心裏放松了。
連奴才都看得出來,聞衍有些悵然,百無聊奈的輕輕嘆了一口。規矩儀态好了不少,但人卻比從前要更安靜幾分。從前他教導她學問時,她雖懼怕天子,但卻又有一股敢說敢問的勁,清清脆脆的,眼中清澈見底,說話做事都十分認真。
如今雖也老實,問什麽答什麽,但到底少了那般主動開口了,便是從上回提及嫡庶,他從綴霞宮勃然大怒後離去,再見時便是如此。不過須臾,聞衍又把這些莫名給壓了下去,與後宮其她嫔妃相比,這鐘氏在規矩儀态上已差了許多,說話也不如別人婉轉動聽,眼中不如別人有眼色,若不叫嬷嬷們時時在她耳邊提點,又教導她規矩,往後哪裏能服衆的?
他也是為了她好,身為後宮嫔妃,總不能如此在宮中得過且過,她變了些許,卻總是好的,只是還不夠,等往後她當真能撐得起來了,卻算是真正的能母儀天下了。聞衍衣袖輕浮,帶着獵獵風聲。
回了前殿,通政司那邊已經把禦案上的折子重新處置了一遍,聞衍坐到禦案後,楊培召來人上了香茶後,便退到後邊。
聞衍就着喝了一口,随手拿起手邊一道折子來,“顧元舜。”
顧元舜是前歲的新科狀元,聞衍親點的,科舉後被安排進了翰林當值,今歲被派到了外地任職。顧元舜是京城人,聞衍還準許他帶上了家眷一同去,如今到了外地,寫了折子來謝恩。
早在顧元舜不曾派遣外地時,聞衍便動過心思點他為皇長子的啓蒙先生,只當時甫出口被彭範二位太傅阻攔了下來。
天子行事,若是當真要下,彭範兩位太傅哪裏能阻止得了的,何況他們反對立鐘萃為中宮,也仗着後宮中的高太後都不會應下的,過後彭範二位太傅還特意見過高太後,不知說了什麽,但至此兩位太傅不再提及立朝中貴女為後的事。
顧元舜要為皇長子的授業恩師,光是憑學問自是不夠的,皇長子若無意外便要繼承大統,授業恩師除了學問紮實,還得見多識廣。聞衍派出顧元舜外出磨砺,便是以待他日顧元舜能為皇長子打下根基,為皇長子鋪路。
兩位太傅和各部官員均無人反對,顧元舜調任外地之事便定了下來。面對顧元舜的折子,聞衍倒是提筆書寫了幾句回了。
回完顧元舜的折子。聞衍又想起為皇長子定下的先生如今只顧元舜一個,他那時挑中顧元舜還是皇長子為“皇長子”時,如今明藹身上還減負了另一道,只定一個先生便不夠了。昔年他為中宮嫡子時,啓蒙先生也足足有三位,除彭範二位太傅,還有先帝為他定下的前朝大臣,早些年便以致仕歸鄉了。
前朝大臣為官多年,多深謀遠慮,倒是不着急定下,等啓蒙之後,他長到八九歲在叫他開始涉獵朝堂些微閑事也不遲。若再挑一位先生,同樣要選才華橫溢,性子溫和耐心之輩,倒不用一定要同顧元舜争奪,若能像彭範兩位太傅那般性子互補一補也是好的。
聞衍手指輕輕在桌上敲着,守在後邊的楊培便知陛下這是在思慮了,更收斂了眉心,不發出了動靜來。
以科舉入朝的官員在學問上都是不差的,聞衍腦海裏不時便閃過諸位大臣們的身影和做過的學問來,最終都叫他否決了。
這些臣下并非人人都适合教導他人,何況還得挑性情溫和之輩,聞衍心中更願挑與皇長子有親的大臣,只有保證同脈利益,才會得他們傾囊相授,甚至輔佐。這便也是宮妃與母族越發緊密的緣由,系出同脈,天然便站同個陣營。
可皇太子有親的大臣最直系的便只有江陵侯府,侯爺鐘正江不過挂名五品閑職,更不提侯府其他人了,如此人家向來是入不得天子眼的,正要再挑稍遠的人家,腦海裏突然晃過一個人來。
聞衍目光點了點,沉聲開口:“去把江陵侯府三公子院試的卷面調過來。”
他要好生瞧瞧,這位叫兩位太傅誇贊來日“必成大器”的侯府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