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聞衍目光銳利的看了過去,心中的盛怒宛若被一盆冷水澆下。他目光移到彭範兩位太傅身上,起了身,冷冷的抛下一句:“朕已意決,兩位太傅先回去吧。”
他步下禦案,盡直出了門,帶着楊培朝後宮去,楊培小心翼翼跟在後邊,卻到底還是沒有躲過,天子威嚴的聲音從前邊傳來:“待會自去領罰。”
楊培私自派了人去通知高太後,早就知道會惹了陛下不悅,甚至天子會勃然大怒,如今只是吩咐他去領罰,顯是已經繞了他這回自作主張了,楊培心裏不由得一松,連聲音裏都透出兩分喜意,“是,奴才待會自去領罰。”
聞衍輕嗤一聲,倒不與這個膽大包天的奴才計較,高太後那邊,他原本就想要找個時候同她說的。
高太後早便在永壽宮等着了,聞衍一進去,便有宮人引着他進了門。高太後往日見天子不拘了在哪個殿裏,這回宮人卻把他引去了正殿。
聞衍目光幽深,腳步卻不停,跟着踏進殿中,只見高太後身着華服,銀白的發絲上帶着金玉冠,面色嚴肅的端坐在上首。見天子進殿,也并未如往常一般露出慈祥的笑來。
聞衍目不斜視,顯是早有預料,行至下首,聞衍擡手先與高太後見過禮。天子禮數周全,自他幼時進學以來,面見太後時從來都是規矩禮儀,一身不曾有過絲毫怠慢松懈,那份重規重矩已是流入了骨子裏的,早就成了習慣,便是高太後數次叫天子不必如此客氣,天子卻也是嘴上應下,但照舊規矩嚴苛。
高太後怎麽都想不明白,重規矩禮儀到如此的天子,為何會為了一個庶女而到如此地步,置過往的習性全然不顧的,天子莫非就不怕百官非議,不怕天下臣民非議?
為一個女人把向來最為重視的規矩給置于一旁,這在天子身上發生,簡直叫高太後既驚又怒。仿若在天子身上見到了先帝的模樣。
先帝也曾這般,可堪為明君,立嫡子,為前朝勤懇,從未懈怠,直到後宮中來了一個蘇貴妃,自此叫先帝再也無心朝政,早前的英明盡數化為虛無,為一個入宮不久的秀女,數次擢升位份,惹得後宮嫔妃不滿,又提拔蘇家,叫他們最終成為那蘇貴妃手中的利刃,與當今相抗衡。
高太後身為中宮,向來賢惠大度,便是這份大度叫她一步步忍讓,最後叫一個貴妃險些在她頭上放肆。
他們母子都曾經吃過嫡庶不分的虧,天子更是自此再也不曾有過半絲逾越之處,莫非他忘了不成?還是他到底走了先帝的老路!
“天子可知哀家叫你來所為何事?”高太後眼中複雜莫測,她甫一開口,殿中伺候的宮人們便如數退去,正殿裏只留太後母子二人。
聞衍在高太後下手落坐,雙手覆于胸前,輕輕颔首:“朕知道。”
高太後哪裏還忍得住的:“天子既知道,為何行事還如此荒唐!大越自高祖傳下來,未曾有過以庶女為中宮的,天子可是要置祖宗規矩于不顧?”
相比高太後的言語激動,聞衍語氣平淡:“母後,朕身為天子,自是知道在做何的。”
先帝是先帝,他是他,他非是先帝,更不會走上先帝的路,先帝寵妾滅妻,可他的後宮如今卻中宮位缺,并沒有所謂的寵妾滅妻。
“先帝對不住母後,朕卻沒有對不住任何人。”
天子目光堅毅,叫高太後一腔怒火涼了下來,找不到說辭,只得說道:“可她出身不好!以庶女為中宮,不說百官不會同意,便是在後宮之中,這滿後宮的嫡女嫔妃,又如何肯服氣叫一個庶女壓在頭上,受她管轄?長此以往,宮妃心生不滿,必生亂端!下一回再選秀,百官又該送嫡女入宮還是送庶女進宮?天子莫非忘了這鐘嫔剛入宮時,陛下所不喜的了?”
只因這一個庶女,就能叫天子在選秀上布下的局盡數一空。
聞衍早在定下心後便早就想清楚了,高太後所言更是早就想過,“朕既身為天子,後宮之事自該朕說了算,如何能叫旁人插手到朕的後宮之中?再則,如今後宮之中,便是嫡女又如何,若是她們能撐得住,朕又何必到現在未曾立下中宮。”
天子話一轉,擡眼看向高太後:“何況,母後便舍得朕迎中宮入宮,往後以嫡庶有別之态度對待明藹?”
高太後一頓,面上閃過猶豫。
皇長子明藹,也是高太後盼了十幾年才盼到的長孫。
高家的同輩,高太後的兄弟姐妹們早便膝下兒孫滿堂,連高家舅母們帶進宮來的慧心兩個都能定下人家了,高太後才迎來長孫。
若是後宮中早有嫔妃誕下子嗣,或是天子尚且年輕,高太後卻不會如此迫切,可她已年邁,甚至連前朝都到了要天子過繼宗室的請命來,可見當今無子,對前朝甚至整個大越都非是好事,這也是兩位太傅急着要為天子定下中宮的緣由。只有中宮定下,誕下嫡子,天子後宮中有了子嗣,才能安了前朝之心。
如此多年期盼,又有前朝百官逼迫之下,連高太後對皇長子也無比上心,還未出生就挑了嬷嬷送過去,隔三岔五叫徐嬷嬷去探望,到如今見天叫了小宮人去綴霞宮回來細細與她講了皇長子的事,對皇長子的疼愛自是做不得假,極為上心。
想着往後若是要如同對待庶子們一般待長孫疏遠客氣幾分,高太後便遲疑下來,心裏開始為難起來。
明藹本就為皇長子,占了這一個長,與普通庶子不同,最為叫嫡子防備,若是他們當長者的再偏袒幾分,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心懷野心的皇子,可若他們不偏不袒,庶子一應自是比不得嫡子,他們疼愛之心做不得假,又哪裏舍得?
嫡子中宮如今未定,嫡皇子尚且不知何時,若是又數年為至,莫非他們還得為此對皇長子客氣數年?若是照如今這般,等數年嫡子降生,便更是左右為難,到時會更讓兄弟離心,生出不平來。
高太後被問得怔住,聞衍身子微傾:“母後的為難朕也曾有過,朕待他的心血也不必母後弱,直到朕親手抱住他的那一刻,朕便已下了決定。”
天子做出這等決定來,也并非是一時興起,前朝和太傅們的緊緊相逼,倫理綱常,規矩禮儀,自古如此,聞衍也知失态,過後便也不再提及,壓在了心中,直到皇長子出生那一刻。
“可是…”高太後本是要問罪天子,如今卻有些左右為難起來,天子與先帝确實不同,天子如此決定,倒也不會重複先帝之路,寵幸嫔妃甚過嫡妻,他們也不必左右為難,但高太後卻實在無法接受的便是鐘嫔的出身:“可是,她到底是庶女。”
若鐘嫔是嫡女出身,便是她家世在世家中不顯,甚至比不得如今後宮中的嫔妃們,看在她為皇長子生母份上,高太後便也應下了。
鐘嫔确實不是那等心計深沉之輩,待高太後也一向敬重,且便是如今身為嫔位,位居高位,也寸步在綴霞宮照料皇長子,不曾仗着身份在後宮走動,結交她人,高太後當着宮人的面也誇過她數回,說她能分得清輕重,能定得下心。但若是她要登上那中宮後位,只一條出身便足夠否決。
這已不止是出身差,而是出身不符合。天子嫡妻,非庶、次女,繼室女,便是禮部為天子操辦,定下的人選也是各世家傾盡家中資源培養出來的嫡長女們。
高太後不滿的看了眼當今,天子一向有主張,從沒有失禮之處,哪知頭回如此失禮便是做出這等駭人之事,這叫她為何為天子扭轉。
出身一事早就定下,她還能下旨叫那江陵侯貶妻擡妾不成?便是她當真糊塗下了旨,鐘嫔也非正經嫡女,照舊是不入禮部和大臣們眼的。
鐘萃的脾性為人,學識能力聞衍自是清楚,雖這鐘氏在學識上勝過如今宮中的嫔妃,但若論處事和規矩,卻是與如今後宮嫔妃們相差甚遠,便是早前的良妃在這一點上都勝過她不少,天子雖對中宮之事破例,卻非是不重規矩了,他安撫高太後:“身份之事朕自有主張,母後不也說過,要挑一個學一學如何管着宮務麽,中宮人選若是定下,倒也不必盡快提上,昭告天下。”
有了人選,又不如今立下,高太後對天子此番頗有些不解,但中宮一事鬧得她心緒起伏,高太後也是瞧得真切,天子是當真下了決斷的,非是她能阻止得了的,何況連高太後最為在乎的身份問題天子也一并攬了過去,高太後說不出其他理由,又無法一口應下,只得打發了天子:“此事容哀家再考慮考慮。”
聞衍起身,朝高太後福了禮:“叨擾了母後,是兒臣不孝,母後安心歇着。”
高太後側過身,聞衍輕輕颔首,轉身出了門兒。他剛一出門,楊培便迎了上來,行動還有幾分行動不便一般,低着頭:“陛下。”
聞衍看他一眼,到底沒再說甚,大步出了永壽宮。天家母子在殿中商議正事,又關乎着中宮之位,一是片刻定是議不出的,楊培便自去領了板子。
出了永壽宮,外邊天色已然暗淡下來,聞衍卻沒回前殿,轉而朝了綴霞宮去。
綴霞宮如今不同往日,鐘萃入宮不過一載多,便由才人升到了嫔,能被稱呼一聲娘娘了,膝下又有皇長子,各處哪裏敢怠慢的,便是綴霞宮的宮人去膳房裏提膳食,也必然是除開天子、太後外頭一個叫膳房裏奉上來的。
膳房都如此,餘下各處更不用提,綴霞宮需要的必是排在頭等,連芸香幾個出門,也是叫小宮人們豔羨的。去歲提及綴霞宮,宮中避之不及,膳房為難,司衣處連個宮人都敢瞧不起他們,不知受了多少白眼,還說他們綴霞宮落在那等偏僻之地,注定了是個“冷宮”。
現在這個“冷宮”翻了身,成了後宮中頭一份,各宮的娘娘們也客客氣氣的,鐘嫔如今便升了嫔位,等往後陛下再大行封賞時,便是妃位了。
高位嫔妃中,如今禧妃鮮少出宮,召着嫔妃們四處游玩,為嫔妃們解惑,當老好人,餘下的二妃,穆妃為人古板,張口閉口就是規矩,在宮中卻是沒幾個能夠交心的,反倒是熙妃溫和,脾性好,在禧妃、穆妃身邊時向來不出挑不出頭,如今卻因着這脾氣成了宮中嫔妃最樂意結交的。
芸香幾個提了食盒來,擺上了膳食,鐘萃先問過了兩個奶嬷嬷那邊,确定她們用了膳食,這才正要用膳,宮人來報天子駕到,鐘萃剛起身,聞衍已經随後垮過了門欄進了殿裏。
鐘萃忙朝他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聞衍“嗯”了聲,目光向下。鐘萃問:“陛下用過膳食了嗎?”
楊培忙在身後作答:“陛下方從永壽宮給太後請安出來,還不曾用過。”
鐘萃身為嫔,按規矩是九道菜,膳房給備下的菜色自是極好,每樣都色香俱佳,非是從前那等大葷大油可比。
她一人又用不了,多是給近前伺候的分一分,一聽陛下未曾用膳,便擡手引了引:“陛下請坐,臣妾伺候你用膳。”
聞衍撩了衣擺坐下,又吩咐下去:“讓膳房再送幾道來。”
鐘萃忙出聲阻止:“不用不用,這裏已有九道,只陛下和我,應該足夠的了,不必叫膳房再送一回的了。”
聞衍擡眼看她。鐘萃身形與從前相比豐腴了兩分,但在聞衍眼中卻還是偏瘦弱了的,她說着無需膳房送來膳食時,眼中的真切做不得假,眼中仍是能叫人一眼看透,與從前相比,半點沒有皇長子生母該有的傲然。
以嫡女身份進宮的諸位嫔妃,在這等些許小事上向來不會挂心,見天子駕臨,她們只會憂心這些菜色不夠,恨不得叫膳房再送了些來以讨天子歡心的。但這到底不合宮規。
鐘萃被看得心中忐忑,難得結結巴巴的:“陛、陛下?”
聞衍只道:“此事不合禮數,在其位便該享什麽位份,你既身為嫔,往後在宮中也要注意儀态規矩,舊衣也收着,若叫人知曉堂堂嫔位還如此裝扮,成何體統?”
鐘萃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雖不是新衣,卻也是上等料子做的綢衣,何況她穿舊衣也非一時半刻之事,何況宮中嫔位宮妃不少,彩雲也說過,其他的嫔妃們在宮中也是穿的常服,不拘是新的還是半舊衣裳,卻也不曾見天子如此嚴苛過,怎的現在挑剔了起來,鐘萃細細看了眼,天子眉眼倒不像是要發怒的模樣。
鐘萃心中正奇怪,聞衍已經看了過來:“可記住了?”
鐘萃雖不知天子為何格外叮囑這般,卻謹記過不惹了天子發怒,乖巧的點點頭:“臣妾記住了。”
聞衍見狀,心下對她的乖覺倒是滿意幾分,後妃伺候天子用膳本是應當,但鐘氏到底育有皇長子有功,看她模樣也沒有那回說嫡庶的倔強,顯然已是知道了錯處。想到此,聞衍輕嘆一聲,罷,再多照應她一分,待下回再好生教教她規矩的,朝一旁指了指:“坐下吧,不必伺候。”
要坐上中宮之位,叫人信服,鐘氏既是中宮人選,那便不能行從前松散的規矩儀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