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鐘萃醒的時候已經晌午了,芸香幾個已經進來好幾回了,見她睡得正香,到底沒打擾她。
鐘萃似醒非醒的坐起來,枕邊還放着一本書。這是昨晚她跟陛下請教的那本幼學瓊林,講到天快亮時,鐘萃硬撐不住了,沒來得及說就倒下了。這還是鐘萃第一次一夜沒睡,她說是請教學問,其實心裏也害怕,陛下天子之威,要是發怒了該怎麽辦?好在陛下雖看着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樣,瞧着很是不悅,叫鐘萃心中忐忑得很,但到底信守承諾,拿着書一字一句的教他。
鐘萃讀書都是自學,再看注釋去理解句子的意思,但書上句子中還伴着許多的典故和詞彙,鐘萃要讀懂需要去翻閱其他的書籍配合着一起,進度就慢了許多,但陛下給她講就不同了,遇上那些典故和詞彙,他信手捏來,言語順暢的就往下講,全然不曾有過猶豫,仿佛再輕松不過,比在江陵侯府時請的夫子給她上課時還要游刃有餘,行雲流水,足以見得陛下心中才學之高。
他便是一板一眼的,靠在床頭,臉上不大耐煩,但一字一句被他沉聲念出來,那書上的知識便像活了一樣。鐘萃原本是想“拖”的,但真等陛下給她講課後,她卻完全聽入了迷,吸收着知識。
芸香端着飯菜進了門,放桌上,高興的過來:“姑娘可算是醒了。”
鐘萃輕輕颔首,問她:“現在什麽時辰了?”她四處看了看,沒見到聞衍的身影,又小小的打了個哈欠:“陛下呢,什麽時候走的?”
“午時了,陛下天剛亮就走了。”芸香說着,臉上還有些後怕。陛下歇在後宮可是大事,綴霞宮還是頭一回接天子,一衆人半宿都沒睡,只在房中靠着半眯了眯,天子出宮,按規矩嫔妃要攜宮人福禮恭送,不能恃寵而驕,但他們都跪一地了,卻沒見到鐘萃人,顧全幾個吓得臉都白了,更何況陛下從房中出來時臉色着實難看。
鐘萃見她臉色,心頭一跳:“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莫非是陛下不高興,發火了?
芸香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衣裳過來,搖搖頭:“并無甚事,只陛下今日走前,叫我們不要打擾到姑娘了。”
他們沒見到鐘萃出來恭送,幾個人都吓住了,正咬咬牙準備來請鐘萃趕快出去,聞衍板着臉從他們身邊走過,聞衍這副不悅的模樣綴霞宮還是頭一回見,吓得腿彎直抖,卻不料陛下雖氣勢威嚴駭人,但卻不如預想一般大發雷霆,還交代了句叫他們不要去攪了小主安歇。陛下一走,顧全幾個跌坐在地上,宛若劫後餘生一般。
鐘萃只聽她講,面前便浮現出陛下那副不悅的樣貌來,鐘萃見過他發怒的模樣,那副威嚴确實壓得人心驚不已,她點點頭,很是認同:“是吧,陛下就是很,很是威嚴。”鐘萃本想說兇的,但話到了口才想起這是陛下,誰敢去編排陛下的,可不是旁人,便把兇咽了下去,又想了個詞兒給換上。
芸香伺候她穿好衣,端了熱水來給她洗漱了,等打理仔細,鐘萃這才坐上桌用午食。今日的午食倒是比平日豐盛,連菜色都超過了鐘萃才人的規格,多添了兩道菜。彩雲兩個去膳房提食盒的時候膳房給的,擺出來才知道,鐘萃又數了數:“确實多了兩道,是膳房那邊拿錯了食盒了吧,這應該是上邊美人常在們用的。”
芸香先前去問過了:“彩雲說了,沒拿錯,這就是膳房給姑娘的。”芸香還是個姑娘家,臉上頓時添了抹緋紅,湊在鐘萃耳邊說了句,弄得鐘萃也面紅耳赤起來,看着面前精致的飯食都不知該不該用了。
芸香說的是,頭次侍寝的娘娘會被膳房特殊照顧一回。
別人不知道,但鐘萃是知道的。
她沒有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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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是一起讀了一夜的書。
芸香不懂,但楊培身為陛下身邊的大總管,對昨夜陛下在綴霞宮的事也是一頭霧水,直到敬事房捧着冊子來問他程儀,楊培可不敢随意開口,只能親自捧了冊子進去。
聞衍上午強撐着看了奏折,晌午後撐着身子正閉目小憩,楊培在旁邊欲言又止的,他沒有擡眼,聲音裏還帶着點沙啞:“有何事就說,扭扭捏捏的像什麽樣子。”
楊培“欸”了聲兒,一臉為難:“這不是敬事房那邊來人了麽,這上邊該怎麽寫…”敬事房冊子是專門用來登記嫔妃侍寝的,用來留根兒,也好憑着上邊的時辰推斷皇子女們的生辰吉時,幾朝都是如此沿用下來的。
說到後邊楊培不吭聲了,聞衍睜開眼,眼眸銳利的看了過來,說昨夜鐘才人并未侍寝,朕同她講了一夜的課?聞衍哪敢這樣說,傳出去豈不是叫人笑話,覺得他堂堂天子竟被一婦人左右,大好的夜裏竟做這等事,便是事實,又有幾人信的?
楊培弓着身子,最後只聽得陛下沉聲開了口:“此次無需登記在冊。下去吧。”
楊培臉上驚愕,但卻全然不敢顯露出來,只得說了聲“是”,捧着冊子出去匆匆交代了一番敬事房的宮人,等敬事房的宮人走了,長長的廊上,又有一個窈窕的人影走了過來,等近了才看清是永安宮的良嫔,楊培上前兩步福了個禮:“良嫔娘娘吉祥。”
良嫔叫兩個宮婢攙着,眉眼間瞧着盡是溫良,她不卑不亢的受下了楊培這個禮,等他福完禮後,這才适言出口:“楊公公,本宮親自做了兩道糕點來,不知陛下現在可得了閑?”
楊培面上露出一抹驚,“不巧,陛下正在裏邊休息,已經吩咐了不見人,娘娘卻是有心了,吩咐膳房一聲就行。”聞衍除了楊培,餘下的宮人也都趕了出來。
良嫔面上有些遺憾,心裏卻不是沒有意料過,但到底有些失落。自賢妃董姝被貶後,她數次借着奉上的小字都能見到陛下,在承明殿裏伴駕,她在說些陳年舊事,陛下對她便越發柔和,誇她蕙質蘭心,心靈手巧,便是這些恩寵,叫她在後宮中除了那淑妃也是頭一份的風光,未料今日連見都不曾見到,叫連日來風光無限,被捧得高高在上的良嫔宛若被當頭一棒。
昨日良嫔本以為陛下會點永安宮,誰料陛下卻去了那滿宮都說不受寵的綴霞宮,她們這些老人進宮多年,如今都不年輕了,若是被這些新進宮的妃子們給把陛下占了,哪裏還有她們的位置,于是良嫔便想着今日來伴駕,說說話,叫陛下還記得她的。
她壓下心裏萬般思緒,淺淺露出一抹了然的笑來,陛下都說了,她是蕙質蘭心,自然不能在禦前鬧起來壞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名聲,朝正殿微微福了個禮,叫身邊的宮婢把食盒送上,柔聲說道:“既然陛下在休息,那本宮便回了,這兩道點心雖比不得膳房做的,到底是本宮親自做的,就勞煩楊公公了。”
楊培接了食盒,笑眯眯的:“娘娘放心,奴才定會禀報陛下的。”楊培心中不以為然,他伺候陛下幾十年,見過不知道多少娘娘來送糕點,說是親手做的,不過是站在一邊吩咐兩聲罷了,娘娘們身體嬌貴,錦衣玉食的長大,哪裏真正見過食材的。良嫔走後,楊培把食盒随後交給禦前宮人,叫他們放到隔壁去。
未時,裏邊傳來了動靜兒,楊培招呼着禦前宮人們進去替聞衍打理好,又上了茶水,這才把良嫔的來意說了:“那兩道糕點就在隔壁,陛下可要用兩口,奴才叫人去取過來。”
聞衍心中卻并未有丁點感動之情,他剎那沉下臉,他堂堂天子,莫非還缺那幾塊糕點麽,嫔妃們若無事,他一向是不喜她們借着各種名義來前朝的,便是淑妃驕縱,卻也鮮少來,何況是向來謹慎小心的良嫔,她怎的現在也學起了那矯揉造作的一套來了。但很快聞衍又壓下這股不悅,想着良嫔一慣溫良妥帖,絕不是這等高調之人,想來她過來卻是有事兒罷了,像是之前送了不少字帖等,他臉色緩了緩:“良嫔可有說什麽事?”
楊培搖搖頭:“奴才瞧着良嫔娘娘并無大事,許是擔憂陛下身體,特地做了糕點送了來。”
聞衍頓時不悅起來,正要叫楊培傳下話去叫良嫔自省,又想起良嫔十年如一日的賢惠,她抄的小字,做的針線,處處為他,到底不願跟她過多計較了去,繞了這一回。
鐘萃有了當今天子的教導,在學習上突飛猛進,她還是沿用的之前的死記硬背的方式,先背,再寫下來溫習,把聞衍教的花了寫成大字,裝進了匣子裏。
家宴後,朝堂上的事被安置妥當,宮中舉辦了宮宴,宴請朝中大臣們,鐘萃不巧吹了冷風生了病,給徐嬷嬷告了假,請了太醫來,在床上躺了好幾日才養好。到臘月她能出門了,前邊前朝也封筆了,除了有八百裏加急,否則所有上奏都得壓下。
聞衍閑了下來,還召了兩回嫔妃前去伴駕,召得最頻的是良嫔和薛常在,良嫔寫得一手好字,如今送了不少來,聞衍還誇了兩回,比起之前寫的字,良嫔現在的字倒是又進步了兩分。練字想要進步,必然是每日勤加練習的結果,一日不練字,筆下就要生疏。
聞衍突然想到了鐘萃來,跟練字一個道理,讀書也是同樣,若不勤加學習,時常溫習,學過的也會忘記,只有徹底記在心中,倒背如流一般才能深刻。正想着,楊培走了進來,弓着身子:“陛下,綴霞宮的鐘才人來了。”
她來做何?聞衍下意識想起上次在綴霞宮那一夜的事,心裏頓時又生出些惱怒出來,敢叫堂堂帝王給她講一夜課的除了這膽大包天的鐘氏還沒有旁人過,便是至今都叫他不敢回想,更不敢洩露分毫,聞衍當下便要叫楊培攆她走,但話到了嘴邊卻是一嘆:“算了,叫她進來吧。”
今日天氣寒冷,便看在她一個弱女子的份上不與她計較。
鐘萃帶着芸香站在殿外,手上提着匣子,直到楊培從裏邊出來,笑盈盈的朝她伸了伸手:“小主,裏邊請。”要他說,陛下對上這位鐘才人倒是有幾分心口不一的。
鐘萃一直提着心,正要放松下來,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傳了來,這聲音語調不輕不重,帶着幾分揶揄一般:【要換了之前的像甚周常在惹怒了陛下,便是現在再瞧瞧,哪裏還有半分恩寵的?還有那楊美人,早前也叫陛下有幾分欣賞的,如今也鮮少被陛下召見了。】
鐘萃垂下眼,挂着的笑微微有幾分收斂。楊公公的話非但沒有叫鐘萃生出得意,反倒叫她越發清醒。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天子的恩寵猶如浮萍一般,随時都有破滅的一日,周常在和楊美人模樣出挑,家世上等,識字讀書,便是這樣也未得幾日紅花。在深宮中,只有帝王的寵愛才是朝不保夕的,随時能從手上流走的,她的手朝下,輕輕放在腹部。唯一能與她信任的,便只有她的血脈。
鐘萃壓下思緒,朝楊培輕輕颔首,跟着他進了殿中,她徹底的松了口氣,上次講課的事不知有沒有惹怒陛下,他離開綴霞宮時也十分不悅,如今肯見她,想來上次的事已經過了。楊培把她引到殿前,帶着禦前伺候的退了下去,鐘萃提着匣子福了禮:“嫔妾見過陛下。”
聞衍高高的坐在禦案後,手中捧着本書,擡了擡眼皮:“起吧。”
鐘萃起了身,她嘴笨,提着匣子不知道該說什麽,聞衍還記着上次的事呢,冷哼一聲,準備晾一晾她,鐘萃終于做了決定,她悄悄看了看四周,見矮桌上放着幾盤點心,生怕陛下嫌她嘴笨把她攆出去,回想起之前在侯府時姐妹們讨長輩歡心的步驟,大着膽子直視天顏:“陛下,你要吃糕點嗎?”
聞衍沉默下來。他定定看着人,眼中突然有了兩分興致,把鐘萃看得都十分不自在起來,方才說了句:“你之前在侯府可是不受寵。”
聞衍用的是肯定。鐘萃的身家背景宮中早就調查過,聞衍卻沒有細看過,只知鐘萃是江陵侯府大房庶女,行五,宮中選秀,連當時得寵的薛董兩家都派的是嫡女進宮,江陵侯府倒是叫庶女進宮,明知他的性子,江陵侯府卻敢如此,聞衍想的是這庶女手段不簡單,在江陵侯府十分得寵,力壓嫡女,若不然卻是不能以庶女之身入宮的。是以他從一開始對這位手段了得的庶女便沒好印象。現在看來倒是他猜錯了,這鐘氏長得可憐,卻是真可憐,也并非他以為的是個受寵的庶女。
鐘萃驚呼一聲:“陛下怎麽知道。”
聞衍輕笑一聲,他之前并未把過多的目光放在這鐘氏身上,也并未升起興趣去了解,現在看來,鐘萃身上處處都是違和,她若是真受寵,又如何能叫一個宮人都能欺負,甚至連這等接人待物之事都絲毫不懂,之前便是如此,只那時聞衍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深想。
須臾,聞衍臉色又沉了下來,心中升騰起怒火,好一個江陵侯府,當這後宮是甚洪水猛獸了不成,宮中選秀,竟把家中不受寵的庶女送進宮,這是對朕這個天子有何不滿!
鐘萃不知道陛下怎的又發怒了,她大着膽子,把矮桌上的一疊點心端了來,遞到聞衍面前,從前她便是看到家中姐妹們這般的,把點心往長輩們面前一遞,說上兩句,長輩們便消氣了,她忍着心頭懼怕的那份威嚴,試着跟着學,把點心盤子又往前遞了遞:“陛下,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