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聞衍在那一瞬間,腦子裏如走馬燈花一般閃過了許多。出了綴霞宮,頭上的星辰漫天,為偏僻的綴霞宮增添了幾分溫馨。
他踏出了綴霞宮,挺拔的身子似有些搖搖欲墜,楊培在後邊忙伸手,眼中滿是擔憂。
綴霞宮的娘娘…怎的偏生生了這樣一副樣貌。
聞衍渾渾噩噩的,不自覺走到了永壽宮。
永壽宮,太後居所。
守在永壽宮外的侍監遙遙看到陛下的身影,往裏邊說了一聲,小跑了過來,還未近身就先忙說道:“陛下怎的來了,太後娘娘才用了晚食呢,陛下許久未來,娘娘心中早就惦念了。”
叨叨絮絮中,永壽宮大門近在眼前,燈火通明的大殿上,滿頭銀絲的婦人扶着嬷嬷的手走了出來,她想是得到信兒有些急,從裏邊小跑着出來的,還喘了喘氣,對上那雙一如既往,含笑看他的眼,聞衍腦中剎那清明。
他心裏正疑為何走到了永壽宮,腳步卻下意識跨過門欄,大步向前,從嬷嬷手上接下攙扶,将所有繁雜竭力壓下,緩緩開了口:“是兒子不孝,理應拜母,卻讓母後來迎朕。”
高太後反手搭在他手臂上,一雙眼裏滿是慈愛:“我們母子之間何須如此。”
聞衍扶着她往裏走,正是夏季,便是風中都摻了點熱氣,如淑妃、賢妃等人早就用上了冰盆,一踏進去,身上所有的煩悶燥熱便悉數消融,但永壽宮偌大的宮殿,只半開了窗,冰盆也只在角落裏放了兩盆,遠遠的離着主子。
高太後跟宮人們早已習慣,但她怕聞衍不習慣,男子本就身體燥熱,又未坐禦駕,走過來怕是汗衫已濕,叫老嬷嬷去把冰盆端了來,好叫他涼快散熱。
老嬷嬷有些遲疑,聞衍已經阻止了:“不必了,朕的身子朕知道,母後的身子要緊。”他扶着高太後落座,自己又坐在下側。
聞衍決定的事向來說一不二,高太後也只能作罷,叫人去打了水來讓他洗漱洗漱,一雙眼笑着看向他:“近日可召過太醫看過?前朝事多,陛下也要多保重身體才是?你打小不愛喝苦藥,每次病了整個宮都哄不住…”
聞衍自幼便是中宮嫡子,幼時更早早被立為皇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教他讀書的太傅到阖宮的宮人們,從來都是敬他、重他,這也養就了聞衍的高高在上,從未吃過苦,自然是不願吃苦。
那是從前,但後來他學會了吃苦。
連這個皇位,也是他親自領兵,在戰場上殺敵獲取聲望後一步步穩固下來的,若非在戰場上吃苦,受刀劍逼身之痛,又豈有今日黃袍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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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下心裏的雜念,一一回話:“看過,禦醫說朕的身子無恙,倒是母後才要多加小心。”
“母後這裏也好着呢。”
高太後是當今心裏最記挂的人,永壽宮請了多少次太醫,采買了多少次藥材,楊培都會一一報至案前,聞衍心裏有數。
宮人很快端了水來,聞衍起身去洗漱,等洗漱完,高太太已經坐在桌上,朝他招招手:“來,我已經讓膳房給你備食去了,你先吃兩口點心墊墊。”
聞衍坐到高太後身側,在她的催促下,拿了盤裏的點心,正要同高太後說話,他坐在高太後身側,旁邊角落燭臺燈數盞燭火,高太後背着,往他處看過來時,左臉頰沒了燭光照着,一道自下颚的長長的疤痕顯露了出來。
聞衍放在膝下的手心驟然握緊。
高太後毫無察覺,還在催他用食:“快先墊墊,今日膳房吊的一道玉竹湯口味正好,清熱滋陰,明目補虛,你也喝兩口,每日看那麽多奏折,實在太費神了,再配上兩碟小菜,給你拌個面條如何?”
高太後雖滿頭銀絲,但其實還不到五十,臉部除了那一道被刻意遮掩過的疤痕,經過多年潤養,其神态還是康健的。尤其一雙含笑的眼,溫柔萬千,她待後妃宮人多年如一日的溫和,是難得的以理服人的中宮,卻也正是這份馭下的溫和,以致她面部有疾,險被廢棄後位…
聞衍眼中利芒閃過,他微微垂下眼,壓下心中凸自升起的暴戾之氣,帝王之道便是不喜形于色,聞衍自是早便學會,一字一句謹記于心,心裏再是翻騰,但表面卻是一派溫和,笑着附和:“都好,母後吩咐的都是朕愛用的,朕都有些忘了,母後卻還曾記得。”
那是他幼時,雖日日由着太傅們教導傳授帝王為君之道,習君子六藝,見奏辨明,卻偶爾會仗着皇太子的身份避開随從宮人,偷偷溜至鳳儀宮,還是皇後的高太後便會無奈的笑笑,悄悄命人給他備上幾碟小菜,并着拌上面條,看着他吃完,等他稍作休息,又親自送他出了宮門。
“你的事母後如何能忘的。”高太後滿面笑容。
上給帝王的膳食,是由禦廚總管親自操刀,便是一份簡單的拌面條,從色澤到盛入也如畫一般,上邊各種料碼着,焦焦香香的,聞着便食欲大動,聞衍大口吃了面條,喝了湯,等宮人們撤了桌面,收拾完,高太後臉上不由得顯露出兩分疲态來,她還強撐着,聞衍先一步起了身,朝她行禮:“時候不早了,朕不打擾母後安寝了。”
高太後不大舍得:“倒也算不得晚…”
聞衍沒有猶豫:“太醫說過,母後應早些安歇。”他并非不知道高太後是舍不得他,頓了頓,承諾下來:“待下回前朝事少一些,朕再來看母後,陪母後多坐坐。”
他這樣說,高太後才答應下來,攙着老嬷嬷的手親自送他到宮門處,就如同幼時他躲避開宮人時的時候一樣。
他在門口略微停下:“母後平日帶着素平姑姑多出來走走。”
高太後輕輕的應了聲,随着他大部踏出往前,身後的宮門緩緩關上,遮掩住裏邊的燈火通明。高太後每次都應,卻不會踏出永壽宮一步。
聞衍帶着楊培站在永壽宮門外的池邊,池子裏搖曳着荷花的清香,天上星子隐匿,黑暗籠罩大地,鼓聲已過,各宮都落了鎖熄了燈,只有路上幾盞燈高高挂着,把他們主仆的影子拖得越發長。
楊培弓身立在身後,萬不敢多說一句。
若他早知道綴霞宮的小主娘娘是那樣一副樣貌,便是被陛下給訓斥他也要多嘴勸一勸的。
薛妃、董妃兩位娘娘這次辦事糊塗啊。陛下一向重嫡,宮中的娘娘們都出自嫡出,偏這回不止選了一位庶女,還偏生挑了這樣一個弱質纖纖的出來,後宮輕軋,娘娘們吃醋耍小性子排擠不讓那等端莊大方的冒頭,換往常也只當成女子間的争風吃醋,但現在,楊培悄悄擡了擡眼皮,黑暗中站立的人巍然不動,她們這次是真的踩到陛下的心裏去了。
良久,黑影才動了動,轉身甩開了衣袍:“回宮。”
楊培連忙跟上。
出了後宮,承明殿裏燭火通明,宮人們腳步輕緩的挑了燈蕊,盈盈隐去身形退下。聞衍大步跨入,宮人們齊齊俯身,他擡了擡手,殿中的宮人便順從退去。
承明殿歷經幾代,莊重威嚴,早在聞衍登基,這承明殿中有關先帝的痕跡便被悉數抹去,唯一不變的,只留下堂中的禦案。
聞衍如同往日那般挑燈批閱奏折,但手中奏折數次拿在手中複又放下,召了楊培近前:“綴霞宮…”說罷,他又頓住,臉上難得猶豫起來,最後又朝楊培擺了擺手。
聞衍登基十載,心性早已堅硬,歷經各種艱辛,唯獨今日卻破了功。
先帝在位時,有一愛妃蘇貴妃,以庶女之身入宮,長相楚楚可憐,柔弱無辜,最擅梨花帶雨,裝腔作勢,先帝被惑得五迷三道的,最後竟想廢除嫡後之位扶蘇貴妃上位,高太後臉上的疤痕便是那時候留下的,若不是那時他得了信趕回來,高太後已被廢棄。
聞衍天然正統,中宮嫡子,皇太子位,蘇貴妃一脈妄想坐上後位,以庶充嫡,篡奪正統,天下文士也不會同意,他們掌控不了後宮,便想直接伸手到聞衍身邊,被他反手牽扯出來,誅殺兄弟四人,先帝為保餘下子嗣,賜下傳位诏書。聞衍登基,改年號,蘇貴妃賜三尺白绫。
那個女人臨死還力圖狡辯,在他面前委屈可憐,梨花帶雨,可惜他非先帝,聞衍還記得這個女人如何表裏不一,臉上寫滿了委屈可憐,可論心腸之毒無人能及,高太後被利刃刺臉,鮮血從她指尖滴落,蘇貴妃在一旁笑得極為暢快,轉瞬她就能楚楚可憐的匍匐于地裝着被吓壞的模樣。
從冊封皇太子起,宮中無人敢對他重話一句,娘娘們在他面前也溫和有禮,聞衍嫡子正統,學的是帝王之術,正道陽謀,整個大越,先帝除外便是他生來尊貴,是被群臣們擁護的下一任帝王,這是第一次後宮的肮髒詭計在他面前撕開,叫他知道暗地裏還有那等蒼蠅之輩在動用陰謀詭谲,妄圖竊取他人的地位。
可惜,無論是先帝還是蘇貴妃,他們都未能成功。鐘萃的樣貌與蘇貴妃極其相似,都生了一張叫人憐惜的面容,尤其鐘萃鐘氏擡眼無辜看向他時,只是微微蹙了個眉,眼眸流轉間的神态更像了,同樣的柔弱無依,怯懦委屈,只是對比蘇貴妃,鐘氏還少了那一份扶風弱柳之态。
蘇貴妃與鐘萃,聞衍還是分得清。
燭火微弱的打在他臉上,顯得他越發冷凝。
聞衍走後,綴霞宮宛若被冰封了一般。
良久,鐘萃終于回神,身子撐不住往後退了兩步,慌亂間一手抓住了牆沿,芸香幾個反應過來,想要扶她:“主子。”
鐘萃擡起眼,剛剛下巴被捏住動彈不得,現在一個指印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清晰可見,顯得十分可怖,女子肌膚嬌嫩,鐘萃甚至能感覺到些微的痛楚,她看向他們:“是我臉上有甚?”
芸香幾個看了看,微微搖頭。
鐘萃壓了壓嘴,垂下眼眸。
這一夜,綴霞宮人人輾轉難眠。他們綴霞宮原就不受寵,若是再惹了陛下厭棄,在宮中的日子便會越發艱難。
翌日起身,鐘萃在芸香伺候她洗漱後照舊先撿了千字文先看,千字文是四字句,約有千字,鐘萃已經學習到尾部了,正讀到指薪修祜,永綏吉劭,這兩句意思是順應自然,修德積福,永遠安泰。
芸香泡好了茶水,先給鐘萃倒了杯,又從她們在宮外帶進來的箱攏裏翻了翻,找了瓶藥膏來給她塗上,眼裏滿是心疼:“都紫了,這陛下力氣也太大了,幸好姑娘請三少爺采買了好些傷藥,正好能用上,要不然去太醫院裏,怕是不好求藥。”
太醫院院判是專為帝王皇後看診,餘下的太醫們要為宮中的娘娘們診脈、外邊勳貴們得了允許也能請上太醫家去診治,留在太醫院的太醫不過一二,剩下藥童子們只負責撿藥、切藥,并不會看診,不受寵的嫔妃們要是病了,極難請到他們。
怎麽這樣呢,姑娘在府上時就被欺負,到宮裏來還要被欺負。
鐘萃朝她笑笑:“我沒事的。”
只是一個指印而已,這樣的疼痛鐘萃早就忍慣了的。
鐘萃不怪任何人,誰叫她只是個小小的低等嫔妃。
連書上都說了要順應自然,鐘萃昨日夜裏仔細推斷過,陛下看她那那模樣像是在審視,透過她看別人一般,到底是在審視什麽,她心裏并沒有數。鐘萃與陛下只有過短暫的幾回接觸,再聽到有關陛下的,便是偶爾聽到的三言兩語,以及上輩子她随着皇子,聽太傅與他提及先帝的生平。
陛下在位三十年,崩時年不到五十,遠不如早前景帝在位年歲。
正想着,耳邊傳來芸香的聲音:【什麽沒事,是人就知道疼呢,王嬷嬷要是在肯定要心疼壞了,也不知王嬷嬷跟張嬷嬷現在如何了,這宮裏的人比府上的還兇,侯府的廚房也克扣我們的吃食,但也比宮裏吃得好,每日還得給留幾個菜呢,這當宮裏的娘娘,還不如侯府的姑娘呢…】
顧全跟彩雲去膳房領食盒,本以為陛下勃然大怒離開後,綴霞宮的待遇會更差了,沒料膳房的人待他們跟之前一般,只陰陽怪氣了幾句,便給了又小又扁的盒子。臨走,還有人悄悄問了句:“你們小主還給你們講什麽典故了沒?”
八十二的老頭考狀元雖叫人發笑,好歹也能當個故事聽聽,像這類野史雜聞他們聽着才有趣兒呢。
顧全兩個回宮,一掃臉上的愁容,高高興興的,回來就給鐘萃講了禦膳房的事。像禦膳房這等地方消息靈通,他們要是态度如常,那便足以說明他們綴霞宮沒事兒,許是陛下當時心情不佳,過了也便後悔了。
鐘萃看他們高興,心裏也高興。芸香跟着她好幾年,卻沒過上過幾日好日子,在府上時如此,進宮後也這般,鐘萃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只是她又難免束手無策。宮廷森嚴,她一無家世,二無靠山,連模樣都非是陛下喜歡的端莊大方,在這宮廷中便猶如浮萍一樣,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多讀書,學知識,希望通過讀完書懂完道理,能改變處境。
鐘萃在他們身上看過,模樣鄭重:“取我的筆墨來,今日多練一個時辰。”
只有學到腦子裏的知識永遠不會改變!
鐘萃下颔有傷,這幾日便足不出戶,連院子都鮮少出,多依在窗前讀書練字,比之從前更刻苦幾分,期間嚴才人還特意來了一趟,想要與鐘萃說說話,被攔下後在外邊坐了坐就走了,還留了話叫鐘萃得空去她的長定殿坐坐。
秀女們進宮滿了一月,得寵的如周常在、楊美人幾個都是見過聖顏的,聞衍鮮少踏入後宮,便是踏入也只是坐坐便走,或前朝事多,煩悶時招嫔妃前去說話解解悶。
楊美人是禦史女,聽聞陛下喜歡聽她背誦條律,還稱贊她有乃父之風。周常在擅琴,陛下雖沒誇,卻招了周常在去彈了幾次琴,聽聞那琴如今都被供起來了,非陛下傳召時不取下來。嚴才人便想到了鐘萃,想請鐘萃傳她幾個典故,等她被召見時,還能在陛下面前逗逗趣兒。
平心而論,嚴才人是看不上鐘萃的,鐘萃雖是侯府庶女,父親是勳貴,而她出身小官之家,認字讀書不多,但卻是嫡女出身,臨走,拉了拉芸香的說,叮囑她:“記得同你主子說說,我與她同侍奉陛下,親如姐妹,我若是在陛下面前有頭有臉了,定能把你主子也推一推。”
嚴才人說得熱情周到,仿佛是個爽利人一般,甚麽都攤開了說,進宮一月,已經有了好幾位親近的小主,面對嚴才人的示好,在她走後,芸香轉身進了房中,等鐘萃把一篇大字寫完,這才上前細細說了。
鐘萃想起那日在薛淑妃玉芙宮中聽到的心聲,垂下眼眸:“多謝嚴才人的這番好意了,出頭不易,她要是往上走我也是為她高興的,再帶一個人就不容易了,我們自己的事這樣麻煩別人不好。”
芸香有些失望:“姑娘說的是。”
過了午後,鐘萃小憩了片刻,下晌後又撿了書看。她最近學得快,千字文已經學完了,鐘萃把增廣賢文和幼學瓊林拿了出來,最後決定先讀增廣賢文,三哥說的,這一本無需講解便能通讀。
鐘萃打開書,漸漸的皺了眉。
京城北衙軍營,隸屬禁衛軍,分兩支,羽林、虎贲,羽林軍負責皇宮守衛,虎贲軍駐紮營地,聞衍照舊巡邏虎贲軍營。褪去了華服,聞衍披着輕甲,手持長槍,在擂臺上跟将士們較量。
三場,聞衍勝,他把長槍遞給身側侍衛,帶着楊培往下,營地裏都是虎飙大漢們,哼哧的打着拳,肌肉顫動,每出拳一次都是分外有力,路過士兵身側,一道“哼”聲随着拳頭而來,楊培吓了一跳,往一邊倒。
聞衍一把拉了他回來,交代:“小心些。”
楊培心驚肉顫,弓身福禮:“奴才謝過陛下。”
聞衍負手繼續往前,待巡視完整個軍營,這才随着去了統領的帳篷。禁衛軍屬帝王親兵,周統領正是他的心腹之一。周統領引着他進了帳,裏邊還有幾位下屬,等聞衍入了上首,行完禮後,方說起正事。
左右不過是往常的事,聞衍很快出了帳子,帶着楊培出了營地,外邊早已停靠了馬車,随侍的宮人搬了踩凳,楊培伸手,聞衍搭上他的手,踩着凳子便上了馬車,臨進去,他側了側臉,看向楊培露出來的青了一圈的手腕。“這是?”
楊培放下袖子,忙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給擦傷了。”
聞衍面上看不出情緒,進了馬車裏,随後侍衛們上了馬,護着中間的馬車往皇宮方向駛去。一路進宮到了承明殿,聞衍下了禦辇,看了眼跟在身側的楊培:“自去太醫院領藥。”
楊培手腕本就隐隐作痛,聞言笑着退下:“老奴謝陛下。”剛走了兩步——“等等。”
楊培轉身,弓着身子:“陛下?”
聞衍站在承明殿門口,向來沒有情緒的臉上露出幾分糾結,四處的宮人們規規矩矩,楊培低着頭,聞衍抿了抿嘴兒,良久才說了句:“去請個太醫。”
楊培微楞。
王太醫今兒當值,身後跟着個提箱的宮侍,從太醫院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到了西六宮最末。到了宮門,便有守門兒的宮人問:“你們是?”
宮侍問:“可是綴霞宮?王太醫來看診來了。”
鐘萃身份低微,按規矩只有四人伺候,綴霞宮大,只能把顧全兩個分來守門。玉貴在他們身上看,福了個禮:“王太醫,你裏邊請。”
玉貴把人請到偏殿,給芸香說了聲兒,鐘萃很快迎了出來,她下颚的指印這幾天塗了藥膏已經快好了,現在只有一層淡淡的紅,到偏殿裏,鐘萃客客氣氣給王太醫問了個好,便由着王太醫給她看診。
其實鐘萃也有些奇怪,她并沒請太醫,太醫怎會主動登門看診。但很快鐘萃又想通了,許王太醫是來給宮妃們請平安脈的。
小半刻鐘後,王太醫收了繡帕,緩緩開口:“小主的身子骨倒是無甚大礙,只平日稍加歇息便是。”
鐘萃身體還年輕,身體自然不差,她朝王太醫道謝:“多謝王太醫。”
王太醫很快便帶着宮侍走了,臨走卻留下了一瓶藥膏。顧全見多識廣,他仔細看了會:“是玉蓉膏。”
玉蓉膏對瘀傷有奇效,只有宮中才有,年末宮中宴上,也會賜下幾瓶給各官家,江陵侯府先侯爺在世時得過兩回賞賜,一瓶存在老太太那兒,一瓶随着四姑姑鐘明蘭當了陪嫁。鐘正江繼任爵位後,老太太把唯一的一瓶賞給了穆氏,這一瓶玉蓉膏最後到了三姑娘鐘蓉手上。
那時鐘萃育有皇子,得以面見家長長輩,穆氏帶着已經出嫁的鐘蓉進了宮,跟不得寵的鐘萃相比,鐘蓉渾身珠釵,绫羅加身,還同她炫耀起了她出嫁時的十裏紅妝。其中便有這玉蓉膏。
她是想告訴鐘萃,她身在宮中又如何,還不是連一瓶玉蓉膏都不曾見過。鐘萃那時候确實沒見過,但現在見到了。
芸香跟着湊近看:“這王太醫可真是個好人啊。”
鐘萃不若她高興,眼裏隐隐有些擔憂。鐘蓉講過,玉蓉膏珍貴,便是宮中一年所得也不多,除了高位的嫔妃們,往下的嫔妃也是沒份的,這樣珍貴的東西,王太醫非院判,手中如何有這樣的東西,還能專門留一瓶給她的。
玉蓉膏鐘萃到底沒用,只用了從宮外帶來的藥膏,又塗了個四五日也好全了,她躲在綴霞宮不出去,住在瑤華宮偏殿的周常在卻給她下了帖子,邀她去游湖。
嚴才人跟她同位才人,鐘萃可以不理,但周常在的帖子卻不能拒絕,鐘萃換了件衣裳,帶着芸香彩霞兩個去了太湖。
太湖在禦花園的方向,夏日時嫔妃們最是喜歡在湖上泛舟游玩,賞花看景,鬥詩,前幾日被訓斥後,後宮安靜了幾日,各宮的娘娘們又忍不住約着出來玩了。
住在瑤華宮偏殿的周常在是這次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一位,被賜下封號菀,薛家與國公府的幾位嫡女雖也封為常在,但并未被賜下封號。
鐘萃到時,周常在幾個已經在了,嚴才人陪在下座,親親熱熱的與周常在說着話。見了鐘萃,她還朝她招了招:“鐘才人來了,常在都等了好一會了。”
鐘萃朝她點點頭,對着周常在福了個禮:“周常在。”
周常在是武官之女,生得英氣,卻彈得一手好琴,她擡了擡手,語氣不鹹不淡:“起來吧。”
鐘萃便起身,坐在涼亭下座,垂着眼眸,只有遇到問才開口回上一句半句。湖中的船準備好了,宮人來請她們上船,周常在被圍簇在中間,旁邊幾位娘娘們陪着,鐘萃落在最後跟着,嚴才人不知何時摸了過來,低聲同她抱怨:“鐘才人,你這性子也太靜了點,周常在難得與我們一處,你怎麽都不知道說些好聽的。”
鐘萃朝她笑笑:“勞嚴才人費心了。”
嚴才人見她老實的模樣心裏就不耐,很快又湊到其他娘娘身邊親親熱熱的說起了話。
鐘萃微微垂下眼。
太湖風光極好,比鐘萃在國公府見過的湖更加波瀾,兩邊垂着楊柳,湖上大片的荷花盛開,粉的白的,在湖上與在岸上全然不同,鐘萃是最後一個上的小船,坐在船尾,周常在與另外三個娘娘坐在另一條船上,兩條船前後的往湖中劃,隐約還能聽見兩位娘娘在誇周常在琴藝出衆。
嚴才人又湊到了鐘萃身邊來,“鐘才人會哼曲兒嗎?”
鐘萃微微搖頭,抿了抿嘴。
嚴才人這下才算高興了:“倒也無礙,鐘才人會講典故,已經比我強太多了,我也就只會哼幾首曲兒。”
她往鐘萃身側靠,鐘萃下意識防備起來,除了伺候她多年的芸香和王嬷嬷等,鐘萃實在不習慣同人這樣親近,她悄悄往旁邊靠了靠,正松了口氣,就聽嚴才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與她現在說話的溫和高興不同,語調上揚尖銳,語氣濃重,聲音裏滿是嫉妒:【可恨那周常在,不就是會彈個琴麽,誰不會彈了,就她得了個好名聲?若換做是我被陛下召見,我也可以彈上好幾首,我還能哼曲兒呢,她們誰會了,便是這鐘才人,也只是會講幾個典故罷了,随口編造的故事,我還能講出好幾個呢。】
嚴才人在心裏編排完周常在,又編排起了鐘萃。
鐘萃原本以為這嚴才人只是心眼小了一些,有些嫉妒心,未料她竟然這般毫無容人之心,誰若是比她長得好,比她出衆一些,她都看不過,非要處處壓別人一頭才高興。
自打擁有了這讀心術,鐘萃也知道真正表裏如一的人太少,大部分人也只是喜歡在心裏念叨幾句,其實并無惡意,但也有許多人外表溫婉熱情,在心中卻恨得咬牙切齒,人性複雜難測,光憑着外表言語實在難以琢磨。
她輕輕“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鐘萃側了側臉,只看從手邊順水飄遠的荷花,心思飄得有些遠,她不擅長與不熟絡的人打交道,虛與委蛇,還不如在宮裏看兩篇文章,寫一篇大字,連夫子都曾說過,她的字不錯,要是再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就能練出自己的風骨來了,下次周常在要是下帖子,她就找借口推脫好了…
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鐘萃還沒反應過來,兩條船就撞在一起了,耳邊是貴人娘娘們的尖叫聲,鐘萃還沒反應過來,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下意識伸手,太湖中央卻沒有支撐,鐘萃順着力道跌落進了太湖裏。
鐘萃不會水。
随行的宮婢們原本站在岸上說着話,突然就見太湖中央兩條船撞在了一起,貴人娘娘們高聲尖叫,慌不擇路,晃動間只能見到衣擺晃動,須臾就有娘娘落了水。
芸香白着一張臉,她認得落水的那是她們姑娘:“快,快來人救人,我們姑娘她不會水!”
岸上一片慌亂。湖裏,鐘萃腦子裏“轟”的一聲,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掉了下去,她剛準備開口,湖水一下灌進來,嗆得她口鼻發疼,鐘萃伸出手呼救,腦袋裏開始暈乎乎的。
鐘萃仿佛回到了上輩子,她猶如一只麻雀闖進了宮中這個鳳凰窩裏,怯怯的,她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只能看見她們不屑的朝她看過來,低聲在旁邊嘲笑她上不得臺面,貴人們都在賞畫品詩,只有她連詩集上的字都認不全,譏諷、嘲笑,不斷的圍繞着她。
恍惚中,有人拽着她往上。
“救上來了救上來了。”
“太醫來了。”
鐘萃迷糊間,只瞧見一抹高大的人影立在她面前,那雙銳利的眼審視她許久,在鐘萃暈過去前,只見他緩緩擡步,衣擺從面前劃過,低沉的聲音從上傳下來:“送回宮中好生修養。”再多的鐘萃便不知道了。
她醒來時已經躺在綴霞宮了,芸香守在床前,先喂她喝了口水,替她捏了捏被角:“姑娘再睡睡,彩雲去膳房提米粥了,太醫已經給姑娘看過了,姑娘身體無事,在床上躺兩天就養好了。”
鐘萃精力不濟,一張臉越發顯得嬌小無力:“我怎麽掉湖裏了。”
“都怪那嚴才人。”嚴才人跟另一條船的娘娘都想争一朵荷花,兩人互不相讓,争執間讓兩條船給撞一起了。太湖中央,娘娘們被驚住了,慌不擇路之下就撞上了坐在邊上的鐘萃,借着那力道,鐘萃被撞進了湖裏,其他的娘娘們卻沒事。岸上離得遠,她們更是沒瞧真切。
鐘萃輕輕颔首,突然想起暈過去前那道目光:“陛下?”
江南貢了幾筐貢桔來,這是高太後最喜歡吃的,年年都會運進宮來,聞衍批完奏折,正召了學士講學,聽到報,想到太後素來愛貢桔,便撤了召,親自帶着貢桔送入永壽宮,剛踏入後宮,便撞見了鐘萃落水之事。
“陛下還特意賞了半筐貢桔來,讓姑娘好生養着呢。”除了擡入永壽宮的貢桔,便只有薛、董二妃和幾位嫔主子處分了些,往下的主子就只有綴霞宮得了半筐。鐘萃落水的事後宮都傳遍了,也都知道這半筐貢桔是特意安撫綴霞宮的。
鐘萃眼皮往下垂,聲音急不可聞:“替我多謝陛下。”
芸香點點頭,放下湯匙,等鐘萃睡下,才轉身出去。
聞衍每日上午批閱奏折,下晌後便召大臣商議朝事,或召學士講學經筵,待夜裏再看奏折,等大臣們散去,楊培才入內,替他重新斟了茶水,秉道:“綴霞宮的鐘娘娘已經醒了,方才綴霞宮過來謝恩,陛下正商議國事,奴才便叫他叩個頭回去了。”
聞衍點點頭,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反倒是問了句:“這鐘萃之父,可是上次崇州糧饷一案被栽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