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裏,楊培引着宮人端了參湯來,行到禦前,楊培親手接了過來,穩穩當當的放到聞衍桌前。
聞衍就着喝了一口,問了句:“辦好了?”
楊培弓着身子,從窄袖裏遞出一卷紙,細着聲音回:“回陛下,查出來的宮婢名錄都在這裏了。”
聞衍下晌說要查犯上的宮婢,到夜裏楊培就查出來了。
聞衍從奏折中移開目光,放到那卷紙上,從楊培雙手上接了過來,緩緩展開。上邊仔細登基着以下犯上的宮婢名字和主子宮殿。聞衍擡眼一看,神色如晦,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楊培不由得更低下了頭。
過了一時半刻,聞衍把紙扔下,簡簡單單說了兩個字:“很好。”
楊培卻瞬間聽出了其中的冷意。陛下登基快十載,威嚴越發深重,除了少時還帶着幾分少年人的鮮氣,随着年長,越發叫人捉摸不透。楊培趕忙把掉到地上的紙撿起來,往上放時,不小心瞥見了打頭的宮殿。
太子府舊人在大封時都封了位份,除開被冊封為妃的薛淑妃和董賢妃,下邊還有幾位嫔娘娘,位份最低的不過是永安宮的良嫔娘娘,良嫔娘娘剛入太子府時不過是太子府侍妾,待陛下登基大封,冊封為貴人,前年按規矩,按年歷提拔永安宮良貴人為良嫔,居嫔末,入永安宮主宮。
陛下重規矩,貴人娘娘們的位份不會輕易更改,往上擢升除了宮規規定的年歷外,還得觀其品行。良嫔娘娘在人前溫良恭儉,謙遜禮讓,擅寫一手小字,文采不比賢妃娘娘差幾分,只為人溫柔,不愛與人争長道短,誰不誇她幾句的。
除了良嫔娘娘的永安宮,往下還有禧嫔的瑤華宮等幾處。
聞衍今日心中着實有些惱怒,一則是馭下不嚴,宮妃只知玩樂,以致宮人敢肆意狂妄的在背後議論宮妃,二則這典故不過是啓蒙書中三字經中所講,便是入學的懵懂孩童也是該知道的,竟還有宮妃不知,由着宮人大肆宣揚出來當作笑料。
以往耳邊不時有文采斐然的字眼躍入耳中,現在卻覺得言過其實之感了。聞衍似笑非笑,往後一靠,腰間綴的環佩“叮咚”一聲,佩着個香囊流蘇。
香囊是良嫔親手縫制,除開香囊,還有鞋底,腰帶等,皆由良嫔一針一線縫制,挑的是他入眼的顏色,夜裏挑燈繡花,四季不停,從入太子府便做起。聞衍身為帝王,戴在他身上的物件都是經過再三檢查過的,良嫔送來的東西也不例外,會經由數道檢驗後才會戴在他身上,多年來,從不間斷,處處為他。
想到此,聞衍喟嘆一聲,為良嫔補全了理由。宮中在主子面前挑撥編排的小人不少見,良嫔入宮十年,小心謹慎,聞衍覺得,想來是良嫔為人太過溫和,以致下邊的宮人生出了二心,這也并非不能理解。至于才學不符之處,良嫔也從未自誇過文采,都是別人捧她,她只笑笑沒應,她出身低微,能練就一手叫聞衍也挑不出錯的小字已是勤加苦練的結果,倒是情有可原。
聞衍面色稍霁,擡了擡手:“傳下去,叫各宮加強約束宮人,朕不希望再次聽到這種犯上的話。”
楊培站在一步之遙弓了弓身,正要往後退,大着膽子多嘴問了句:“陛下,那綴霞宮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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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霞宮妄受譏諷嘲笑,實在冤枉,但聞衍俊眉一凝,冷笑了一聲,綴霞宮是受了嘲諷,但要是沒他們把這典故宣揚出來,又豈會惹得後邊的事出來,他這小半年忙于前朝,處置後宮相幹的事,次次都與這鐘萃有關,他沒有責罰她沒管束好宮人已是開恩,還想賞賜安撫她不成?
聞衍雖然為良嫔補足了理由,但心裏到底對這表裏不一之處存了幾分疙瘩,他壓了壓嘴角,一錘定音:“功過相抵,不必再提。”
楊培彎腰退了出去。
後宮很快便嚴禁起來,禁在外交頭接耳,胡亂編排,薛淑妃還特意召見了宮中的妃嫔,連還未侍寝的綴霞宮都通知了的。
芸香伺候鐘萃,換了一身水藍的紗裙,頭上随意的鬓了兩支色淡的絨花,她拿了翠玉簪要往鐘萃頭上戴,被鐘萃攔下了:“就這樣就好。”
芸香在她素淨的烏發上看過,烏發半挽,兩朵絨花只堪堪遮了一個鬓,顯得有些空,他們姑娘天生容貌惹人憐愛,其實不适合往頭上身上豔了的抹,但芸香進宮的時候府上給她交代了,說要給姑娘好好打扮,把她的容貌往秀氣,往大方的壓。姑娘越是穿得素淡,她的整個氣質就越發顯得纖細柔弱。
當今喜歡的是端莊大方的模樣。連三姑娘當時進宮選秀都是往這樣打扮的。
她遲疑起來:“可、可是這樣就不夠清秀了。”
鐘萃朝她一笑:“這樣就足夠了,聽我的吧。”
薛淑妃的玉芙宮不是這麽好進的,在身上打扮濃重了才會後悔。她擡了擡腕,輕輕別了別耳邊的發,率先提了裙擺朝外走:“走吧。”綴霞宮離太遠了,過去到玉芙宮要走小兩刻鐘。
芸香只能趕緊跟上,她們主仆這是第一次出綴霞宮往後宮去,怕她們不識路,彩霞特意跟着去。她還低聲跟芸香交待,如臨大敵一般:“玉芙宮規矩深嚴,千萬不要犯了,哪些嬷嬷們可厲害了。”
芸香出自江陵侯府,也是見識過的,她問:“有多厲害?”
彩霞比劃了兩下,悄悄在芸香耳邊說了句,見芸香小臉刷一下白了,身子抖了抖,忍不住說:“你別怕,其實我也只是聽說的,沒有見過呢,指不定是假的呢。”在來綴霞宮前,彩霞幾個都是司造處打雜的,也只是聽司造處的宮人們說的。
綴霞宮距離遠,她們到時,玉芙宮已經到了不少妃嫔了,面色嚴厲的嬷嬷把她們引了進去,鐘萃的位份是才人,只在門口小角裏分到個位置。鐘萃先給裏邊的貴人娘娘們福了個禮,這才落座。
坐在椅子上的嫔妃們只往她身上看了眼,又自故小聲的說起了話。像鐘萃這樣的低等妃嫔有不少,連名兒都叫不出,根本落不到貴人們眼裏的。
玉芙宮是薛淑妃的宮殿,裏邊自然是富麗堂皇,各處擺件用度都是宮廷織造,皇家之物,格外氣派。鐘萃坐在小角裏,低眉垂眼,很快她身邊便坐了個身着橙衣的女子,是鐘萃進宮後被擡進宮的嚴才人。
嚴才人是小官之女,輪到她們才人進宮,宮裏靠前的宮殿已經被挑了,嚴才人也只分到個偏僻的居所,住在雲影殿附近的長定殿裏,今日淑妃召見,嚴才人多加打扮,因此才晚到了一些。嚴才人穿着薄薄的橙緞,頭上鬓了發,簪了好幾個金釵絨花,手上還戴了幾個大金镯子,沉甸甸的,通身十分富貴氣派,第一次見主宮娘娘,嚴才人把自己的壓箱底都戴上了,以示敬重。
她往鐘萃素淨的裝扮上看了幾眼,忍不住說:“今兒可是淑妃娘娘召見呢,你怎麽這樣打扮。”她往四處指了指,小角裏都是些低位嫔妃們,“你看看她們。”
雲鬓高聳,滿頭珠釵,金的銀的,各種寶石環佩,臉上畫着精致的妝容,鐘萃這樣素淨的與她們似乎格格不入。
鐘萃抿了抿唇,低聲解釋:“我住得遠,所以…”
她沒說完,嚴才人卻理解了,“你住哪宮啊,往後要是有空,我常來尋你玩。”
“綴霞宮。”鐘萃說完,方才還說着要來找她玩的嚴才人不說了。“是你啊。”前幾日宮裏傳的嚴才人也知道,她轉頭跟別的妃子們講起了話。
鐘萃垂下眼眸。
嫔妃們相繼進殿後,薛淑妃扶着大宮女的手走了出來。薛淑妃是一等一的明豔美人,保養得宜,瞧着不過二十出頭,眉宇張揚傲然,已是一宮之主,深得陛下信任,掌管後宮事務。
淑妃坐上主位,鐘萃随着貴人們起身,給淑妃行了禮,等她擡了手後才道謝落座。
淑妃靠在椅上,目光在下邊掃過,目光掃到地位嫔妃處,目光有些不悅,她這個人,不喜嫔妃過分濃重裝扮,搶她風頭,忍不住說了句:“該是什麽位份就應該做什麽打扮,不要逾越了去。”
下首的妃子們往後一掃。
嚴才人這等低位嫔妃們被看得面紅耳赤的,她們裝扮得華貴濃重,真正坐上椅的妃嫔們卻是衣着簡單,随着她們進門,嚴才人等也發現了不對。
鐘萃随着低頭,她身材瘦弱,又有嚴才人等遮掩,倒是沒人看出她的不同。
淑妃說了句,這才開始提及今日的正事:“…本宮最厭惡的便是碎嘴,望你們都管束好奴才們,若是再惹出事端來,別怪本宮不留情面。”
下邊嫔妃們小聲議論起來,鐘萃身邊,嚴才人哼了聲,跟人說起來:“也不知道是哪宮惹出的事來。”
耳邊,鐘萃只聽她的語調不若表面那般熱情周到,聲音尖銳,帶着幾分刻薄:【要我說,就是旁邊這綴霞宮弄出來的,這些生得狐媚的人都喜歡惹事。】
也不知道旁邊人說了什麽,嚴才人扭頭握住了鐘萃的手,跟她又親親熱熱起來,仿佛之前的冷待不存在一般,熱情周到的問她:“鐘才人,你來說說這事兒。”
鐘萃擡起眼,一雙眼水盈盈的,越發顯得惹人憐愛。
淑妃過午後召見,出來時已到傍晚,妃嫔們出門時都堪堪由宮婢們扶着,尤其是嚴才人這些濃重裝扮的嫔妃,頂着沉甸甸的重量坐了幾個時辰,連腳步都是虛的,蒼白着臉,嘴唇煞白。
鐘萃比她們好不少,但她身子弱,也靠在了芸香身上,一路往綴霞宮回。她們還沒到,顧全從宮裏跑了出來,福了個禮:“小主,陛下已在裏邊候着了。”他悄悄示意了下,滿臉喜慶。
鐘萃愣愣的看着他,就見顧全往前推開門,恭敬的迎她進去,鐘萃邁進門欄,心裏頓時如擂鼓一般狂跳,手下扶着也跟着抖了抖:“陛、陛下來作何?”
顧全小聲回:“楊公公說的,陛下來瞧瞧。”
聞衍已經到了好一會了,他坐在偏殿裏,手旁還放着杯未動的茶。哪怕綴霞宮已經被鐘萃收拾置辦了一番,但與其他宮室相比,仍舊顯得落魄。他難得空閑會,在踏入後宮時,下意識想到了鐘萃,普天之下都是他的,聞衍便擡步往綴霞宮來了。
現在聞衍卻是有些後悔了,來綴霞宮不過是一時念起,但他對鐘萃的印象卻極為不好,再三抿了抿嘴,聞衍騰的起身,盡直說了句:“回宮。”
他大步朝門外走,楊培連忙跟上,正好與鐘萃一行撞上,餘光只見到一片明黃的衣擺,鐘萃忙朝她行禮:“嫔妾參見陛下。”
撞上了,聞衍也不好走,只神色晦暗的點了點頭:“起來吧。”
鐘萃心裏打鼓:“謝陛下。”
從這幾個禮看,她行的倒也不算差,聞衍臉色稍霁,又見她身量弱小,不過到自己肩處,非是以為那種膀大腰圓的粗婦,正要開口,鐘萃忍着懼意,微微擡起了眉眼,她一張臉正好落入了聞衍眼中。
他頓時臉色大變,稍霁的臉色一寸寸冷了下來,一只手轄住鐘萃的下巴,仔細的在她臉上打量。
鐘萃從來沒跟陛下這樣近距離過,更來不及反應這場變故,眉心微蹙,一張臉頓時委屈,叫人心疼:“陛下?”
聞衍放開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長袖一甩,勃然大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