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鐘萃上輩子一十五入宮,十七生下皇子,剛二十出頭暴斃于美人宮中。
沒人教她人情世故,虛與委蛇,陰謀算計,鐘萃只是一個庶女,能記得與侯府常年通好的有哪些人家、家中的姑娘姨娘們就不錯了。
讀書識字,管理家中庶務,那是嫡女們學的。
鐘萃不覺得重活一回她就可以呼風喚雨,能得侯府主子們另眼相看了,在侯府這樣煊赫鼎盛的家庭裏,人脈牽連如同蛛絲結網,她一個不得寵的庶女,別說鬧到老太太跟前,就是大夫人要懲治她也是随口一句話的事。
比如主子要定下人的罪,根本不需要下人反駁,給不懂事的庶女定罪,也同樣如此,以侯府這樣的人家,找由頭把人發落一下,送去莊子上,或者叫她吃些苦頭實在太容易不過。
那些話本子裏的能大殺四方的後院女子壓根就不存在。
鐘蓉是大夫人的嫡次女,跟鐘萃的爹不疼娘不愛不同,鐘蓉是如珠如玉的被養大,嬌生慣養的,有大夫人護着,鐘蓉在姐妹當中向來嚣張跋扈,也是最欺負鐘萃的一個。
在國公府的宴會上,鐘蓉因為跟長平侯府的嫡小姐發生了口角,從國公府回來後一直氣不順,路過的丫頭們都戰戰兢兢的。
鐘萃正好與她在游廊上撞見,鐘蓉攔着不讓她走,陰陽怪氣的刺她。
鐘萃早就習慣了,任由她罵,直到鐘蓉開始提及秦姨娘,鐘萃對秦姨娘這個生母一直是愛護有加的,忍不住頂了句嘴,當即就被鐘蓉甩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鐘萃到現在都還記得。
這是她生平頭一次挨巴掌。
疼。
很疼。
鐘蓉打了也就打了,大夫人連一句重話都不提,秦姨娘這個生母就更別提替她讨個公道了,完全當不知道,後來一次遇見了,還抱怨她蚌殼嘴,人笨。
也不想想她這一巴掌是為了誰,總之她是白挨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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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權無勢,無靠山,連可用的忠仆都沒兩個。
開局就十分慘淡。
芸香不知道姑娘從哪裏知道府上不太平的,安慰她說:“姑娘放心吧,我們院子就三個人,把院子門一關,誰都不會來找咱們麻煩的。”
鐘萃朝窗外看了看,輕輕颔首,但心裏總有幾分擔心。
總有些人想要無事生非。
大夫人一早帶着姑娘們去參加宴會,要下午未時左右才回來,中午鐘萃喝了點清粥,小睡了下,醒來的時候,芸香說大夫人等人兩刻前已經進府了。
大夫人的坐的是四馬寶車,帶過去的丫頭婆子穿的都是绫羅綢緞,五顏六色的,扶着雍容華貴的大夫人下車,侯府的富貴堂堂顯露無疑,後邊又跟着三兩架小一些的車馬,芸香跟小丫頭們看了眼就趕緊往回走。
鐘萃的心放回來一點了。
既然她的傷已經好了,就要開始給侯府的主子們請安了。
大夫人穆氏出身高門望族,規矩嚴,板着臉訓話的時候尤其威嚴,鐘萃從來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每次請安都柔順斂眉。像鐘萃這些庶女,平常在府中的日常便是到長輩院子請安、陪同,偶爾學一些規矩,聽嬷嬷講一講禮儀,教針線,能認得幾個字都是仗着生母得寵了。
庶女的教養是肯定達不到穆氏要求的,好在穆氏的庶女寬松,也沒有硬性要求,但是鐘萃戰戰兢兢慣了,她知道穆氏跟秦姨娘有仇,所以每次請安都不敢放松。
而她,偏偏又是穆氏仇人的女兒,穆氏不找她茬都是身為正室的大度了。
芸香小心的給鐘萃挑起了明日請安要穿的衣服,要去見長輩,不能穿得太豔,也不能太素,這還是一門學問。
鐘萃最後點了一件淡粉的衣裙,現在是初春,天氣還有些冷,面上還要加一件披風。
把明日請安的事情安排好,到夕食時間了。
王嬷嬷端了飯菜進來,忙把院子門給關上,還伸着脖子聽了會,一臉後怕的說道:“不得了了,三姑娘把七姑娘給打了一巴掌,七姑娘又哭又鬧的,連老太太都知道了。”
芸香問:“哪兒打的?”
王嬷嬷指了指離秋水院不遠。
芸香倒吸口氣。
幸好她們今天聽了姑娘的話閉門不出,要不然撞見了三姑娘的就是她們了。
身為丫頭,芸香不敢說主子的壞話,只是忍不住敢嘆了一字半句的:“三姑娘的性子…”
鐘萃點點頭。
鐘蓉的脾氣太暴躁了。
上輩子打她,這輩子打了鐘雪。
出了這樣的事,後院都不太平,王嬷嬷是在後院走動的,都不敢往院中心靠近。
鬧到了老太太知道,不是三兩句就能脫了關系的。
打人的三姑娘被訓,王嬷嬷就怕這事最後牽扯到她們姑娘身上來。大夫人不能跟老太太頂嘴,她至少能遷怒到跟七姑娘一母同胞的姑娘身上,當長輩的要給小輩定罪,随便找個理由就行。
鐘萃也愁啊。
明天去請安,那是鴻門宴呢。
鐘萃有些食不下咽的吃過了夕食,又自己想通了,平靜的朝王嬷嬷說:“嬷嬷,三少爺那邊的東西可有帶回來?”
王嬷嬷這才想起,從胸前拿出一本藏好的書來:“姑娘,你跟三少爺買書做什麽?”
三少爺是府上的庶子,庶子的待遇可比庶女的待遇好上太多,至少他們能去書院裏上學呢,只是開銷比不得嫡子們,經常需要節省花銷,就有了庶子女們不成文的捎帶。
鐘萃她們想要從府外帶東西,就付錢托他們帶回來。
這一本啓蒙書記,足足二兩銀子。
“看啊。”
買書來做什麽,當然是看啊。
王嬷嬷的思想是大部分女性的思想,覺得女人能認幾個字就足夠了,讀書認字,建功立業那是男人幹的事,“看書有什麽用。”
鐘萃想了想:“學知識。”
鐘萃暴斃後的那些年,有時候聽人高談闊論,說書裏有金屋美玉,再深的她不懂,但她也想瞧一瞧。
上輩子她入宮後,因為出身,宮裏的娘娘們都看不上她,不跟她往來,鐘萃曾經聽到過她們在背地裏笑話她,說她目不識丁,是個文盲。
鐘萃不想再背一個文盲的名頭了。
也不想傳下去,叫下一輩頂個小文盲的稱呼。
她要學知識,見金屋美玉懂道理,鐘萃捧着書,心裏很激動,她緩緩打開,漸漸臉龐僵硬起來。
芸香也跟着看,但她大字不識,看姑娘一直盯着一頁紙,給鐘萃倒了杯熱水,問道:“姑娘,你怎麽不翻頁啊?”
“那上邊講的是什麽?”
鐘萃抿着嘴。
只是第一頁,她有一大半字都不認識。
鐘萃性子怯懦膽小,但心裏認定了一件事就十分堅持,捧着書鑽研到夜深。
芸香已經進來看過兩回了,勸道:“姑娘,明日一早要去正院給大夫人請安呢。”
鐘萃終于放下書籍,由着芸香替她捏好被角,熄了燭火。
承明宮中,成帝還在挑燈批閱奏折。宮中燭火跳動,伺候的宮人們低眉垂眼,進退有度,這是帝王接見朝臣,處置朝中大事之地,歷經三代,越發顯得宮殿恢弘莊嚴,叫人絲毫升不起亵渎之心。
成帝即位九年,如今還不到而立,劍眉星眸,五官深邃,周身氣勢攝人,他放下手中奏折,朝殿外輕瞥一眼,聲音醇厚響起:“幾時了?”
大總管楊培尖細的聲音回話:“回陛下,快子時了。”楊培是成帝心腹大總管,一聽成帝問話,便猜到了:“陛下可要安歇了?”
聞成帝聞衍出生便是中宮嫡子,八歲被立為皇太子,一十八登基,誅殺兄弟四人,手段淩厲,不留情面,身邊伺候的宮人決不敢替他拿主意,多問上一句要不要臨幸後宮的。
成帝不愛美色,如今宮中的嫔妃也只是先帝賜下的諸位太子府舊人,以薛淑妃和董賢妃為首,中宮後位空懸至今,今年,成帝終于松口納新人入後宮。
聞衍不打算踏入後宮,照舊在承明殿安歇,閉上眼稍歇,由着宮人們替他更衣時問道:“後宮可還好?”
楊培臉上猶豫:“後宮無事,只今日淑妃和賢妃兩位娘娘聯袂來過,似是想知道陛下的喜好,以便選出合意的宮妃來。”
選秀由薛淑妃和董賢妃負責,什麽想知道陛下的喜好和條件,不過是一個借口,聞衍許久不踏入後宮,她們坐不住了。後宮的嫔妃可沒有這樣大方,會替陛下選擇出一個完全合意的人出來的。
聞衍聽到“合意”兩個字,臉上冷下來幾分。
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合意的人出現。
在他心中,能配得上中宮,坐在皇後寶座上,完全合乎他心意的人,首先必須要才高八鬥,出口成章,七步做詩。
如今後宮這些女子的文章,他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了眼。
酸言酸語,無病呻吟。
他沉聲開口:“告訴她們,按規矩來就行。”
翌日,天不過蒙蒙亮,秋水院裏已經傳來了動靜。
鐘萃修養了多日,今日一早要給老太太和大夫人請安,她不敢耽擱了,換上了昨日挑好的衣裙,由着芸香替她挽了發,頭上插了兩支珠釵絨花,吃了兩塊糕點墊了墊,眼看到時辰了,鐘萃帶着芸香匆匆朝正院去。
路上,不斷的有丫頭婆子給她們開道,注視着她們主仆兩個,那目光複雜中帶着一些憐憫,彷佛是恭送她們踏入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