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迢迢長路43
◎季思雨的一封信◎
洛螢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這人, 那日在鬼市裏她只是随意一瞥,因為對方穿着鬥篷也遮住了面孔,根本無法看清真正的面容。
令她記憶清晰的, 唯有白皙的手掌與手背處的一點小痣。
眼前這清瘦的男子年紀并不大, 約莫有二十幾歲的樣子。
頭戴着一頂貝雷帽, 身上穿着襯衫背帶褲,斯文彬彬的樣子,看起來是個知識分子。
手指一動,洛螢輕揉眉心, 陰陽眼一開, 眼睛再度落在這男子的身上。
身上并無靈光,亦或是靈氣顯現。
洛螢眸色幽深, 認錯了?
不,不應該,對于自己的記憶能力她有着充分的信心。
洛螢聽曹道人說過, 鬼市之上, 除了妖魔鬼怪,人族的修士,偶爾也會有凡人亂入。
有些終其一生求仙問道,亦或者是認識了修玄衆人,想方設法進了鬼市,試圖尋找修行之法,靈果寶藥。
如果眼前的這個男子是混進了鬼市的凡人,還沒開始修行,倒也說得過去。
“姑娘, 您可有什麽想吃的點心?”
王媽喊了洛螢一聲, 這男子已經走出了饽饽鋪。
“我都行, 您挑幾樣大夥愛吃的帶回去就行。”
洛螢走進了裏頭的大紅木箱子旁,看着王媽要了幾種饽饽。
Advertisement
做饽饽點心用面粉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還要用鹽,用糖,用陳年的豬油,用雞蛋牛奶,這些都不是便宜物,這饽饽鋪裏賣的什麽薩其馬,火紙筒,椒鹽餅,芙蓉糕,普通百姓家也沒有天天吃的,多是給孩子買些零嘴,逢年過節的時候用來招待客人的。
“姑娘,嘗嘗這個。”王媽手裏遞過來用油紙包裹的一個火燒,另一手拎着包好的點心。
“這焖爐火燒,鋪子裏是不往外賣的,只自己人吃的,我看他們裏頭那爐子剛勾出來,趕緊讨了兩個。”王媽說着,洛螢順手接了過來。
“是啊這位小姐,咱們家這焖爐火燒,這一般人可吃不着,您這是趕巧了,換做是旁人,想吃也吃不着的。”一旁的夥計也在旁邊搭話。
聽着他們這麽說,洛螢也往裏看了幾眼這饽饽鋪的爐子,确實與尋常人家的爐子不同,這做點心的烤爐居然是用大鐵鏈子從房梁上掉下來的,底下用的是木頭生火,別有一番講究。
洛螢看着手裏的火燒,捏在手裏還是溫溫熱熱的,咬了一口,酥酥松松的,吃起來帶着火爐的溫香,淡淡的鹹味兒在嘴裏,并有一番風味。
只加了少許鹽的火燒,用火爐悶出來就是難得的美味。
這焖爐火燒不過是巴掌大,放在嘴裏連吃上幾口,也不占肚子,就當個零嘴一會兒也吃下去。
眼看着王媽買完了饽饽,洛螢一邊吃着燒餅一邊往外走,就聽見有人遠遠地一聲。
“夥計,來兩斤勒特條。”
這聲音格外的熟悉,等到人走近了,頭上的瓜皮小帽先進了門,瞬間洛螢就與來人打了個照面,是常五爺!
常五爺背着手進門,看到洛螢在這也是一愣,拱了拱手。
“洛姑娘也過來買點心?”
洛螢點了點頭,擡了擡手裏的火燒,“五爺早啊,巧了,還要去下一家,先走了。”
腳步擡起,還聽見身後夥計地招呼聲。
“好勒五爺,這是要出門啊——”
手裏捏着的焖爐火燒吃了半個,洛螢歪着頭詢問王媽,
“王媽,勒特條是什麽點心?”
王媽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八旗子弟府裏做過傭人,洛螢這個問題她還真的知道。
“姑娘,勒特條這尋常人家也不常吃,乃是旗人吃的饽饽,這京城裏饽饽鋪做的也少,咱們今兒個來的這家是滿漢饽饽,因此也有得賣。”
“勒特條是旗人家出門打獵趕路的幹糧,面粉混着蜂蜜奶油做的點心,壓的瓷實一點都不碎,約莫有筷子一半長,方便戴在身上,以前出門還能直接放在箭筒裏,我年輕的那會兒,也只有在旗的子弟才會吃了,放到現在,也是剛才那位常五爺這歲數的,現在的小年輕吃着洋餐,哪知道什麽是這勒特條啊。”
“那玩意一斤也便宜,吃一塊肚子就壓得飽了,如今啊,也就是有些行路的老旗人喜歡帶這個出門,不過要我說啊,這出門帶幹糧,勒特條雖然頂飽,但放着還是有點硬,不如帶點饅頭燒餅上路,烤一烤熱着吃才好。”
洛螢随口一問,王媽倒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一邊走一邊說,這一上午,洛螢跟着王媽走着,去了好些個饽饽鋪,有漢人專營的,有滿人專營的,有滿漢同營的,還有南越府,上滬府,金陵府那邊的南味糕點鋪子都走了走,各色月餅幾乎是看花了眼。
轉悠了一圈下來,什麽南越月餅,酥皮月餅,蘇式月餅,不光是名字上起的不同,樣式和餡料可選的也越來越多。
這月餅雖然不必薩其馬勒特條這類手工制作的精細點心,放在行裏人看叫模子貨,因為有着月餅模子統一出來,但也并不便宜。
看了一圈,洛螢看個新鮮,王媽倒是都記了下來,準備回去問問大夥都想吃什麽,除了往年正常吃的五仁棗泥豆沙餡,還要不要弄幾個嘗新鮮的口味。
連去了幾家饽饽鋪,洛螢漲了不少的見識,在兩家鋪子裏還遇上人來存月餅錢。
問了王媽才知道,八月節月餅價貴,對于貧困人家臨時拿出一筆錢來買月餅更是艱難,因此針對這種情況,饽饽鋪還有饅頭鋪都有專門推出的月餅會,饅頭會。
參會的人從開年開始,每個月到饽饽鋪來存一筆月餅錢,手裏錢多就多存一些,錢少就少存一些,一般是兩角到五角,拿着票據存一次饽饽鋪蓋一個章,等到了存夠八次,八月過中秋節的時候,在鋪子裏存了多少的錢,用手裏蓋章的票據就可以拿多少錢的月餅走。
若是沒有參加這月餅會,可偏偏到中秋節的時候沒錢買月餅,亦或者是買上幾十元錢的,手裏錢不夠,鋪子裏也可以賒賬,只不過需要找個中間的保人,簽下字據,之後每個月慢慢将這月餅錢償還。
洛螢聽完,這不就是現代的月餅兌換券和分期付款?古已有之啊!
回到誠和當的路上,王媽的嘴裏念叨着這家的月餅那家的點心,才進了誠和當的正門,少年頭并不在屋裏,王小田看到洛螢就連忙提醒。
“淩鈴姑娘剛來了。”
聽到這話,洛螢挑了挑眉,她這個便宜妹妹怎麽沒事找上門來了?
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難不成,是那個季思雨出了什麽事兒?
進了會客室,淩鈴穿着一身陰丹士林旗袍,見到洛螢進門,她連忙起身。
“姐姐,你回來了。”
淩鈴從身上斜挎包裏取出一個布包,“這是上次借了姐姐穿的衣服,我洗過了,今天放假正好送過來。”
看着淩鈴遞過來的衣服,洛螢了然,是上次祭拜洛永誠時候的事,她差點都給忘了。
“一套衣服你留着穿就是了,哪裏用得着特意跑一趟。”洛螢搖頭笑着說。
“在中學實習的怎麽樣?文潇文瑤兩姐妹也好嗎?”
來者是客,洛螢随口問着淩鈴的近況。
如今也是七月底,算了算,淩鈴這是剛放暑假?如今中學的暑假都放得這麽晚了嗎?
洛螢想着原身記憶裏在奉天女子中學讀書的時候,似乎是七月初到七月中就放暑假了,根據如今大寧朝廷的規定,中學的暑假不得多于五十六日,一般也都是七月到八月,将近兩個月的時間,專科學校還有大學倒是放得更久,最多可以放七十天,但寒假無論是小學中學專科還是大學,都是統一的十四天。
“本是七月初女中便放了暑假,只是學生放假了,所有的教/員都要參加教/員研習班,一共二十天,我前天才結束了考試回家,這才算是放了假。”
聽着淩鈴無奈的語氣,洛螢點頭,學生放假了,老師還得充電。
“這教/員研習雖說是自願報名,但老資格的教/員多是不去的,多是年資小的新教/員和實習教/員,研習考核很是嚴苛。這些天一直呆在研習班,文潇文瑤兩姐妹已是放了暑假,倒是好些天沒有見到她們了。”
“不過我記得她們的年考的成績倒是不錯,雖是轉學而來,考試和功課得了不少的甲等,以我看來,考女師大還是沒問題的。”
淩鈴緩緩說着。
“那燕京女子四中的新錄用人員什麽時候會有結果?”
等到過了八月,九月新學期開學,淩鈴她們這些見習教/員,既然已經畢業,也應該轉正了吧?
“我們上半年是作為師範生來學校見習,實習只有三個月的時間,燕京四中教學嚴苛。之前聽聞人說,這教/員研習班很大程度上就是考核見習教/員的,前兩天試講了幾日,做了連番的考核,結果估計要過些日子才能出來,向來八月份應當有了結果,我已做到自己之極限,後續便聽天由命。”
淩鈴苦笑着說,說實話,她雖然對自己的表現有信心,但其實心中也沒有底,競争對手激烈,連自己的好友苗新月也是其中的一位。
兩人都在燕京大學附屬第四女子中學見習了三個月,如果還不能留下的話,她只能再去找其他的中學求職了。
“那我便靜候佳音。”
王媽敲門進屋送來了上午買的點心,重新裝在盤子裏,又沏了一壺配點心的花茶。
“二位姑娘啊,這火紙筒帶回來路上颠簸的有些碎了,還是快些吃了。”王媽叮囑了一句。
點心味道甘甜,配上清口的花茶吃正好。
洛螢拿起了一條火紙筒,是有點碎,招呼淩鈴趕快嘗一嘗。
所謂的火紙筒其實就是後世現代的蛋卷,看樣子王媽是買了兩種,粗的蛋卷比大拇指還要粗一些,細的約莫筷子那麽細,咬上一口簌簌掉着碎碎,但吃起來奶香與蛋香濃郁,甜度剛好,吃起來味道好極了。
淩鈴小口吃了一個蛋卷,喝了半碗茶,看着洛螢專注的吃着點心,又拿起了一塊薩其馬。
等到盤子裏點心兩人消滅了大半,看着拿出手帕,淩鈴才清了清嗓子,猶豫地開了口。
“姐姐,你還記得我的大學同學,季思雨吧?”
聽到這個問話,洛螢擡眼看她,“記得,怎麽了?難道她出了什麽變故?”
淩鈴搖了搖頭,“那道沒有,自從,自從上次那事之後,思雨請的紫姑似乎是真的,她得到了朝廷公派留學的名額,學費食雜費都是有朝廷資助,還有獎學金,西洋國家與我們離的太遠,朝廷有給留學生的包船,思雨她已經跟着官府的隊伍啓程了。”
聽了她的話,洛螢眼眸閃爍,“那不是很好?”
那紫姑是真是假洛螢并不知道,但季思雨終歸是得償所願。
“是很好,我前日考核完回家,才知道思雨臨走前送過來了一封信......”說着,她從斜挎包裏取出一封信打開遞給洛螢。
洛螢的眼神有些困惑,季思雨給淩鈴的信,給她看做什麽?難道季思雨在裏面寫了什麽?
淩鈴吾友:
當你看見信箋之時,我想我自己已踏上前往西洋留學之路的客船。
臨近畢業之際,我看你與新月四處準備見習邁入社會新生活之時,我恨我自己沒有如你們一般的幸運,我的友人是走向光明平坦的大道上了,那我呢?想想我那千瘡百孔,遍布惡鬼的家,不,那不是家,我只想我是要堕入十八層的地獄了。
我的好友,我此時要向你們說聲真誠的抱歉,我曾心中暗暗的嫉妒過你們,假使我也有新月一般寬裕的家庭,有父母長輩的支持,假使我也有你一般和藹寬容的母親,又怎能使我不得不困于學校,一次次困在那牢獄一般的家,艱難地度着這沒有光明的生活呢?
那時你與新月常常外出,不知我內心變化,我變得暴躁而易怒,保定府來的人,四處準備新生活,去求學,去留學,去找工作的你們所加于我都都成了種種刺激,我成了一個狂暴的瘋人,想要不顧一切地将這些事打的粉碎。
我在北寧接受着摩登,接受着最新興的一切,可在保定府,你不知的是,我大姊居然被強拉進了個甚麽個保定之寡婦會!不許結交男子,守寡婦之美德,保守貞操!不準修飾,不準哭泣!凡是犯者皆有極為嚴苛的處罰。我大姊不過是在裁縫鋪遇上一位故舊,多說了幾句話,便被長舌婦告知到那寡婦會中,那寡婦會的會長是将此事訴諸會中,開除我大姊,還将此事告知宗族,才有了我大姊的“思夫過度,追随而去”。
半月前,我收到大姊閨中密友捎來的物品,內裏是大姊死前變賣了僅剩嫁妝的銀元票,還有兩封信。
一封是大姊給我的最後信箋,一封是關于死因的詳情,我才知那寡婦會一事。
大姊“自盡”了,以示清白,維自身之清譽,維家族之清名。我那豬狗不如的家族,竟需要已成為別家人的大姊來維護家族,哈,可恥,可笑,可恨。
大姊是被逼死的!大姊死前為我做了一切!我還有什麽不能做的呢!
你可曾記得,夜談時你曾說過,女人到處被歧視,被人拒絕,被人看不起,此乃如今社會之毒也。社會惡毒,時人惡劣。大寧乃宗法的社會,女人們,女子們,女孩們,何時才能不處處碰壁?
我曾天真的以為,這碰壁是一時的,總有一天,這壁總是會打破的,天理昭昭,自有公道。可此刻碰來碰去,人已是碰暈了。生在這時代的青年們,這時代的女子們,需要有自信才活的下去。可我之身體,我之心靈已經破碎不堪了,這極盡人間的殘酷與黑暗之事圍囿與我。
于請紫姑之事,我知許多同學言我日後必後悔,我只與你和新月說,季思雨永不後悔。若沒有此糟,我仍受那牛馬豬狗不如一般的生活,被家庭所支配,與其如此,不如堕入地獄,去換個嶄新的前程!為了我,為了我大姊,為了千千萬萬個如我一般,如大姊一般的女子。
如豬狗禽獸懵懂地活着,乃是愚蠢與蒙昧。溺水者尚要掙紮,命運不公,我已覺醒便要自救,若是沉溺這腐爛之中才是罪惡。
明日我便踏上前往西洋的客船,我走了,不知何年何時歸。願你我都走向嶄新的前程吧!
不盡欲言,順頌時祺。
季思雨拜別,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