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迢迢長路30
◎西山觀之旅◎
“一大碟水果喽——”
“李子來, 杏兒來,沙果子來,香瓜來——”
“水蘿蔔塞甜梨來——”
“賣冰核, 冰核來——”
誠和當院子裏前些時日搭上了涼棚, 這一晃已經是進了六月, 北寧的夏天越來越熱。
這個時候洛螢中午也不可能出來曬太陽了,笑話,這大中午的溫度能有三十多度,也只有早上晚下, 在太陽初升和等到落日西垂的時候才涼快一些。
天氣郁熱, 暑氣頗盛,倒是讓人很是吃不下東西。
王媽也是操碎了心, 當鋪裏沏了涼茶,還有煮好的綠豆湯,也買了不少冰和水果, 放在自家裏做冰碗吃。
聽着胡同裏的各路叫賣聲, 賣冰核的孩子撒丫子溜過,也不知道找沒找到買主。
如這般的小販做的都是胡同裏的生意,有的是扁擔,有的是手提,有的是推車,大着嗓門嚷嚷着,尤其是在路過開了院門的人家時,嚷嚷得更加響亮了。
一聲聲高高地喊着,賣的東西不同, 喊得詞句語調也是不同的, 洛螢最初聽着的時候尚有些不适應, 如今倒是已經能夠熟悉地分辨出各個喊得是賣什麽的了。
她出門喊住買水蘿蔔吧,拎了一提子回來。
這大熱天的,脆生生的水蘿蔔和青黃瓜都是又水靈又解暑的。
午時沒有客人前來,洛螢往櫃臺裏一瞅,就見少年頭拿着個一寸長的鉛筆頭在紙上畫來畫去。
“寧爺,看這鉛筆,還是這寫字方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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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鋼筆鉛筆已是流行,時下的學生上課上學用的都是鉛筆鋼筆,但對于當鋪來說,當票之上留有的還是墨跡。
“你方便了,那字寫完一擦就擦掉了,我這當票還要不要了?”
洛螢看着櫃臺上幾個一寸長的鉛筆頭,這豈不是和小時候自己削的鉛筆差不多,越用越短?
“哪來的這些個小鉛筆頭?”她順口問了一嘴,看着少年頭在紙上畫的畫。
“姑娘,我在天橋那邊雜貨攤買的,基本都有一寸長,一個銅元買三四個鉛筆頭,照樣用。”
“天橋兒新來了個給人用西洋素描畫像的,我去了看了幾眼,那畫的是真真的,我回來也自己琢磨瞎畫一畫,這幾個鉛筆頭記賬用。”
少年頭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有點怕螢姑娘說自己不務正業。
洛螢眼神閃爍,這個時代幾歲十幾歲出來賺錢養活自己的孩子太多,有時候她都忘了,少年頭這小子其實也是個大孩子呢。
這麽大的孩子在各個鋪子裏做工,誰也不會覺得什麽不對,且不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況且早做工學了手藝就能賺錢養家。
少年頭是鋪子裏的更夫蔣叔在街上撿回來的,大冬天在冰天雪地裏凍得昏死過去,生了渾身的凍瘡,幾乎是養了一冬一春才漸漸好起來。
這孩子的身世也苦,戰亂剛停的那幾年,家裏只剩下他和親叔叔了,叔叔帶着他來北寧城裏找活,讓他在原地等着轉眼人就沒了。
當時他已經十一歲,生的矮小,看着是個孩子的模樣,身板瘦弱做不得苦力,只能到處找雜活幹,求一碗飯吃。
這麽大的孩子,長身體的時候每天幹到晚不過是一兩個大餅饽饽,喝涼水灌個水飽,連個容身的地方都沒有,秋天裏得哪睡哪,渾身上下就兩件破布衣裳,北寧的冬天呼呼大雪,直接倒在了大街上。
這孩子帶回來養好也就留下了,洛螢知道的不多,還都是王小田說的,當初少年頭還躺床上的時候,能下地了就搶着出來幹活。
他雖然還小,但也知道這當鋪不是一般地方,自己不能随便亂走,也只在後院活動,掃地,掃葉子,擦灰,去廚房幫忙,吃飯都不舍得吃,怕吃多了挨打。
等他徹底養好了,原身父親洛永誠問他要不要留下來當學徒,這孩子給當鋪裏所有人挨個磕了三個響頭。
識文斷字,講話禮節也是大家夥一塊教出來,算是當鋪員工們的半個徒弟半個孩子。
也不是沒想過讓他讀書,只是這孩子堅決不從。
少年頭學東西向來很快,腦子也伶俐不蠢笨,小小年紀出來人情冷暖看得多了,做事有條理,當鋪內做工包吃包住,他每個月的學徒日用費幾乎都能自己攢下來。
小的時候過夠了苦日子,有錢了也不敢亂花,更加的精打細算起來。
小小年紀買東西也不會和他人去比,非要充大頭,甭管是小孩子還是大孩子,買衣服還是做衣服都想要新衣,這小夥子倒好,自己無論需要什麽東西,都去各種估衣攤子,雜貨攤子上去挑。
能穿便宜的舊衣就不做新衣,能淘到半舊的東西用就淘,能用鉛筆頭就不用鉛筆。
實際上當鋪之內這些個筆墨紙硯,鉛筆鋼筆墨水都是有備用的,寧爺也好,摺頭徐先生都是讀書人,這些東西慣來給他們随意取用,只是少年頭這孩子死腦筋得很,公是公,私是私,自己寫寫畫畫都是自己花錢買,不用鋪子裏的東西,說了他多少次也不改,只能随着他去。
寧爺之前倒是給洛螢提了一嘴,少年頭如今十五了,雖說如今的男子成年年齡改為十八,女子成年年齡改為十六,但十六歲的男孩也是能頂門立戶了,等到過了年就給他以正常員工的薪資計算,而不是學徒工。
洛螢看着他紙上的畫,手裏握着不大的鉛筆頭,但上面畫着的是天橋兒那塊的戲臺,像模像樣,西洋的透視法也有了幾分意蘊。
雖然洛螢自己是個靈魂畫手,但少年頭這從沒學過,只看過別人畫畫自己琢磨的孩子,明顯是很有天賦的。
洛螢腦子過了一圈,開口問他:
“小義啊,你想不想去念書?”
這孩子自從被蔣叔救了之後,後來就随了蔣叔的姓,改叫蔣義,有情有義的義。
少年頭被她這話一驚,他都多大小了?按蔣叔的話說,再過兩年都能娶媳婦生孩子了,別人這個歲數都去上大學,中學畢業了,姑娘不會是想把他送去上學吧?
“姑娘,我都這麽大了念什麽書啊,這字也會念會寫,您怎麽想着讓我念書去了?”
按照少年頭的話講,他該學的東西在當鋪之內都學過了,小的時候也沒有讀過書,可在當鋪的這四年裏,書本上的知識雖然沒有在學校那般學習,可《三字經》《千字文》,還有四書五經他也是讀過的,雖然不像是私塾亦或是新式小學那般,可無論是老東家,還是寧爺徐先生,各個都能教導他。
他也始終沒有斷了看書,有寧爺這個賬房在,少年頭還時常被考校算學,真的論起來他可未必比那些上學的學生差。
再者說來,他在當鋪裏好歹是一個生産力,當鋪裏老的老小的小,一個釘一個卯的,只有他自己算是最閑的人,什麽活都能搭把手,他要走了,這幾位叔爺大娘使喚誰去?
自己現在可是有工作的人,這要是上學念書去,即便是知道無論是東家還是大家都不可能放任他不管,可什麽都需要開銷,一讀幾年下來,他可沒這個臉。
洛螢看着他滿心不願意地樣子,無奈地笑了一下。
“你這孩子,我看你這西洋素描畫的有幾分模樣,小義你又沒有接受過正統的西洋美術教育,不過是自己看着別人琢磨出來的,足以證明你在此道之上的天賦,送你去學校系統學習一番,日後未嘗不可做些別的。”
聽着洛螢的話,在櫃裏的其他幾人也探着腦袋過來。
看着少年頭畫着的天橋戲臺,一個個點着頭點評着。
“別說,這個戲臺畫的倒真一模一樣,連旁邊不遠的茶棚也畫出來了。”王小田啧啧點頭。
寧爺捋了捋胡須,“西洋畫法雖是奇技淫巧,與現實一般,倒是有些意思。”
崔子銘也探過頭:“确實,我聽說如今那警察局裏通緝犯的長相畫像都已經換成了西洋畫師來畫,這畫出來看的跟真人一模一樣,抓人方便的很。”
“螢姑娘說的沒錯,小義這光是看着人畫,自己連半個吊子都算不上也能畫的這般相像,确實有些天分。”徐長平拿起少年頭的畫紙仔細觀看。
少年頭面上一苦,“我的東家诶,您可饒了我吧,我這就沒事兒畫畫,我看着天橋畫畫的那人,聽人說還是什麽西洋美術大學畢業的呢,那都淪落到咱這來了,我這一半路出家的,真學出來能幹嘛。”
“您沒看前邊胡同雜院裏那住的小學□□,一個月二十四元,還沒蔣叔掙得多呢,時常還不開響!”
在少年頭看來,那小學□□一個月才掙二十四元,可自家當鋪裏負責安保和打更的蔣叔,董家三兄弟都是一個月三十銀元,還包吃住,□□看着是體面些了,文化人,可不頂吃不頂用啊!
“再說了,我這也就閑的時候去看看,這要是真讓我學這個,那我許是還學不進去了。”
少年頭連連搖頭,堅決堵住螢姑娘問自己要不要念書的事兒。
見他個人意見如此堅決,洛螢只好作罷,等下次出門上街,可以去書店看看買基本西方美術的書籍拿回來給小夥子自看自學。
日子就這麽過着,一轉眼,就到了原身父親洛永誠去世後的“七七”之日,這也是洛螢與那位幹妹妹淩鈴約定好一同上山的日子。
北寧城外,西山觀。
滋哇兒滋哇兒的蟬鳴聲不絕,洛螢穿着一身襯衫配長褲,斜跨一布包,腳下一雙輕便布鞋蹬蹬地爬山。
她腳步輕盈地走一陣,就要回頭看看身後的兩人。
今天是洛永誠的七七之日,按理說,若是祭拜,那誠和當內的所有人都該來。
只不過誠和當不可無人,滿打滿算誰也少不了,但當鋪內客人不多,少開一個櫃卻是可以的。
因此,這一次随着洛螢前來這西山觀的除了淩鈴,還有大掌櫃王小田。
曹道人所在的西山觀位于北寧城外的西山上,西山不算什麽荒僻的地方,平日裏倒是還有京人前來郊游,秋日裏觀賞紅葉。
但這西山觀所在的位置實在是偏僻了一些,在一處非主路的小山頭山頂,來一次簡直得過五關斬六将,翻山越嶺。
一行人與游人已分開了一段時間,山路屬實有一些難走。
洛螢一身的武藝在身自然輕松,淩鈴與王小田也不是那養尊處優的人,平日裏街面上沒少跑,王小田為了省幾個銅元的車費能走幾裏地的路,淩鈴在女中讀書每日也是運動的,從小到大幹活也有不錯的體力。
盡管如此,兩人爬山爬的還是有些氣喘冒汗,看着輕輕松松走在前邊的洛螢很是羨慕。
“姑娘哎,您慢點。”王小田喚了一聲。
這西山觀他來過一次,一路上也是他負責引路的,若說起景致,草木茂盛,郁郁青青,當真是不錯的,山澗溪流更是清冽甘甜,林中涼風徐徐,帶走熱意,在這呆着可比北寧城裏舒服多了。
被小田叔叫住,洛螢也停下來了腳步,靠在旁邊的一顆大樹上,地上螞蟻與各種不知名的蟲子爬過,若是不小心踩到什麽野果子,那可是招惹蟲子窩了。
淩鈴此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自己的這位“幹姐姐”,她自認是體力不錯,而且是學校內女子籃球隊的隊員,跑跳體力韌性都是出類拔萃的,爬山也算不得什麽,只是稍微有些流汗氣喘,加上這麽長的一段路,頭發和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浸濕。
但再看看自己的那位幹姐姐,別說是冒汗,連衣服上都沒有半點褶子,用銀簪盤起的頭發還和上山前一樣,渾身上下一個頭發絲都沒有變化,更是不見半分氣喘。
這體力未免也太好了吧?
打開随身的水壺喝了幾口水,淩鈴用帕子擦了擦汗。
今日本來母親也想來,但是為了避嫌,又怕落人口舌,母親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囑咐她和幹姐姐一起好生祭拜幹爹。
淩鈴的內心當然有很多的疑惑,比如幹爹起碼是個當鋪掌櫃,奉天老家又不是沒有親戚了,這人都走了,除了女兒過來,也沒個其他幫襯的叔伯兄弟。
再者這即便是幹爹要求的喪禮,可未免也太簡便,甚至有些奇怪,不回歸葬到老家的家族墓地,也沒有買什麽公墓,反倒是葬到了一般人幾乎想不到的道觀山上。
幾乎是憑感覺,淩鈴覺得其中定有什麽蹊跷。
可理智告訴她,既然幹爹當初都是如此安排好的,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又何必去深究呢?
而眼前那位站在自己不遠處摸着樹根不知在端詳着什麽的幹姐姐,看起來身上的謎團同樣不少。
連呼哧帶喘地繼續走着山路,終于見到了破爛木門吱呀作響的的西山觀。
洛螢深呼一口氣,當初那西山觀的道童曾說過,今日曹道人必然在觀裏。
兩個月的時間,盡管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頗多,但心中的疑惑也積攢得越來越多,急需一人給予自己解答。
三人站在這看起來破破爛爛的西山觀門口,洛螢輕敲木門。
“曹道長,有人在嗎?”
“在,等着。”
院內傳來一聲粗犷的喊聲,三人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外等候。
過了半晌兒,就見木門一下子被推開,一位身穿道袍的光頭大漢走了出來。
他看了眼前的三人,幾乎是瞬間将目光鎖定在洛螢的身上。
“你就是當鋪的新主人,永誠兄養在奉天的女兒?”
淩鈴看着眼前人有些呆住,洛螢也是一時愣住。
聽他的言語,這光頭大漢想來就是曹道人了。
只是......曹道人不是道士嘛,這腦袋上的戒疤是怎麽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