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迢迢長路31
◎誓約所起◎
“晚輩正是洛螢。”
洛螢輕輕向前一步行抱拳禮。
曹道人看了三人一眼, 一個甩手,破爛院門拉開。
“行了,都進來吧。”
西山觀在外沒有什麽名聲, 也素來沒有什麽香客過來上香。
洛螢打量着西山觀的建築, 攏共不過是幾間宮室, 并不華美,倒是質樸天然,清靜之地。
走進院落內,就看見曾經到誠和當來傳信的小道童無為正在費力地劈柴。
他見到幾人進來, 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斧頭, 起身抱拳。
“無為見過幾位居士。”
洛螢三人也是對這位小道長行禮。
無為無為,清靜無為, 但這個小道童無為每天卻有許多事要幹。
據王小田所說,這位曹道人經常神出鬼沒,來去無蹤, 而西山觀的一切都是由小道童來打理, 總而言之,曹道人幾乎是甩手不管,徹底依靠無為而治。
“徒兒你且在這守着,我帶他們去後山。”
曹道人抛下這一句就帶着三人往後院走,也并不與洛螢三人主動搭話。
王小田的身上背了一個大包袱,裏面放滿了香燭金銀紙錢,洛螢身上的挎包裏有着小瓶酒,還帶了水果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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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後山,也不過是西山觀這所在一處小山頭的後山坡。
洛螢并不知道這曹道人是如何處理原身父親洛永誠的屍身, 走了沒有多遠, 就見到一處木刻墓碑, 下面微微鼓起的土包想來就是洛永誠長眠之地。
對于一位身家不低的當鋪老板來說,這樣的墓地未免顯得有些寒酸。
木刻的墓碑之上,唯有“洛永誠之墓”五個大字。
此刻的洛螢乃是真正意義上與自己這位過世的父親初次見面,看着眼前的墓碑,只覺得悲痛與憾然萦繞于心。
将準備的祭品一一擺上前的時候,淚意瞬間湧現。
這應當是這具身體本身殘留的情緒,可洛螢自己也仿佛受到了感染,淚盈于睫。
在小小的土包之前焚燒着紙錢,洛螢漸漸斂住了情緒,身邊的淩鈴流淚滿面,小田叔更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而光頭道袍的曹道人,始終在不遠處注視着他們,嘴裏念念有詞,似乎在念着《渡亡經》
等到眼前的紙錢被烈焰湮滅成灰,天空中忽然下起微涼的細雨,連帶着沒有撲滅的火苗都熄滅了。
細雨微涼,打在臉上帶來絲絲的涼意。
雨不大,也無需去避雨。
“無量天尊。”曹道人念了一句。
帶來的香爐祭品依舊擺在這裏,也許日後會被山林中的鳥兒啄食充饑。
起身來,洛螢聽着小田叔說話的鼻音都濃重了許多。
“山雨來得及去的也急,只是此時山路倒有些泥濘,三位恐怕要在小觀內盤桓一陣。”
小雨淅淅瀝瀝地,雖然不大,但卻擾人。
西山觀連個客堂都沒有,此刻,王小田與淩鈴在靈官殿內避雨,小道童無為陪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而洛螢卻和曹道人此刻在這小西山周圍雨中漫步。
“當鋪如何?”曹道人問着。
“還不錯,尚且能照應得來。”洛螢回着。
“我與永誠相識多年,雖是出家人,卻是個俗道。”
“按着凡俗中的輩分,你叫我一句伯伯也是無礙的。”
曹道人定定地看着洛螢,語氣緩緩,說話間的言語并沒有他長相這般粗枝大葉。
洛螢從善如流:“曹伯伯,既然如此,那侄女有幾事厚顏請教。”
“有什麽當說就是了,無需這文绉绉的,如今都提倡白話文了,我又不是那些個老夫子。”
他擺了擺大手,很是不耐煩這些你來我往的禮節。
“那晚輩就直接問了,請問曹伯伯可知,我父當年究竟與蘇瑤仙有着什麽誓約?為此而死?”
這确實是在洛螢心中許久的疑問,蘇瑤仙已死,但當初記錄在洛永誠日記本裏的紫羅戲衣,分明就是害他突然離世的關鍵。
可他并不認識那件紫羅戲衣,在日記的記錄之中,見到一倒大袖女子進門,帶着紫羅戲衣前來分明是驚詫的。
但作為多年的當鋪之主,他顯然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甚至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并做出了後續的安排。
洛螢與蘇瑤仙的對話之中,蘇瑤仙也數次提及誓約。
這誓約,究竟是什麽?
又或者說,她來到這裏兩個月以來,三樁事件某種程度上,可都與“誓約”有關。
最初崔先生與那個蛐蛐罐之間,正是一張“當票”牽連着彼此。
而當票,何嘗不是一張合同,一紙契約?
杜蘭芝與紫羅戲衣,與蘇瑤仙之間的承諾,同樣是立下天道誓約。
林家少爺與婉兒之間的糾葛,那一紙婚書,何嘗不是契約?
如果說最初那第一張奇異當票,洛螢的內心之中還是朦朦胧胧,等到親自與蘇瑤仙打過交道之後,她心裏已經漸漸明晰。
而收歸了秀兒,目睹了林家事件,她的內心中也有了更多的猜測。
但無人能給她解答。
而這位被洛永誠交由了後事,處理後續的曹道人,洛螢覺得,他理當知道些什麽。
洛螢此言一出,曹道人直接轉頭瞪着眼睛看着她。
“你從何時知道的?”
“侄女,這事兒你無需過問,我自會處理。”
曹道人抹了抹自己的光頭說着。
“可是......”洛螢還要再開口,又被他一把打斷。
“沒有什麽可是,小孩子不要管閑事。”
“可是我已經把蘇瑤仙打死了。”
洛螢有些無奈地說着,能不能先讓她把話說完啊。
“你說什麽?”
曹道人不可思議地緩緩轉頭看着她,他這大侄女把那狐貍精打死了?
洛螢簡單講述了一下她從報紙上發現名伶杜蘭芝火災中去世,之後找過去順手超度了蘇瑤仙,紫羅戲衣也收進了當鋪。
曹道人看着她的目光宛如看着怪物,這真是他那位老哥的閨女?奉天風水這麽好的嗎?
那他費勁巴力地花了一個多月入關去找狐貍老窩,找到當年的誓約地,這這這......不是白跑了一趟?
他就說,這才回到京城裏去找那春喜班,結果一點消息都沒有了。
曹道人深深地看了洛螢一眼,他這個賢侄女身上有大際遇,大秘密,真當是誰都能徒手撕了這些個玩意兒。
他沒有多問,只是沉默了片刻,最終選擇據實已告。
“賢侄女應當知道,你父親當年是走镖的,當鋪的董家三兄弟都是他一起走镖時的弟兄。”
“你尚且未出生的時候,有一次走镖入山很是不順,盜匪,流民,兵痞都碰上了,據永誠所說,那一次走的镖倒不是什麽貨物糧食東西,而是一對母女,為了掩護這對母女,一行人打扮成了商隊,遮掩到了極致。”
洛螢眸光閃爍,“那對母女是什麽人?”
曹道人搖了搖頭:“永誠對我說不知,據說連镖頭也不知道,但我揣測着他心中當有一些猜測。”
“那一次走镖是出關,從那對母女從關裏送出關外。商隊走明面的官道,少不了這拿吃卡要的,但好歹算得上是安全,只是也不知是半路走漏了風聲還是怎的,後半程的路程時候,被一隊人馬跟了上來。”
“收人錢財□□,當初接了镖,自然沒有反悔的道理。”
“可那跟在镖隊後的一隊人馬,不似尋常的土匪流民隊伍,倒是有幾分軍隊紀律出來。一路緊逼,中途為了避過他們,镖隊轉了幾個彎的小道,最終避進了大鮮卑山。”
說到這裏,曹道人嘆了一口氣。
洛螢也是一愣,避進了大鮮卑山?這镖隊的頭子這麽勇?
那是原始森林,這個時代又不是後世有着各種定位手段直升機,進去了還能設法求救。
這镖隊進入,确實有着武藝不錯的镖師,可原始森林裏那些東西可不是靠打能打出來的。
更何況這是一個隊伍,進入森林裏的蹤跡對于動物們來說蹤跡十分明顯,放在食肉動物眼裏,這完全是一隊新鮮的主動送上門來,幾乎不用怎麽費力就能吃到嘴裏的食物。
“大鮮卑山的情況,不用我說你也應當知道。”
“進入大鮮卑山的第四天,镖隊找到了一處洞穴藏身,此時已經是精疲力盡,原本的馬車和貨物早就抛了,只背了随身的衣食包袱在身上。”
“這一處洞穴,雖然要留有人守夜,但起碼隊伍中的大部分人都能安歇下來,無風無雨,睡個好覺。”
“他們以為已經完全甩掉了原本跟着的那支軍隊,但半夜洞穴之外,卻傳來了狼嘯,幽幽碧眼宛如鬼火在洞穴之外圍着。”
“據永誠所說,那是一只不小的狼群,有二三十條狼,領頭的頭狼很是年青,似乎是剛成為頭狼不久,繼續一場戰鬥奠定自己的地位,而他們這精疲力盡的隊伍,就是頭狼選中的目标。”
“隊伍所在的山洞外被包圍了,在劫難逃。”
“最初的厮殺并不慘烈,只是試探,但這群野物兇性得很,試探之下,已經有人受傷。”
“當時精疲力盡,缺人少員只有十幾人的镖隊,還要保護好雇主,根本無法與餓極了的野狼群拼。”
“這不管是人還是野物,鬥的時候要的就是一股氣勢,氣勢在這,就能把對方壓下去了。”
“厮殺過後,镖隊殺死了五頭野狼,但也折了一個人,身上大大小小挂了彩。”
“天色半亮,野狼群退去,但誰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退避。狼是最記仇的野獸,如今已經見了血,即便是隊伍現在加速走,狼群也會在遠遠地跟在,然後等着隊伍支撐不住的時候一擊致命。”
“狼群夜晚襲殺,趁着天亮,镖頭決定讓一夜未眠的隊伍加緊奔走,希望能把狼群甩掉,但無論他們走了多遠,狼群始終墜在隊伍之後。”
“此時領隊的镖頭才發現,他們慌忙之時走錯了路,身前是一處懸崖,身後是狼群。”
“眼看着狼群步步逼近,隊伍也越來越臨近懸崖,千鈞一發之時,懸崖只下翻上來一只老狐,它幻化成一老者模樣,不看镖頭,也不看那雇主母女,只盯緊了永誠,問他要不要做一場交易。”
洛螢精神一振,“就是這一場交易立下的誓約?”
曹道人點頭,“當時隊伍只剩下八個人,那老狐要用永誠的壽命來換這支隊伍走出大鮮卑山,永誠的五年壽命,可以換一個人,八個人,就是四十年。”
“所以,我父做了這一場交易。”
洛螢用肯定的語氣說着。
曹道人緩緩點頭:“那老狐說,永誠是有緣人,所以他不會現在就取他壽命,時候到了,自然由後輩來取,此交易為天地所證,誓約永立。”
“所以,蘇瑤仙就是當年那老狐的後輩?”
“許是,關裏的狐貍,想來都是那幾窩裏出來的。”曹道人說着。
洛螢回想一番,當初與蘇瑤仙對話之中,始終是她自己以為那誓約是蘇瑤仙與洛永誠立的。
事實上,蘇瑤仙只提誓約因果,但從沒提過是她當初立下的。
而日記本之上,洛永誠寫過“恐死相凄慘駭人”,許是對死法有些猜測。
取他四十年人壽,只怕洛永誠的身體直接從中年變成老年模樣,若是外人看到,還不知傳出去什麽話來。
“當年的誓約如今已了,後來承了當鋪之後,永誠也明晰,那一場交易他必然吃了大虧。”
“但誓約已立,天道所證,那時候也在無他法,即便是重來一次,他依舊會如此選擇。”
“因為那四十年壽命之約始終在他心底,生怕牽連到家中,這些年他始終不敢回奉天。”
“臨走之前尚且與我慨嘆,多年不見你,也不知你長成什麽模樣了。”
“年少時走镖曾妄想走遍我華夏萬裏河山,嘗遍這各地吃食,呆在京中吃食不算少,天南的海北的,可惜這麽多年,最挂念的還是家裏的餃子面。”
洛螢沉默片刻,右手輕輕拂過眼角。
“曹伯伯,我還有兩個問題。”
“天道誓約,究竟做和解?”
這些日子裏,雖然不過兩月,但洛螢也漸漸摸到一點邊,這個世界的神魔妖鬼怪,似乎并不能随便害人。
做出蛐蛐罐的神秘人設下虛實當票,想要收納性命。
蘇瑤仙也是與杜蘭芝定下誓約,違背誓約才用一場大火收了命。
婉兒與繡鞋以一紙婚書為契約,皆由天道所證。
兩人在西山觀之外已經不知繞了幾圈,淅淅瀝瀝的小雨停歇,布鞋的邊緣沾滿泥濘。
“我不知。”曹道人默然了半晌才開口。
“有人說,大道崩塌,天道誓約是此界對于人的最後一道防護。”
“而對于非人的妖魔鬼怪,這是枷鎖,是桎梏。”
他擡眼看向雨後的天空,湛藍如水,萬裏無雲,聲音帶了幾絲缥缈。
“傳說,有一物名為《楚帛書》,可破此界誓約,末法崩碎,上古複蘇。”